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荡的牧马人

古X的房子挂在了中介的朋友圈里。庭院中那棵小叶女贞树上的鸟巢,在图片里突兀得像个无人认领的旧梦——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那里边似乎还有他朋友圈晒过的鸟蛋。几天之间,这套城西的叠墅成了中介们争相推送的“主推款”,在无数个手机屏幕上流转。不知怎的,我总想起他当年开着那辆尾号X012的牧马人,轰隆驶过街巷时的样子,车身溅起的泥点,仿佛他膨胀的志气,肆意甩向这城市的面孔。

我们初识于喧闹的户外群。他个头中等,花白短发却根根精神抖擞,像荒野里倔强的短草。记忆里,他的GREGORY背包上总挂着一个便携音响,播放着《The Mass》,响亮而招摇,那恢弘的旋律裹挟着他,撞开山间的寂静。他臀部宽实,穿着Timberland的格子衬衫和Crispi登山鞋,踩在陡峭的山径上,步子比我们都显力道。徽杭古道的烟云、黄南古道的秋色、新安江畔金黄的油菜花田。。。都曾是他笔下生花的游记素材。他文采斐然,引得众人追捧留言,我也混迹其中,一来二去,便熟稔起来。后来,臭味相投者聚成小群,开始自己包车,足迹渐远,从杭州周边蔓延至江西、福建、安徽、川西、甘南,直至云南、新疆的辽远天地。

他的确风生水起过。从河南周口那片黄土地挣扎而出,竟在互联网初兴的潮头舀到了沉甸甸的第一桶金。大约在2018年间,他在城西置下那处近三百平的叠墅。我们去暖房,被那气派震慑:台球室撞击声清脆,影剧院光影流动,花园鱼池波光粼粼。他犹嫌不足,连阳台外河岸市政的绿化也嫌粗陋,自己掏腰包,种下成排高大的银杏。春风得意马蹄疾,那辆牧马人罗宾汉,便是他开疆拓土的铁骑。我们常去叨扰,喝酒吃饭,台球乒乓,有外地朋友来,也必定引到他那里,仿佛他那豪华的宅邸,也成了我们脸上贴的金箔。

他愈发讲究了。花白短发修剪得一丝不苟,必是武林路乔治美发总监的手笔。摘了林德伯格眼镜,做了近视手术,眼神锐利得能穿透人心。身边的女友,也如他不断升级的衣品,一个赛一个的漂亮。我去过他公司几次,满室苹果电脑冰冷的光泽,映着他志得意满的脸。坊间流传他早年在重庆创业的旧事,连同那位最终弃他而去的漂亮山城姑娘,都成了他传奇发迹史里一道若隐若伤、却更添风致的暗纹。

后来我也看中他附近一套带小花园的二手小房。卖掉旧房凑首付,仍差一截。硬着头皮向他开口。他倒没犹豫,只坦言手头余钱也不多,转身竟从网贷里给我挪了一笔款子。半月后他便问能否周转。恰巧我旧房款到账,虽不免拮据,还是咬牙连本带息还了。他推说利息未到期不必算,我执意让他清算清楚。平心而论,这已是仁至义尽。

再后来,各自营营役役,联系便淡了。隐约听闻行业寒流席卷,他的事业随之下行,如同涨潮后裸露的礁石。他渐渐从我们这个小圈子的聚会里消失。电话打去,总推说在外地,不得空闲。一晃,竟有三载未见音容。

直到中介的朋友圈,将那株顶着旧巢的小叶女贞树推到我眼前。那套房在屏幕上风光了几日,又沉寂下去,像投入湖心的石子,涟漪散尽后,再无消息。房子卖掉了吗?若卖了,他搬去了哪里?仍是孤身一人吗?我无从得知。只偶尔街头巷尾,瞥见那辆拉风的、尾号X012的牧马人一闪而过,像一枚移动的旧印章,证明他尚未离开这座城。

前几日,群里忽有朋友说,在天街偶遇古X了。众人起哄要看照片,朋友讪讪回道:“不让拍。”

不让拍。这三个字悬在那里,竟比昔日叠墅花园里他亲手种下的高大银杏还要突兀。那曾用腰间音响将《The Mass》泼满山野的人,那开着牧马人仿佛要将整条街的视线都拖曳在身后的人,如今竟吝啬于一张照片的定格。他那些昂贵衣衫包裹的过往,连同那栋曾盛满喧哗与光影的叠墅,是否也如同中介朋友圈里滑过的图片,最终只留下树梢那个无人问津的鸟巢?那巢是空的罢,风穿过枯枝的缝隙,发出一种类似牧马人引擎熄火后、金属冷却的叹息。

真正的扎根不在于银杏树的多少或牧马人的轰鸣,而在于能否在变幻莫测的世界中保持内心的平衡与尊严。当拒绝被拍照时,或许正是他最后的精神抵抗——拒绝成为他人眼中的标本,拒绝被简化为一个"由盛转衰"的警示故事。这种倔强,恰如他花白短发"根根精神抖擞"的样子,成为飘荡人生中最动人的姿态。

他终究像一粒被风吹散的种子,飘荡在这座他曾经试图以金钱和银杏树深深扎根的城市里。而那辆牧马人,依旧在街头巷陌偶尔闪现,载着一个拒绝被定格的影子,奔向无人知晓的去处。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