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昌宫。
司马师打败毌丘俭之后,回军至许昌,眼疾突然加剧,不得已,只能够将行辕停留在这里,暂缓归期。
司马昭望着眼前神情憔悴、目流鲜血的大哥,一时有些恍惚。
父亲与大哥,曾经都是那么的威风,一声叱咤整个朝堂都会风起云涌。
可是父亲就那样溘然长逝,如今大哥也病入膏肓,可见人生天地之间,何其脆弱渺小,哪怕是至尊豪杰,也无法摆脱这样的命运。
“子上……”
“大哥,我在这儿呢。”
“子上……,大哥就快要不行了,你帮大哥……,照顾好忆容,帮大哥……撑起司马家……”司马师此刻眼中血泪模糊,他望着窗外的天穹,似是看到了故人英灵。
“媛容……,夫君来了,我们一生一世,生生世世,再也不会分开……”
辛亥日,大将军舞阳侯司马师薨逝于许昌,时年四十八岁。
二月,天子曹髦素服临吊,下诏为司马师哀悼:
“公有济世宁国之勋,克定祸乱之功,重之以死王事,宜加殊礼。其令公卿议制。”
有司议以为大将军司马师忠安社稷,功济宇内,宜依汉霍光故事,追加大司马之号以冠大将军,增邑五万户,谥曰武公。
曹髦最终决定为司马师加谥为忠武。
洛阳宫太极殿上,年少但深沉博学、刚强尚武的皇帝满意的看了一眼自己刚刚画成的《黄河流势》图,然后搁笔起身,遥望着殿外的天下,此刻他的眼睛炯炯有神,心中也是情绪激荡。
司马师终于死了。
这样也好,如果再让他多活几年,也许这忠武之谥号,就快要配不上他了。
“来人!”
“陛下有何吩咐。”
“你去兰台替朕传旨,让尚书台拟诏:诏命司马昭留守许昌,三日后进京朝觐,让尚书傅嘏率六军即刻还于京师。”
“诺。”内侍听了天子诏令,出殿传讯去了。
曹髦此刻心中激动不已。
司马师已死,如今自己顺理成章的削了司马家兵权,再也不用担心司马家尾大不掉了。
曹髦思索半晌,传来了卞皇后的父亲卞隆。
“陛下传唤老臣,不知何事?”
“国舅,三日后,卫将军司马昭将会亲自入殿觐见,届时,你可自领我殿中亲军……”曹髦附耳上前,悄吩咐着。
卞隆闻言,神色严肃无比,他跪于殿上道:“臣遵旨!愿为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曹髦满意的点了点头,他心想:希望天佑我大魏,不要有什么枝节才好。
――
许昌宫内,接到天子诏令的司马昭,此刻心中烦躁不安。
曹髦的意图,别人也许看不穿,但是司马昭又怎么会不明白呢?
很明显,他这是要趁机削了自己家的兵权,然后再收拾自己。
就在司马昭苦苦思索对策的时候,尚书傅嘏与中书侍郎钟会进殿。
“大将军可是为天子诏令发愁?”傅嘏问道。
“正是。”司马昭蹙眉道:“不知兰石、士季有何良策?”
这时,钟会朗声道:“将军勿忧,为今之计,将军唯有牢牢把握住军权,才可活命!”
“士季是说,要我违抗君命?”
“兵法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钟会劝司马昭道:“为今之计,将军别无他选了!”
司马昭沉吟了一会儿,终是点了点头。
――
当曹髦看到司马昭以及出现在城外的数万大军时,他差点没有按捺住内心的怒火。
看来自己这个天子的话,对他司马家已经没有用了!
曹髦急忙传唤内侍,叫国舅卞隆撤去了殿内军士,他望着城外黑压压的大军,在心中暗暗发誓道:“终有一日,朕要与你有个了断!”
