David Keith Lynch

——

“大卫,这个电影到底演了什么?”

“演了一个小时四十五分钟。”


把一个人的意识同他的经历一一对应寻找根源是件挺傻的事。一件事可能触发一个想法,一个想法引起一个行为,然后不断产生连锁反应。那一件特定事件往往只是触发开关;追根究底,是很多件事互相催化,很多个想法彼此纠缠,最终影响了一个人的意识和表达。或是在某一个奇点,一个看似强相关的细节把潜意识里埋藏的炸弹引爆。

确实是火柴点燃引线,看着好像挺像那么回事儿的,但事实却完全不是看上去那样。火柴为什么在这儿?谁划的?谁点的?谁放的炸弹?旁观者执着于找到标准答案,于是陷入了一一寻找对应线索的傻事里,不亦乐乎。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什么方法能找到那个答案吗?回答这个问题之前,也许应该先回答另一个问题:这世上很多事情,一定有答案吗?还是说,“寻找”的过程本身,就是唯一能被肯定的答案?

我心狂野里那段Lula被烂牙齿挑逗、逼迫她“say fuck me”的场景据说是临时加入,典型的大卫·林奇式灵光乍现。他说不知道为什么发生了,怎么发生的,但加进去就“很对”。确实很对。“真爱”总是掺着复杂的欲望,人嘛,忍不住在失控的边缘走钢索,渴望坠落又害怕坠落。也许拍的时候大卫并没想那么多,也许他想了、却不愿说,就像他刻意隐藏的许许多多。但这份对爱的复杂感受的火苗,一定早就种在他身体或灵魂的某个角落,时机一到,火舌从胶片缝里窜出,舔舐观众的皮肤,是一种真切的幻痛。

如果回溯大卫的经历,这样一个“从来不缺‘爱人’,看似始终‘被爱着’的有魅力的男人”,却着迷于爱的阴暗面,正如他着迷于爱的纯净一样多;他迷恋扭曲的性,也迷恋性的纯粹。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谜。为什么如此?硬要一一对应的话,在他的过去里,是能挑出那么一两条轻描淡写的线索:“他也抢走了我的女朋友”“她是唯一让我伤过心的女人。后来我打电话问她,你喜欢我吗?她说不喜欢。我说,好吧。”这就是热爱大卫·林奇的人会做的那种寻找对应的傻乐呵——拿着放大镜去找钥匙,却忘了门也许根本不存在,或者门正站在你背后,也许它长得像一堵墙也说不定。

大卫·林奇不喜欢谈论自己的情感。我指的是广义上的情感——他不喜欢煽情,就像他不喜欢过多向大众解读自己的作品。他的访谈、自传、纪录里,涉及回忆尤其是童年的表述,就像蓝丝绒开始的镜头:美好得过头的梦境——清澈到失真的蓝天,艳丽到假假的花朵,白得一尘不染的栅栏。然而镜头戛然而止——这一次它没有俯冲到地下去捕捉蠢蠢欲动的虫群,而是停留在那个美好的幻象中。我们以为他什么都没说,其实他已经说了:美好,是盖在不可名状之物上的薄毯;掀或不掀,决定权在你。

很多人试图去挖掘林奇的过去,去寻找他荒诞、诡谲、超现实风格的源泉。林奇拒绝跳入这个陷阱,叙述时避重就轻。他每每提起童年和家庭,都像在擦拭一块琥珀,透亮而温热。但在他的电影里,家也是罪恶催生的温床。电影里总有一个陷入困境的人,承受不了现实的残酷,无法面对真实的自己,想要逃到梦里;但梦最终也总是失败的,于是人又不得不挣扎着想从梦里回到现实中。林奇本身是不是一个陷入困境的人?电影是不是他的一个梦?提到过往,林奇丢给我们另一条线索:我们会美化回忆,好让自己能接着活下去,回忆在多大程度上是真实坚固可信的呢?于是一个更让人不安的问题浮现:如果记忆本身就是为了“活下去”而被篡改的,那么我们还能用它去“解释”一切吗?

