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婚礼和五个葬礼

 文/羊君小二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老警察牛耕升现在就站在跑道的尽头,他五十多岁的样子,身如竹竿,却精神抖擞,身穿一件崭新的志愿者工作服,大脑门锃光瓦亮,由于职业的缘故,眼睛里总闪烁着本能的警惕。

  对面那个朝他走来的大高个是他的徒弟,曹木,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有一头浓密的黑发。

  牛耕升低头想想,他似乎已经带了曹木这个徒弟两年多,曹木起初在局里的表现有点浮躁,后来才慢慢沉稳起来,算起来,他每一次的进步基本上都离不开牛耕升的指导。因此,二人的联系变得越加密切。

  从警这么些年,人生难免会留下一些失意和失落,不过,牛耕升也不在乎,因为他快要退休了,现在差不多转移到二线工作。

  在退休以前,他并不奢求在职业上造就一次巨大的辉煌,只是想教好这个徒弟,最后再平平淡淡地从岗位上离开就好。

  牛耕升已经提前想好退休的生活,就是参加跑步团,每天嗅着四周树木的清香,迈开双腿绕着公园跑步,有机会的话,跑一场马拉松也是不错的。

  这时,曹木大声叫唤两声,快乐至极地走过去,牛耕升脸上半是欣喜,半是狐疑,他感觉徒弟隐隐是带着什么事来的。

  “小曹,你找我有什么事吗?”牛耕升一边给选手发礼包一边回头问道。

  “师父,没啥事就不能来看你啊?你朋友圈发了马拉松的事,我还以为你要在休假的时候亲自跑啦,所以我特意跑到终点来给你加油呢。”曹木说。

  “让你失望了哈,我是来当志愿者的,趁机过一把瘾。”牛耕升说完,就把一个完赛礼包递给参赛选手,顺便对着疲惫的选手说一句,“恭喜完赛,出口在那边。”

  选手陆续从他们面前经过,手里的礼包快要发完了,牛耕升赶紧跑到后面的纸箱子旁,又取出十几个礼包,把它们放在折叠桌上。

  “师父,看来你的秘密不少嘛。”曹木看着那些礼包说道。

  “人啦,总是要有一些秘密的,才能稍微活得好一些。”牛耕升说。

  “你还有哪些秘密瞒着我们呢?不妨讲出来听听。”曹木问道。

  “一个秘密也没有了,今天最后一个都被你看见了嘛。”牛耕升说。

  插科打诨刚告一段落,曹木的神色就变得严肃起来,他说:“师父,就在今天中午,有五个人在一场婚礼上死掉了。”

  听到这一消息,牛耕升几乎惊掉了下巴,这算是特大事件了,他问:“事发现场在哪里?”

  曹木说:“在郊外的一块草坪上。”

  牛耕升问:“现在还知道哪些情况?”

  曹木说:“师父,我下午去看完现场,有点惨烈。婚庆公司在草坪上搭了一个巨大的棚子,在里面举行婚礼仪式的时候,他们点燃了烟花,烟花引燃顶上的棚子,造成五人死亡,其中四个人的身份已经确定,就是还有一个人没法核实,他身上没有相关身份证明,脸被烧毁了一半,唯一的特征就是穿了一条蓝色的牛仔裤,局里已派警员保护现场,目前警局分配给我的任务就是调查第五个死者的身份,我没头绪,就来寻求师父你的帮助了。”

  牛耕升问:“还有呢?”

  曹木说:“没有了,就是这些。”

  牛耕升问:“第一时间怎么不电话通知我呢?”

  曹木说:“师父你在休假,我不好意思打扰你……”

  牛耕升说:“懂了,走吧,干活。”

  “好嘞。”曹木麻利地接过牛耕升手上的保温瓶。

  2

  他们开车来到郊外,下车果然看见一大片草坪,草坪上还有杂乱的轮胎痕迹,看来在几个小时前,这里肯定发生过一场混乱的事故。

  周围已经围上黄色的警戒线,两人出示警察证后,一个警员掀起警戒线,指了指远处一个烧得漆黑的棚子,说:“事发地就在那儿。”

  牛耕升问:“那个吗?可真大呀,结婚需要这么大的棚子吗?”

