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如草芥,数十年华,转眼逝去,树木飘零,发白了,牙掉光了,人也该走了。从一个活生生的小孩呱呱坠地到一位百病缠身的老人咽下最后一口气,此情此景,其闻也哀。一辈辈,年年岁岁,演绎着这重复不变的传奇。无论何人,终究逃避不了这种宿命,无论生前获得多大的功绩,即使帝王将相,最后也被滚滚的历史洪流所淹没。于是《三国》里慨叹道: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
有些人活着的时候就没被人们想起,兢兢业业地工作了一辈子,为一家子的温饱劳碌,说不上低贱却也谈不到伟大,在几乎能听到死神逼近的脚步声的时候,眼看着人生就得划上句号,在病床上挣扎着想大声疾呼一声,以对这逃不掉的宿命的最后一点徒劳反抗。
在乡村,无论去世的人贫富贵贱,人们都尽量为他举办一场丧礼。丧礼的场面虽然简单,却有着不少讲究。丧礼一般在老祠堂进行,在祠堂外面搭个草棚,摆个桌子,作为亲朋好友前来祭拜的场所,全家男女老少都得着上白色的丧服。同时,还请来乐师队,他们专门做此等生意,一般五六个人组成,有人负责吹喇叭,有人负责打铜锣等等。普通人家的丧礼一般一天多久结束,有些有钱人为了显门面会教乐师唱足三天三夜。
每每丧乐在这宁静的村庄响起的时候,人们疲惫的心才从土地里面抽取出来,微微躁动,呆滞的目光仿佛能看到一丝思考生命的光亮,听着这低声如泣的绵绵哀乐,似乎能看见自己的结局,心里不免惶恐起来,嘴里轻声安慰自己:日子总得过啊。乡里的生活太单调了,有些人特别是小孩子把别人家办的丧礼当过年的大戏看,外三层里三层,围着别人家祠堂看,小孩子手里捧着还没吃完的饭,瞪着发亮的眼睛看别人家跪在地上哭丧,看着人家乐师憋红了脸坐在长条椅子上吹喇叭。大人们都被这些丧礼看成不吉利的事物,恨不得躲得远远的,怕沾上晦气。所以,小孩子往往被大人们拧着耳朵领回家,嘴里恶狠狠骂着,别人江上办事,你凑什么热闹?
不过,人们还是在私底下悄悄讨论,谁家的人走了?谁?怪不得这一阵子老不见她哩,怎么?摔了一跤,在床上躺了一个月,人就没了?似乎,只有这个时候,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他才会被人们想起来,这哀乐,奏完他人生最后的一曲,画上了句号,其躯体埋没在生他养他的泥土里,最后跟大地重新融为一体。如若,这个人是讨论者很是亲近的人,他们轻轻地叹息,摇摇头,接着是一阵冗长的沉默,依着门槛,光着脚,抽着旱烟,看着日落的天,把与去世者有关的回忆再一次咀嚼,什么时候他给过自己一块馍,什么时候自己的牲口吃了他的一把庄稼还没来得及跟他道歉。回头看那一生,才发现,跟埋在树下做肥料的死鸭子没太大区别。
中国人素来注重落叶归根,乡里的人更甚,认为人哪里来还得哪里去,规定乡里的人要在自家祠堂里面去世,否则灵魂找不到祖宗,成为孤魂野鬼。因此,无论在医院还是在家里,他们总会想方设法地把将要去世的人搬到祠堂里去,让他们在那里咽下最后一口气。帮他们梳洗得整整齐齐,帮他们穿上红艳艳的寿衣,跪在床前看着他们闭上双眼。没有任何的医疗设备,没有可以缓解他们疼痛的药物,那些在死亡中苟喘的人能看到的只是祠堂里布满蜘蛛网的房梁,不过,固执的迷信使得乡里的人认为没有谁值得被怪罪。