有一些关于林奇的秘密,被大卫·林奇永远地藏了起来。在这部由他主演的人生电影里,终于没有人再能催促他去解开秘密。最后,我们以为在看他的谜,其实是在看自己的。

提起沙丘他说,“是的,我失败了,当时我感觉快死了。”提到创意他说,“如果你忘记一个好点子,就想杀掉自己。”林奇用平稳、干净、几乎无波澜的林奇式语调提起这些“人生大事”。他确实不喜欢煽情,他本来不喜欢蓝丝绒那样黏腻的歌,他说你不需要用伤心表达伤心。不喜欢不代表寡淡。他的浓烈情感从不直接宣泄,而是以艺术的方式泄洪:色块、旋律、工业噪音、黑场、红帘、慢摇镜头、错位的表情、一个待探索的秘密,随着情绪闪动。

每次试图阐释大卫·林奇的电影,都像试图用语言拆解一幅超现实主义油画。无论语言多么精准优美,都可能破坏作品的原生意境,何况笨拙粗糙的文字如我执笔,因为太热爱,我总是颤颤巍巍。但看完他的电影,很难就那么搁置,或忘诸脑后。你就是会忍不住去深入、去探索、去反复进入他构建的那个神秘而不失温度的世界。也许解释会杀死某种“第一次”的震颤,但不解释,我们又如何抵达第二次、第三次、甚至无限次的启发?这种反复地阐释,逐渐发展成一种瘾,从电影漫溢到创造它的人。有时我想我喜欢林奇这个人甚至超过了他的创作。

林奇是这个短平快时代对单一审美与想象力禁锢的一剂强效解药。但掌握不好剂量,也会成为凶猛的毒药。解药与毒药,取决于你的耐受阈值,也取决于你愿意让自己的感官被重置到什么程度。你如果只想被“讲明白”,他的电影会像一面拒绝反光的黑镜;你如果允许自己先“被影响”,再“去思考”,那黑镜就会慢慢透出一层幽微的光。

电影对林奇而言,是传递艺术理念与探索这个世界和潜意识的一种媒介,也是一种视觉—声效的实验装置。他把叙事当电流,把剪辑当开关,把声音当溶剂,让现实的固体结构在高频之下变形、软化、流动。于是,同一个场景里,意义会像液体一样倒灌进另一个容器;人物不再是单线条的“他/她”,而是层层叠影的“他们/她们/它”。你看见的,常常是意识互相渗漏的结果。

在大卫·林奇的电影中,主线剧情永远是最次要的。主角通常是一个陷入困境的人;那个待解决的谜题,就算是一个可以被解决的谜题,谜底也不是唯一。一旦谜题被以唯一路径揭示,电影构建的似真似假、如梦如幻的世界就会崩塌。于是他宁愿让谜题以“未完成”的姿态存在,让观众在不同的旋律里反复追逐动机。人物在他这里像是多声部的赋格:主题出现、转位、倒影、扩张、缩减,彼此追逐、相互吞并。

林奇的创作手法是超现实的,忠于想法与直觉,擅长用突现的idea把松散的意识碎片串联。灵感不是为了填补逻辑的漏洞,而是去暴露逻辑的边界。他允许感受先行,让意义后来补票;允许影像先成立,再去寻找与之匹配的词汇。这样的手法,逼迫我们把“理解”从理性占有退回到感性同频:你先跟它呼吸,再决定要不要与它对话。

多年之后,大卫·林奇回看橡皮头,依然能从中得到启发。那部长剧情处女作像是他的“黑匣子”:操控摇杆、噪声、工业废土、怪胎婴儿、压抑的室内、凝滞的时间……五年的心血,几乎把他此后所有主题的种子装进去了。亨利蕴藏着一部分的林奇,在某个独立于外界的私密狭窄的空间内,一个不知所措的男人瞪大眼睛,观察着每一个细节,他知道有什么奇怪的事在发生,但始终没有搞懂,到底是什么。之后的每一次回望,都是一次向内的考古。从橡皮头一路挖到双峰,挖到内陆帝国,挖到他关于“恐惧如何塑形现实”的持久实验。