为了暂时避免祸乱,曹髦只好接受既定事实,他加封司马昭为大将军,录尚书事。
从此,司马昭继承父兄的地位,再次独掌朝中大权。
――
正元三年,夏五月,邺及上洛并言甘露降,夏六月丙午,曹髦改元为甘露。
甘露元年,春二月,丙辰日。
天子大宴群臣于太极东堂。
侍中荀顗、尚书崔赞、袁亮、钟毓、给事中中书令虞松等皆在席。
酒酣耳热后,曹髦与群臣谈论到了古礼典籍,开始点评古时历代帝王之优劣。
曹髦一向仰慕夏代国君少康,于是对荀顗等人道:“夏朝既衰,国力渐弱,少康收集夏众,复大禹之功绩,而汉高祖则驾驭豪俊,包举宇内,斯二主皆可谓殊才异略,命世大贤者也。考其功德,诸卿以为此二君谁宜为先?”
荀顗稍加思索,回答曹髦说:“夫天下重器,王者天授,圣德应期,然后能受命创业。少康功德虽美,犹为中兴之君,与世祖同流可也。至如高祖,臣等以为略显不如。”
曹髦摇头笑道:
“自古帝王,功德言行,互有高下,未必创业者皆优,绍继者咸劣也。
少康、殷宗等中兴之美,夏启、周成王守文之盛,论德较实,比之汉祖,吾以为犹胜之。
少康生于灭亡之后,降为诸侯之隶,崎岖逃难,仅以身免,犹能布其德而兆其谋,祀夏配天,不失旧德,少康若非至德弘仁之主,岂能创此功勋?
汉祖仅因秦朝土崩之势,仗一时之权,专任张良、萧何、韩信之智力以成功业。
且朕观其行事,多违圣检:为人子则数危其亲,为人君则囚系贤相,为人父则不能卫子;身死之后,社稷几倾,若与少康易时而处,或未能复大禹之绩也。
推此言之,宜高夏康而下汉祖矣。诸卿具论详之。”
群臣听了天子的话,一时都无言以对。
大将军司马昭则面有不喜之色,他心想道:
看来这曹髦已然将自己比做是少康、成王一般的中兴之主了,汉光武中兴,曾灭王莽,那当今陛下想要中兴,又想要灭谁呢?
――
不久,阳乡侯傅嘏在府中病逝,时年四十七岁。
那一夜,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并且再也没有醒来。
他梦见,自己正在北邙山之上,与几位好友把酒言欢。
『“天下人皆曰,邙,亡人之乡也。可今日登临此处,竟没有半分死寂之气,倒是让人,愉悦开怀呀,哈哈哈......”卫烈俯瞰着南面的洛阳灯火,不禁朗声大笑。
“有此美景,自当有美酒相佐,方才畅快!”曹羲拎起手中酒坛,就要痛饮。
“你急什么,这么好的酒,没有良器装盛,岂不可惜?”
只见夏侯玄一把拉住曹羲,取出一只小木盒,打了开来。
原来里面放置着的,是六只精致的兕觥。
这兕觥,据说是父亲当年在东宫辅佐太子丕的时候,太子与众友宾宴饮时所用,后来太子便把它们赠予了父亲。
“这几只兕觥,颇为精致,一看便知是古物良器。”
一向好学而喜爱古器的傅嘏,拿起一只酒器,爱不释手的把玩着,一时竟舍不得往里面倒酒,性情风流不羁的荀家少公子荀粲,半开玩笑的骂了傅嘏一句‘古痴’,众人中年纪最长的诸葛诞看着身边几个人嬉笑怒骂,只是微笑,并未言语。他总是如同父兄一般,对身边几个年纪较小的好友充满着关怀与容让。
“来来来,我们今夜,不醉不归。”曹羲举起酒坛,给众人手中的兕觥中填满了美酒。只见那酒浆颇为粘稠,一看就知是有年头的好酒。
“干!”
“干!”
“哈哈哈,好酒,曹羲,你偷了你爹的好酒出来,就不怕你爹打你呀?”荀粲把空了的兕觥伸到曹羲面前,示意给自己倒酒。
“怕什么,我可算是个大人了,他怎么会随便打我。”曹羲平日里没怎么饮过酒,喝了两觥上好的美酒,两颊已然泛起晕红之色。
邙山之上,月华似水。几个少年不知不觉已喝的酩酊大醉。
夏侯玄越是醉,脸色就越是煞白。此刻他正倚靠在身侧的树干上,曹羲也靠在他的身侧。荀粲最是滑稽,竟然以枯枝为剑,在邙山上醉舞了起来。
卫烈望着南方的繁华帝都,心绪激荡,竟举头对着群星明月呐喊道:“我卫烈,他日必当为天下名士,名扬天下!”
