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一年,怀着一颗失落和惴惴不安的心,我坐上了南下广东的大巴。
彼时我刚刚经历了人生当中第一个重大打击,工作分配的事泡了汤。这对于一个从小接受“社会主义好”、“共产党好”、“共产党是人民的指路灯”的一心想大展抱负为国家作伟大贡献的青涩学生来说,无疑是残酷的,心中的苦闷可想而知。
“指路灯”将我指向了迷茫的远方,幸好目的地有我一个发小,还有同村一个在工地干活的大哥。
旅馆住不起,发小又住在厂里,我只得暂时寄住在同村大哥的工地上。
住的地方是个临时搭就的工棚,几块木板围成一个十几平米的小圏,留个缺口作进出,缺口处挂一张烂席子充作门帘,顶上盖几块缺损的没人要的石棉瓦,里面竖几副脚手架,将木板一铺,就是床了。
当我第一眼看到这些时,心里一凉,最近心凉的事一件接一件。
工棚总共只住了四个人,同村大哥带了一个徒弟,竟然是我的初中同学,我被安排和他睡在一起,这让我十分难堪——读书时一个天一个地,他是默默无闻、众人忽视的差等生,初中一毕业就出来打工了;而我是人人羡慕、师长夸赞的优等生,比他又多读了几年书,如今竟然在这种境况下碰到了一起,实在是面上无光。
另两人一个是河南的,一个是广西的。
广西仔姓刘,三十来岁的样子,肤色黝黑,体格健壮,梳着前卫的中分头,熟识的人都叫他小刘或广西仔。
广西仔不仅人长得老成,性子也老成。我头一次见他,他正叉开双腿大马金刀坐在一根木方上呼噜呼噜抽水烟,那烟筒比手臂还粗,足有一米长!一头柱在地上,一头用手架着筒在脸上——鼻子以下全遮住了!他吸一口,微微仰头将烟吐出,仿佛巨鲸喷水一样,不仅量大,气息还长。此前我从没见过烟还有这种抽法,还能抽得这般大气!后来见怪不怪了,广东本地人都这么抽。
广西仔上身穿一件碎格子衬衣,下身一条牛仔裤,相当时髦,我总觉得他长得像某个明星,颇为帅气,一点不像民工。
一时烟抽好了,广西仔起身。同村大哥随口问了一句:“又出去啊?”
广西仔嗯了声,跨上自行车,消失在渐渐漾开的夜色里。
天完全黑下来,这间简易的工棚像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仿佛从来不属于这座城市。
当天晚上,广西仔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全不知。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
后来有一天,广西仔抽完烟没起身,河南仔就问道:“诶,小刘,今天怎么没出去?”
“今天太累了,不出去了。”
“钓到了?”
“哪有那么简单!你以为钓马子是钓鱼呀!”
我同学开玩笑道:“钓到就钓到了啰,还怕我们吃你的喜酒?到时侯再在这砌栋房子,你就成城里人了,那日子就好过啰!反正人都是现成的,我们帮你去砌,工钱少收你一点!嘿嘿……”
“你做梦啰!你以为这是你家!?告诉你,就算给别人砌一辈子房子,你也别想在这个地方有一套自己的房子!我从十四岁出来,今年二十六了,什么都没捞到。你也别笑,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知道急了,你们还年轻,赶紧找个老婆攒点钱回家过日子是正经,其它的就别想了,城市不是给我们这种人住的!”