哀乐声中远去的人大部分是乡里的老人,活到七八十岁,儿孙满堂,寿终正寝,也没有什么遗憾了。他们劳碌了一辈子,受尽风霜雨露,日晒雨淋,老来落下的一般都是一些老毛病,比如腰酸腿痛,头晕胸闷,这些老毛病到了三四月往往容易发病,身体虚弱点的熬不过就走了。所以到了那个时候,乡里的很多老人都相继地离去,黄泉路上不孤独,乡里的哀乐隔天差五地响。哀乐里,亲人披麻戴孝,跪在地上相拥哭嚎,眼泪鼻涕抹了一脸,装的只是门面,真正伤心的只有自己知道,卧病在床十几年,吃了这些年的闲粮,总算摆脱了这块包袱,这就是活生生的生活。自己疼爱的孙子还围着人群咬着糖果看热闹,还以为那个躺着冰冷棺材里的人只是睡着了。
举办丧礼,帮忙做事的人都是乡里的一些老实人,除了给一些钱外,还包上一顿饭。他们在沉闷的气氛中光着膀子喝着酒,又不敢大声嚷嚷,怕是惹得主人家不高兴,只得背后里找点乐子,低低讨论这棺材抬起来有多重,生前还看不出他有那么多肉,惋惜出价太低了。然而,不是每次都能找到这些人帮忙,挨过年的时候人要是走了,没有愿意去做这种事情,只得草草完事。
小时候,屋前屋后都是一些老祠堂,每当别人家办丧礼的时候都能听得清清楚楚。黑夜中,哀乐响彻整座村落,笼罩着灰霾的气氛,连村里的狗都躲起来,草丛里的虫子似乎也不敢吱声,小孩子跑出自己的房间藏到爹娘的被窝里面,捂住耳朵,那乐声却像小蛇般钻进来。这哀乐整宿整宿地奏,真想不明白乐师们哪来的精力,可叫人害怕和心烦。本以为,人活得岁数大了就越看淡死亡。那时,祖母已经八十多岁了,牙掉剩下两颗,手脚经常不自主地颤抖,村里响起哀乐的时候,她总会特别的感伤,嘴里呻吟着叨念着,老了老了,唉,不知道什么时候轮到自己了,人这一辈子啊,该遭多少罪啊……那时的我总会躲起来,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帮她分担这份忧伤。
如今,祖母已经长眠在村边的矮土堆里,周围还有很多坟淹没在这荒草蓬蒿里,多年没人祭拜,早已成了野坟,那些坟头越来越矮,最后再也看不出来。村庄如以往的宁静,只是那些秋虫在荒草堆里接着演奏那唱了一辈辈的哀乐,悠扬而寂寞。/o:p>
三
我感觉我的脑袋快要被挖空了,脑袋变成了一个空壳!因为现在我每咽一次口水,都觉得耳朵里轰一声,像打雷似的。肯定是我的脑袋被噬空了才会这样。我不清楚以前会不会这样,我不知道别人会不会这样,也许是我搞错了?
我跟我哥提起的时候,我说,哥,你咽口水的时候,耳朵会不会响一下啊?
他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脸上藏满了幸灾乐祸的笑,怎么会有声响,你没事吧?
我飞也似的逃开了。
估计虫子快要从我的脑袋里迸发出来了,密密麻麻的一片,会不会吓坏人?我不敢想象。我快要死了,想到这,我脸上就爬满了忧伤,特别是碰到开心的事情,我一想到这件事情,我的笑容就僵住了。我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外面的树木随着风在摆动,在窗帘上留下摇摆的影子。我流着泪,泪水一次次沾湿了枕头,我哭得掉鼻涕,身子不停地抽搐,我用被子捂着鼻子,我不想别人知道。
我舍不得家人,舍不得祖母,舍不得和我关系最好的姐姐。我姐对我特别好,似乎她也看到了我脸上的忧郁,她还把碗里的那块肉夹给了我。我亲爱的姐姐,她却不知道我就要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