“我,荀粲,日后必定要娶到全天下最美的女子,成为天下第一风流大才子,哈哈哈......”正挥舞着枯木剑的荀粲,迎风大笑着。
还算清醒的诸葛诞,端着酒觥,一脸严肃的骂了荀粲一句:“没出息的!”
夏侯玄醉眼朦胧,痴痴的望着远处的灯火辉煌。
已然醉的昏昏沉沉的曹羲,此时不知在嘟囔着什么。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
夏四月,庚戌日,曹髦赐大将军司马昭衮冕之服,司马昭威望日盛。
曹髦多次驾临太学院视察,还会顺便与太学院的博士们进行讨论。
有一次,他和太学博士庾峻、马照等辩论《易》中的问题,甚至难住了庾峻与马照。
由于曹髦胆识过人、文采斐然,琴棋书画样样娴熟,因此在朝中的威望日渐高涨。
这让大将军司马昭心中很不舒服。
同样,曹髦也已经看不惯这个威势逼主的大将军了。
两人就这样日日互相盘算提防着。
安癸日,安西将军邓艾大破蜀大将姜维于上邽。
曹髦自然不会冷落这位帝国的新秀将领,他亲自下诏对邓艾进行嘉奖:
“兵未极武,丑虏摧破,斩首获生,动以万计,自顷战克,无如此者。今遣使者犒赐将士,大会临飨,饮宴终日,称朕意焉。”
八月庚午日,命大将军司马昭加号大都督,奏事不名,假黄钺。
曹髦进一步麻痹着司马昭,但司马昭并没有因为曹髦的不断升赏而得意忘形,相反,越是这样,他就对曹髦越是提防。
――
扬州,寿春。
征东大将军、高平侯诸葛诞经过数年的经营,已然将寿春发展成了一个坚固无比的大城。
不仅如此,这些年他还在扬州境内秘密招募江湖游侠儿、死士,到如今,诸葛诞麾下已然有了数千名江湖死士。
冬天很快到来。
诸葛诞见自己准备的差不多了,因此向朝廷写了一封奏表,说是近年来东吴大军蠢蠢欲动,为了保证东南边境安稳,请求朝廷为自己再添派十万大军,好抵御吴国。
不仅如此,诸葛诞还在表文中说道,淮北寿春乃孤城,不易防守,请求在淮水南岸新筑一城,以便巩固国家边防。
这一切看似没有什么不妥,但一向精明的司马昭还是从中看到了一些不对劲。
他认为,诸葛诞镇守扬州多年,从未说过自己麾下兵力不足,为何如今却突然要求增兵?
还有,寿春城在淮泗北岸,城高而固,易守难攻,诸葛诞如今却请求在淮南筑城,这究竟是为了防吴,还是为了他自己方便据守淮南?
司马昭冷笑一声,安排手下去了尚书兰台以天子名义写了一份诏书,诏诸葛诞入京,任职司空。
其实这是司马昭为了试探诸葛诞。
如果他愿意来京城任职,那么自己就可以将其控制于股掌之上,如果他不愿意入京,自己正好可以有一个征讨他的借口。
“诸葛诞……”司马昭嘴角牵出了一丝冷笑。
――
夏五月,乙亥日。
诸葛诞拒绝入京,发兵拒收淮南,并斩杀扬州刺史乐綝。
他敛淮南及淮北郡县十余万屯田军入城,再加上扬州新旧诸军五万人,诸葛诞一共聚集了十五万大军,一年的粮草,坚守寿春以图北上讨伐司马昭。
另外,诸葛诞还派遣长史吴纲以及自己的少子诸葛靓前去吴国求援。
吴人大喜,派遣将军全怿、全端、唐咨、王祚等,与谯侯文钦一同率领三万大军前来接应诸葛诞。
丁丑日,司马昭以天子名义下诏讨伐诸葛诞,他在诏中说:
“诸葛诞造为凶乱,荡覆扬州。昔黥布逆叛,汉祖亲戎,隗嚣违戾,光武西伐,及烈祖明皇帝躬征吴、蜀,皆所以奋扬赫斯,震耀威武也。今宜皇太后与朕暂共临戎,速定丑虏,时宁东夏。”
司马昭以这一纸诏书,将太后与皇帝曹髦都携带到了自己军中。
如今自己亲自南下讨伐诸葛诞,他可不敢让曹髦这个有胆有识的陛下待在洛阳。
六月,天子车驾与大将军司马昭的东征大军屯于项城。
当曹髦看到项城内的贾逵祠以及石碑时,不禁心中哀痛,泪流满面。
他想起了昔日被司马懿所剿杀的王凌,以及被司马师所灭的毌丘俭,他们明明都是大魏之纯臣,可是偏偏却要背上反贼的名号。
而如今,难道诸葛诞又要重蹈此数人的覆辙了吗?
