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那个傍晚,二哥打电话来说,老屋的物什明天必须全部搬空,因为推土机已开拔进村。
拆迁的通知是在三月前接到,旧居换新房,让人喜忧参半!
父母居住了半个世纪的家,门前有池塘,屋后有小河。
树木葳蕤的季节,风一起,河水叮咚,裹着鸟语花香,从东流向西,从喧哗的白天,流进我恬静的梦!
粼粼的青瓦,镌刻着我们兄妹成长的欢声笑语。斑驳的土坯墙,收藏了岁月抛掷的风霜雨雪。黛褐色的木格窗,细数过一家人多少的喜怒哀乐?
所有的痕迹,将随着老屋的拆除烟消云散,那么,所有的记忆,所有的过往,又去哪里落地生根?
正有些心绪不宁,隔壁儿子的房间,传来沉静舒缓的旋律,他在播放视频音乐。
我是第一次听,却似故人来。
如同是,秋风吹,小河淙淙流淌,淡淡的忧伤,随落叶飘摇。水有愁,水自哀,千转百回都不跟你讲。
搜索百度,这首《风居住的街道》,是2003年日本著名钢琴家矶村由纪子与二胡演奏家坂下正夫合作的经典曲目。
钢琴与二胡共同演绎之中,时而婉转,时而悠扬,幽怨与憧憬激情碰撞。
为赋新诗强说愁的儿子,能体会其中的缠绵与悱恻吗?
该莫是,其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02
风居住的街道,狭长逼仄,青砖碎石铺成。当街一声呼唤,悠长回旋,从东缭绕到西,一条街都在回应。
只有街北有一条黑土路,弯弯曲曲连接邻镇,其余三面环水。碧波蓝天,数万亩芦苇荡摇曳起伏,一路绵延向远方。
那时,我十岁左右。
下午放学,搓几米麻绳,或者编两只蒲包,然后避开母亲的视线,一哧溜滑到热闹的供销合作社门口。
年逾古稀的孙爷爷,一如既往的,在靠墙平放的木板芦席上,摆满整齐又破旧的小人书。
五颜六色中,我先挑一本《西游记》连环画,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囫囵吞枣地看起来。看一次,厚书2分,薄书一分。
那时的农村,兄弟姊妹多,能吃饱穿暖已是上好家庭,有多少庄户人家,有能力能买书藏书呢?
正沉醉不知归路,我的羊角辫被人轻轻拽拽,抬头,见孙爷爷指了指售货员阿姨。
她拿着锁站在红木门旁,眯眼微笑,望向门外我们几个就着室内的余光低头翻书的泥孩子。她如果下班关门,眼前将会漆黑一片。
我恋恋不舍地放下图书,掉头拔腿就跑,家的方向传来母亲急切的叫唤。
孙爷爷是土生土长的荡区人,也是同龄中稀少的识文断字的人。年长力衰后,把家里积攒的书拿出来摆成长长的书摊,简陋的书摊从此成为小街上唯一的露天“新华书店”。
风吹雨打,清矍的孙爷爷早已化为芦苇荡边一抔土。
那曾经无数次胡乱翻书的风,那到处流浪的风,还记得,还会,一次再次来小街寻觅,寻觅那裹着晨雾雨露忙乎的孙爷爷吗?
03
多年前,他是江南下放知青,饱读诗书,温文尔雅。她出生苏北水乡小街,身段曼妙,有百灵鸟一样婉转的歌喉。
在一次露天演出中,她一亮相,一甩水袖,一个顾盼生辉的眼神,戏棚下掌声潮起。他一下子心尖震颤,整个人喝了陈年老酒似的,醉醺醺,晕乎乎!
自此,两颗年轻的心相互吸引。他父母是干部,她父母是农民。冲破世俗层层的阻碍,他们终于藤蔓一样缠绕在一起。
婚后,他们偏居小街一隅,安顿于烟火尘土之中!他继续治病救人,空余写字作画。她继续侍弄庄稼,闲暇登台唱戏。
他和她风雨同舟,清苦中自有其甘美。霜雪是你,丽日也是你,芦苇荡里拔根芦柴花花,刹那变成清香里的玫瑰,变成白莹莹的玉兰花儿。
那个夏天,数日大雨倾盆,河水猛涨。一天夜里,几处草房子坍塌。抗洪抢险的时候,她连续把多个老人和孩子送上高地,之后被大水冲走,失了行踪。
多少个漆黑的夜晚,他提着马灯在小街上踽踽独行,他要照亮她回家的路。有时,一阵风把门吱嘎推开,他知道那是她轻盈回转。
后来,知青陆续返城,他不理会城里家人的催促,继续留在小街,照顾幼小的女儿。
女儿长大后,考取江南的大学,并安居江南。
他又形单影只,但是并不孤独。
白天种瓜果蔬菜,教几个学生字画。夜深人静,就提着那盏锈迹斑斑的马灯,去小街的河边巷陌转悠。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风,也许会一次再次带来她安好的消息,温暖他的余生。
04
人成各,今非昨。
隔着流年长长的彼岸,烟雨与山水,两两相忘,风居住的街道沧桑了模样。
不管未来如何盛装出场,有源头活水的洗涤,有芦苇荡清风的吹拂,小街还会保持她昔日清白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