  警员解释道:“宴请的人太多了,听说一共摆了六十多桌,当时都挤在那个棚子里。”

  牛耕升说:“那算下来当时至少有六百人在现场喽。”

  他们跟着小警员走进棚子,发现整个棚顶坍塌了大半,下面摆着几十张被烧焦的桌子,只有入口处的少部分桌椅没被烧到,地面也铺着一层黏糊糊的黑灰。

  像牛耕升这种经历过风雨,见过世面的老警员,在看到这一幕后,也感到心里一惊。

  牛耕升很清楚,现在整个棚子就是一个炭化的松果,可能下一秒,大风一吹,棚子整个就塌掉了。所以趁着现在建筑的结构还完整,要尽可能地收集证据。

  “真是奇葩,在棚里放烟花,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为了浪漫,安全都不管了。”曹木补充这么一句话。

  “谁说不是呢,”那个小警员附和道,“最后还造成这档子事。”

  牛耕升思忖着点点头,法医就在旁边拍照固定证据,这时,一个穿着黑西装的人朝他们走来,脸上还沾着黑灰,他满是歉意地说:“抱歉啊,麻烦你们了,我是这场婚礼的新郎。”

  牛耕升说:“你好,我是负责这次案件的警察,我姓牛。不得不告诉你,这次事件非常严重啊。”

  新郎点点头,十分愧疚地说:“我们本来犹豫着,不打算在里面放烟花的,可是顶不住策划师的推荐,就这样进行下去了,没想到到头来发生这种事。”

  牛耕升又问:“当时是什么个情况?”

  新郎说:“当时烟花一下子就冲到棚子上,点燃了棚子,然后就起火了,我们开始觉得就是个小火,没什么大不了的,还去找灭火器来着,没想到几分钟后,火越烧越大,大伙儿就赶紧朝出口处跑了。”

  牛耕升皱起眉头,朝棚顶凝望起来。

  新郎又说:“我们的随行摄影师把当时发生的事都拍下来了,牛警官你们要看看吗?”他指了指旁边的一个小伙子,他肩上正扛着一台摄影机。

  牛耕升点点头,于是,他们走到棚子外面,坐在了一块草坪上,摄影师播放了当时的视频。

  最先出现的画面是一个干净的大厅,以及喜气盈盈的宴席,随着欢乐的结婚舞曲响起,一对新人携手走进宴席中央的空地上,抬起手臂缓缓起舞。

  与此同时,背后的烟花师点燃小型的烟花,烟花迅猛朝棚顶升去,在空中绽放出颜色各异的亮眼光芒。

  紧接着,棚顶燃起一股白烟,这引起了周围宾客的不安,新郎新娘也停下舞步,惶恐地盯着那处白烟。

  在众人的注视下,棚顶开始变得烟雾缭绕,“轰”地一下,一股火焰突然窜了出来,那些挂在棚顶的彩色纸带着了火,它们倾泻而下,像漫天的红色花瓣一样,在宾客的头顶窜来窜去,最后掉在地毯上,噼里啪啦地炸开了。

  随后,镜头抖动起来,似乎摄影师也在奔跑,大家都尖叫着,几百人同时朝狭窄的出口涌去,小孩嘶喊着,在人群中挣扎。

  最后的镜头定格在一个母亲满是泪痕的脸上,然后就黑屏了。

  屏幕上映出牛耕升几人的脸,在看到这么真实而残酷的画面后,众人都沉默了。

  没想到,这场大火就这么光明正大地被制造出来,就发生在人们感到最欢快的时候。

  牛耕升突然张嘴说道:“还是请大伙儿先回去吧,后面有事再通知你们,新郎,拜托你回去把这段视频发到我手机上。当然,事情调查到最后,自然会追责的。”

  新郎站在一旁点点头,脸上仍然带着歉意。

  3

  牛耕升回到警局,一一比对宾客名单以及礼金名单,发现第五个死者确实没在名单上,新郎新娘那边的亲戚也回复道,没有亲人失踪。

  曹木感叹说:“师父,像你这么细致地查案,想不破案都难。”

  牛耕升无奈地摊开手,说:“可结果还是这样,多出来这么一个陌生人,真是棘手啊。而且大棚是临时搭建的,没有监控,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现在看来,咱们只有从其他监控入手了。”

  第二天,他们把附近的监控都拷贝过来,想从中找出“蓝色牛仔裤”进到草坪和大棚的身影,视频一秒一秒地看过去,熬了一个通宵,结果也没找出这个人。

  “师父,我猜想这人不是穿过草坪,步行到大棚里的,也许他就是搭乘某人的车,直接在大棚门口下车,然后进入宴席。这就能解释,为什么附近的监控都没拍到他。”曹木在电脑前伸了一个懒腰说道。