曹髦在心中默默祈祷:万望诸葛公休可以一举战败司马昭,还政于我曹氏!
不久,大都督司马昭征集了各地大军共二十六万,在淮水北面与诸葛诞对峙。
司马昭将大军屯于丘头,并派遣镇南将军王基、安东将军陈骞等从四面包围寿春城,并沿着城墙造起了双重堑垒,死死围住了寿春。
他又令监军石苞、兖州刺史州泰率领一支精锐游军,巡游于寿春城外,伺机剿杀出城突围的诸葛诞军。
司马昭是想效仿当年大哥司马师灭毌丘俭的战法,先将敌人围困在城中,再伺机灭敌。
后来的实战证明,司马昭的这一策略十分成功。
这支游军不仅多次击败了城内文钦的突围军,更是阻断并击退了前来支援的吴将朱异。
就这样,诸葛诞在寿春城中囤积的粮草一天天变的越来越少了,而城外的援军无法入城,城中大军又无法突围,诸葛诞军渐渐失去了信心。
在司马昭的不断策反之下,诸葛诞麾下将军蒋班、焦彝等人都偷偷逾越城池,前去投靠了司马昭。
就这样,城内军心越来越不稳定了。
冬十二月,司马昭命钟会伪作全辉、全仪之书信,致使寿春城中吴大将全怿、全端率众投降司马昭,诸葛诞开始人心背离。
三年,春正月。
诸葛诞与众将商议,打造了许多突围器械,然后率领大军向南门突围,大战一连五六日,司马昭令麾下投石车与火箭阻敌,烧毁了诸葛诞的攻战器械,诸葛军死伤惨重,不得已,只能退回城中。
这时,城内众人发生了分歧。
文钦建议,将城中所有北方士卒全部杀死或驱逐,以节省军粮,诸葛诞坚决不同意。
二人因此有了隔阂。
最终,文钦企图杀死诸葛诞,自己督率寿春大军,反被诸葛诞所杀,文钦的两个儿子文鸯与文虎因此叛逃出城,投奔了司马昭。
司马昭大喜,心生一计,他令文鸯与文虎二人率领数百名骑兵巡视寿春城,一边绕城奔跑一边大喊:“文钦之子犹不见杀,其余何惧,快快出城早降!”
此事之后,城中更加人心惶惶。
最后,司马昭见时机已到,因此下令诸军四面进军攻打城池。
诸葛诞见大势已去,因此率领麾下数百名死士扈从自小城门突围。
司马昭麾下司马胡奋率领数千骑兵逆击诸葛诞,诸葛诞寡不敌众,最终战败,被杀。
而他麾下的数百死士则悉数被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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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都督营帐外,司马昭手执兄长留下的“蜚影”剑,亲自审讯那数百名武艺高强的死士,企图劝降他们为己所用。
“今诸葛诞已然覆灭,尔等还不归降?”
面对司马昭的威逼利诱,那数百人居然一声不吭。
司马昭心中愤怒,他挥剑杀死了手边的一位死士,厉声喝道:“如若再不投降,即是这般下场!”
当司马昭将锋利的宝剑搭在下一个人脖颈之上时,那个人面不改色,朗声喊道:
“为诸葛公死,不恨!”
司马昭闻言大怒,又挥剑杀死一人。
就这样,数百人拱手为列,从生到死,竟无一人投降!
而他们临死之前,都只说了一句话:
“为诸葛公死,不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