广西仔说得老气横秋。
我这才知道,广西仔才二十六岁,比我大不了多少。他天天穿得整整齐齐出去是为了泡妞。
一周以后,我进了一家灯具厂,不管我满不满意,我得先解决吃饭问题。
此后我再没见过广西仔,不知他钓到马子没有。
工厂做事不轻松,完全靠时间磨出来。
我做的是打磨——灯架的支脚,铁的,要把两头的尖角磨圆。不仅累,而且脏,还挣不了几个钱。
每天重复这样简单而枯燥的生活,索然无味。
三个月后,旺季一过,工厂裁员,我主动递交了辞职书,向着那所谓的更高工资的工厂而去。
发薪那天,看着厂门口涌动的黑鸦鸦的人群,真真切切体会到了什么叫蚁族。
在我看来,蚁族的意思不只是说数量多,还有像蚂蚁一样卑微、渺小的意思,所谓命如蝼蚁说得就是我们这样的人吧,活得像蚂蚁一样毫无价值,领的那点微薄的薪水除开最基本的生活所需便所剩无几了。
之后我进了一家花艺厂,做了半年不到。
后来又陆续在五金厂、电子厂、玩具厂、日化厂、印刷厂等等行业做过,从最初的流水线员工到初级管理再到企业中层;从中山市的三乡镇到坦洲到小榄,再到珠海到东莞……可是做的时间都不长,最长的是在三乡一家饰品厂做主管,也就一年多,紧接着跳槽到广州的另一家饰品厂做厂务,这算是高管了,工资涨了不少。我以为我会长做,可是和以前一样,在最初的新鲜感过后,马上就变得索然无味,进而心生厌恶,仅仅九个月,我就辞职了,再呆下去我感觉会疯掉。
此时,我逐渐明白了,这样频繁跳槽,最开始那一两年也许是为了多拿一点钱,可是后来不是,打工那点死工资,高点低点实际上并无多大差别,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你的命运。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我始终没有归属感,尤其是在别人操着一口流利好听的粤语而你却听不懂时,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他时时刻刻提醒着你,你是个外乡人,你不属于这座城市。
然而那又如何,没有别的出路,就只能重复这种讨厌的日子。
不久家生变故,我回到了家乡。
处理完家里的事情,我又去了长三角。
第一站是杭州,下火车时已是黄昏,我拖着行李箱沿着城站前的西湖路往前走,一边找旅舍一边打量这座城市,远远望见绿树成荫,轻纱笼罩下的那一湖碧水,立刻喜欢上了这里。
喜欢归喜欢,心里却着急起来——落脚的地方还没找到,这一路问下来,住宿费贵得吓人,住不起。
幸好在一个小广场上碰到一个带孙子的阿姨,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向她打听附近哪里有便宜一点的旅馆。
阿姨是个爽快人,很热情地说道:“你问我还真问对人了,别人还真不一定知道……从这往前大概两三个路口的样子,右拐,有条小巷,进去再左拐,过几个叉口,有个青年会,那儿有便宜的。”
看我不明白,又慷慨道:“哎,那地不远,我也没事,干脆带你去吧。”
这真是天热了送扇子,瞌睡了送枕头,我喜出望外。
阿姨推着孙子,我们边走边聊。
阿姨是山东人,儿子在这边工作,半年前儿子生了儿子,她就过来了。
我随口恭维了一句:“你儿子有本事啊!”
阿姨叹口气道:“杭州是个高消费城市,没有钱,外地人在这也难呐。”
二十几分钟后,七弯八拐,终于到了要找的地方。
阿姨略不停留,推着孙子匆匆走了,我竟然没有问她一声贵姓,实在不应该。
感谢这位陌生的阿姨,至今对山东人好感非常,很大原因来源于此。
青年会居然是一个天主教堂,规模虽小,外观看起来却很是不错,可惜当时没有留影,现在只能在记忆中翻找了。
里面条件简陋——当然无法和动辄几百的酒店相比,而且晚上还有蚊子,但我已经很感恩了,这是我在那么多城市感受到的难得的一丝温情,却是来自外地人的。
那次真是奇妙的经历。
第二天,我赶紧找了间学生公寓住了下来,里面和学校宿舍一个样,按床位出租,所以便宜很多,住的都是大学生——除了我。
我们这一间六个人,我每天忙着找工作,其他五个很少出门,都在废寝忘食——打游戏。 我们很少交流。
直到三天后的傍晚,我回到公寓,睡在我下铺带眼镜的小伙抬头看了我一眼,这是我住进来这几天头一次有人和我正面相对。看一眼马上又低下头对着电脑。
等我洗完澡进门,这小伙又看了我一眼,终于说道:“大哥,有烟吗?”
我笑笑说:“没有,我不抽烟。”
小伙轻叹一口气道:“唉,一天没抽烟了,真她妈难受!”
我趁机问道:“你们是做什么工作的?”
这时,和“眼镜”平铺的一个小伙也抬起头来,两人对望一眼,俱都笑了起来。
“鸟屎工作!挣的那点钱还不够抽烟的,没劲!”