妖夜慌踪与穆赫兰道,是一条时间—因果的莫比乌斯环。如果你愿意,大可以选择那个被很多人接受的解读:比如妖夜慌踪里,敏感多疑、性能力堪忧的男主怀疑自己神秘而有魅力的妻子出轨,残暴地肢解了她后,无法承受现实的冲击,于是人格解体,重构了一个理想化的现实;但最后,在这个虚构的梦中,他同样失败了。穆赫兰道里,也是类似的自我裂解:欲望、嫉恨、羞辱与失败重组为一段“更好看的人生”,而噩梦在最甜美的旋律处突然断电,终点与起点相连。你可以照着任意一条线解释每个细枝末节,甚至对号入座每一个镜头的指代;也可以干脆承认,这些“解释”只是为了让我们能在黑暗里继续坐下去的止痛片。但不止于此,梦,平行,阈限,精神分析,不同的人完全可以从大卫·林奇的电影世界中挖掘一条专属于自己的潜入通道。

林奇的电影世界不是标准化的叙事框,而是现实的镜像迷宫。角色是意识的折射,空间是情绪的器皿,声音是潜意识的告密者。红帘背后不一定有答案,但一定有回声;矛盾不是为了解决,而是为了被持续地感知。也因此,他的电影更像一种“仪式性经验”——你进场,把日常逻辑寄存在门口;你离场,带走一块未经命名的感受。下次路过同一个门口,你或许又会把那感受换一个名字,再走进去。

把一个人的意识同他的经历一一对应依然是件挺傻的事;但试图完全不对应,也未必聪明。我们接受“部分对应、部分失真”的状态,承认那根引线是真的,火柴也是,但爆炸的图案每次都不同。林奇的电影把这种“不稳定的真相”一次次摆在我们面前,让我们学会如何与不确定性共处——不是忍受它,而是与它共谋。

想起大卫有一次跟斯皮尔伯格半开玩笑地说,你真好,喜欢的东西被那么多人喜欢。大卫·林奇从来没有为了独特而独特,只是忠于自己,忠于他的艺术生活。他也天真地说过,每一次做出自己喜欢的东西都以为会被很多人喜欢。大卫·林奇的作品启发了很多人,为很多作品开辟了先河,但他从来不算是真正地被主流吹捧,我会自私地认为,没有得到到奥斯卡最佳导演奖也是他的勋章。只是被多次提名但没得过吧,我记得如此。也记得他在梦室里提到跟晚年的费里尼碰面时的一段对话。我不忍心用落寞来形容,但就像大卫·林奇说的,那感觉太糟糕了。

对于我个人来说,屈服于衰老的一个征兆,是我开始希望时代在向前飞速发展时,为我所熟悉的那个世界留下一个小小的空间,让它消失得慢一点。慢一点的直观意思是,每一年可以少看到几个讣告。

我在听着双峰的原声专辑打下这些字,此时正好播放到Just You。安吉洛离开的那天,大卫在他的每日天气播报视频里说:今天没有音乐。2025年1月15日,我的世界没有电影。

这半年来,放任自己沉浸在大卫·林奇的世界,怀念的心情并没有因此淡化。周六跑到苏州电影资料馆看了橡皮头,散场之后决定作为一个阶段的收口。无论经历多少次,都不能习惯告别。多矫情啊,一个未曾相识的、遥远的陌生人的离开能对一个人有多少影响呢?无需辩证。

今天是2025年9月4日,上海此刻28℃,夜色弥漫,满天无星。我没戴墨镜,但未来一片光明。

暂时就到这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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