  “有道理,不过有一说一,那些直接把车开到草坪上的人,可真没素质啊。”牛耕升说。

  “他们都在草坪上搭建大棚摆宴席了,也顾不上这些了吧。”曹木说。

  牛耕升感叹两声后,就给新郎打去电话,询问婚礼那天有谁开车进入草坪的。结果令人大失所望,新郎说,当时基本上所有的私家车都开到草坪上了。

  线索又断了,他们只能把希望暂时寄托在法医那边。

  在事故发生的第三天傍晚,法医发来一份报告,报告内容如下:“对死者进行解剖后,通过检测死者体内的酒精含量推测其在死亡前有饮酒行为……发现死者系短时间内吸入大量有毒烟气窒息而亡,死者脸部被烧伤,无法与数据库里的人脸相识别,提取DNA样本与数据库里有前科的人进行比对,结果未能匹配……”

  看来现在只能从其他方面入手,死者的随身物品非常简单,只有一把弯曲的钥匙和一张名片,那名片被烧掉一半,黑乎乎的,上面的电话号码剩下五个数字,67326,右下角则印着“物美价廉的服务”几个汉字。

  “师父,怎么办呢?”曹木急切地问道。

  “也许,咱们只能等着那些发现亲属失踪的人来报案。”牛耕升知道这是最被动的做法,但他实在无计可施。

  “也许他是一个来蹭酒席的流浪汉,压根没人知道他失踪了,自然也不会有人来报案。”曹木推测说。

  “但是,他的穿着看起来不像是流浪汉,放心,他只要有一点社会联系,最后就会被人发现失踪的。”牛耕升深深地叹一口气。

  4

  第四天的上午,牛耕升又待在电脑室里,把那些监控录像重新看了一遍,他试图找出那个身影来,可是依旧是一无所获。

  他揉了揉太阳穴,起身走出那个狭窄的房间,他想到警局外面抽一根烟放松放松。

  在经过大厅的时候,他看见一个父亲在用皮带抽一个小孩,有些好奇于是就停留下来,问了问旁边的同事,同事说是因为小孩上黑网吧被警察抓住了,他父亲在气头上,赶来警局就先揍了小孩一顿。

  “哎,牛警官,你过来一下。”这时,一个接待处的警员喊住了他,那警员面前站着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中年男人。

  他走过去,警员递给他一个手机,说:“这个维修员说,三天前,有个男顾客在他那儿修手机,手机修好后,直到今天那个男顾客都没去店里拿手机。”

  牛耕升的眼神里飘过一丝疑惑:这个手机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警员补充道:“维修员不放心,就把手机送到警局,我刚才翻手机找联系人的时候,发现这个,也许跟你的案件有关。”

  牛耕升顺着警员的手指望去,那个微信对话界面显示出一个地址来,正是那个郊外草坪,日期与发生事故的那天也一致。

  再往上翻一翻,是简短的对话。

  对面的灰色头像问:“出来不?”

  手机主人答:“干什么?”

  灰色头像说:“去婚礼上蹭饭。”

  手机主人答:“好。”

  “你说,这个手机的主人有没有可能就是那个‘无名人’?”警员惊喜地问道。

  “有可能啊,”牛耕升答道,他想了想,转而问那个维修员,“师傅,你还记得那天手机主人来修手机的事吗?”

  “记得一些吧。”维修员摸摸头说。

  “你能讲讲吗?越详细越好。”牛耕升一下子兴奋起来。

  “那天啊,大概是上午十一点左右,他一个人来的,掏出手机说碎屏了,想换块屏幕,问了我价钱,又问什么时候能修好,我说现在忙,傍晚大概能修好。他说好,傍晚来拿,接着就把手机放在柜台上走了,出门上了一辆私家车……”维修员缓缓说道。

  牛耕升以十分专注的态度倾听着,然后认真问道:“你确定他是上了一辆私家车?”

  维修员提高声音,吐字分明地说:“我确定。”

  牛耕升抱着侥幸的心理再次问道:“那你还记得那辆车的车牌号吗?”

  维修员摇摇头。

  牛耕升又用温柔的语气问道:“这手机先放在我们这里保管,行吗?”

  “好啊。”维修员回答得很爽快,接着笑着说,“我本来就打算交到这里的嘛。”维修员转身准备离开。

  牛耕升喊住他:“等一等,师傅,我想跟你核实一个东西,可以吗?”

  维修员问道:“什么东西?”

  “你有名片吗?”