“眼镜”有些不屑,又有些玩世不恭地说道。
话闸子一打开,几个小伙子陆陆续续都加入进来。
我终于了解到这些人是什么来路了。
原来他们都是来自全国各地刚毕业的大学生,其中不乏名校毕业的。因为没什么特长,找不到好工作,只有干些最低层的活,一个月下来,除去必要的开支,剩不了几个钱,于是像我一样,频频跳槽,可是依然如故,在换过几份工作后,几人都有些心灰意懒,后来相继住到了这栋公寓,就不想走了,也不想去找工作了。他们中最短的在这住了一个月,最长的已经四个多月了。而且据他们说,这公寓里住半年以上的不在少数,都是不愿“为五斗米折腰”的,紧着兜里的那点钱过日子,过一天是一天。
今天,“眼镜”已经快断粮了,连买包烟的钱都没有了,所以才开口问我。
闲谈中,几人连连感叹。
“杭州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杭州是天堂,但只是有钱人的天堂……”
我初来乍到,对这座历史名城印象不错,所以并没有往心里去。
几天以后,我找到工作,搬离了这里。
虽然相处只有短短几日,我却常常想起他们,尤其是在后来整个教育系统急剧堕落崩坏之后,我常痛恨,中国的教育除了将学生家里的钱掏空之外,不知究竟还承担着什么!?毕业即失业,教出来的学生就像是流水线上批量生产出来的贴着毕业证书的残次品,无休无止的扩招,国民素质真的提高了吗?
我在杭州渐渐安定下来,一呆就是四年。
熟悉了这座城市之后,我终于深切体会到了山东阿姨那句“没钱,外地人在这也难呐”的无奈,以及学生们为什么窝在那个窄小的空间里不愿意出门,还有那句:
“真他妈不是人呆的地方!”
一次媒体爆出一个新闻:西湖边清波门一处楼盘开售,标价108000元/平米!要知道,当时还是二零零几年!
我至今尤记得看到这个新闻时的情景,当时就想:
“用十万块钱去买金子,怕也能铺满那小小的一个平方吧。”
而整个杭州城,房子的均价都已超过了一万。
我住的地方,三个平方多一点吧,放一张窄窄的单人床,进屋都要侧着身,550一个月。
这么高的物价,生活不是一般的难。
当物价上涨的速度远远超过工资时,工作就变得越来越没有意义了。
这也许就是那些大学生不愿意做事的原因吧。
而这种情况,早已是普遍现象,且愈演愈烈。
2010年的元宵节,在吴山广场的灯会上,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和满目的灯火阑珊,沉重的孤独感不期而至,瞬间笼罩了我,一时兴味索然。
越繁华,越落寞。
突然就觉得腻了,突然就想离开这座城市。
之后就去了临安、苏州、上海……各个城市飘来飘去,一颗心越来越沧桑,始终找不到可以停泊的港湾。
而家乡已经荒芜,无人居住,只能在记忆中回味了。
中国有多少农民工?两亿?三亿?五亿?也许更多。
无数的农民工源源不断、无休无止地向一座座城市输送着养分,辛勤地维护着城市的基本生态,城市却从不接纳他们,冰冷地把他们排斥在外。
他们只是像寄居蟹一样,寄居在一座座城里。
于是每到年关,无数农民工不得不花高额的价钱买上一张小卡片,急急赶回家乡过年,来年又像潮水一样匆匆涌向远方,年复一年,如游魂一样飘荡在各个城市之间。
而家乡也渐渐成了远方,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样子,回不去了。
这之中,每年都会有新的年轻的面孔加入,有的为了生活,有的为了梦想。
每个人都想出人头第,每个人都想活得精彩,活给所有人看。
可是,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人生的观众只有你自己,别人只是过客,或许有人会偶尔停下来看看,但也只是看看热闹,别太当真。除非你足够伟大,伟大到全世界都得听你的。
二零一三年,毕业于西安美术学院、二十六岁的张二冬因厌倦了城市的这种生活,毅然背上行囊上了终南山,他花四千块钱租了一栋民房,过起了陶渊明般的生活,尔后他将改造民房的过程拍成图片发到网上,一日之间就刷爆了朋友圈,无数人留言,羡慕二冬活成了自己梦想的样子。 此后,二冬的每一篇文章阅读量都居高不下,即使仅仅是发几张平常生活的图片,也有几万人追捧。而这些留言点赞的人,几乎都是生活在都市中的外乡人。
如今想起当年广西仔说的那句话:“城市不是给我们这种人住的!”感触良多。 那些无处安放的灵魂哟,何时才能找到自己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