  “有的。”维修员掏出一张名片递到牛耕升的手里说,“对了,当时我给这手机的主人也发了一张。”

  牛耕升举着名片,发现上面联系电话的后几个号码和右下角的汉字,跟那张被烧成半张的名片是一模一样的。

  维修员离开后,牛耕升把手机拿回电脑室,翻看通讯录,里面都是一些外卖、客户、老师啥的,并没有发现有标注为亲人的名字,他只好随机选一个“张老师”的号码拨打过去,不一会儿,电话通了。

  “你好,我刚才在街上捡到这个手机,你知道这手机的主人是谁吗?”牛耕升亲切地对电话那头说道。

  “抱歉啊,我不知道。”对面回答。

  “那他怎么会有你的号码呢?”牛耕升有些不甘心地问道。

  “我只是一个面试培训机构的老师,不清楚为什么对方有我的号码,也许,他是报了我的培训班吧。”电话对面的张老师说话慢悠悠的,语气上透着和睦,不像警局里的那帮人,张嘴就是一口生猛的调子。

  “哦,打扰您了,我再问问其他人。”牛耕升挂掉电话,接下来再拨通其他号码,回复基本上都是“不清楚”“不知道”。

  牛耕升有些丧气,翻看手机相册,企图从里面找到什么像身份证的照片,结果里面一千多张照片,全是一些考公考编的习题。

  于是,他再换一条思路,给那个“灰色头像”打去微信电话,他相信这是一个重要的切入口,因为从两人最后的对话可以发现,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是比较密切的。

  结果他打了七八个微信电话,都没人接,一时半会,他开始怀疑“灰色头像”是不是也失踪了。

  5

  牛耕升暂时放弃这条线路,下午的时候,他就带着曹木去调取手机维修店门口的监控,在监控里,他们发现,“蓝色牛仔裤”确实上了一辆白色大众的副驾驶,汽车开出几米后,他们看见它的车牌号。

  这是一个重大的突破口,牛耕升赶紧打电话给同事,报出车牌号让他查车的主人,五分钟后,同事就打来电话,告诉他车主人的姓名叫“徐健”,同事联系了徐健的家属,家属说,徐健因为那场火灾受了伤还在医院躺着的。

  牛耕升和曹木马不停蹄地赶到医院,推开烧伤科病房的门,看见一个年轻人眯着眼睛躺在病床上,大半只胳膊被缠上了绷带。

  “你好,我是牛耕升,下午我的同事跟你联系过的。”牛耕升坐在旁边的一个陪护椅上。

  “你好,找我有什么事吗?”徐健看见他们,往上直了直身体。

  牛耕升思量片刻后说:“我们在找一个人,他最后联系的人是你,婚礼当天,你在手机里邀请他去婚礼吃席,请问你和他是什么关系呢?”

  徐健的眼睛亮了一下,说:“你们在找‘杨羽’吗?他是我大学同学,我手机丢了,一时半会儿也联系不上这哥们,他怎么了?也受伤了吗?”

  牛耕升说:“目前我们推测,有个在婚礼上死亡的人就是他。”

  徐健急切地说:“怎么可能?尽管……尽管当时一片混乱,他也完全可以跑出去的呀!”徐健刚说完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牛耕升说:“我们能理解你的心情,现在只是推测。你看看,这个是杨羽的手机吗?”

  牛耕升把手机放到徐健面前,徐健拿起它,仔细瞅了瞅,又打开手机翻看一下,最后痛苦地点点头,悲伤地说:“都怪我,我如果不带他去的话,他现在就还活得好好的。”

  牛耕升问:“你知道他住在哪里吗?”

  徐健说:“我只是在城中村的一个巷子口前接过他,具体地址他没提过。”

  牛耕升又问:“你知道他家里还有什么亲人吗?”

  徐健说:“杨羽提过,家里还有妈妈。他失业快一年了,我看他整天待在出租屋里,什么都没跟家里人讲,就叫他出来蹭酒席,放松一下心情,没想到……”

  牛耕升拍拍他的肩膀,欲言又止,想了想说:“小伙子……好好养病。”

  他们带着这些重要的信息走出医院,刚要上车的时候,有人给杨羽的手机打来电话了,来电显示是“陈老师”。

  牛耕升接通手机,听筒那面传来一个厚重的声音:“喂,杨羽啊,我要卖房了,你在后天之前能不能搬走?”

  牛耕升说:“你好,我是警察,你是杨羽的房东吗……”

  6

  牛耕升坐在副驾驶上,摁下车窗,风呼呼地从耳边吹过,他闭上眼睛,把头靠在靠背上。

  车依次穿过洪乐路、东方路,再上一个转盘,又过一个十字路口,就到城中村了。

  曹木在小巷边停车的时候,车往前多挪了一点,结果车头就碰到一个石头桩子,车漆被蹭刮一大块,他有些心疼。

  牛耕升安慰他说:“新手嘛,难免磕磕碰碰。”

  这时是下午五点左右,小巷逐渐变得热闹起来,牛耕升抬头往四周瞧了瞧,电线杆上面缠绕着各种线路,小巷中间悬挂着衣服和床单,看得人真是眼花缭乱的。

  他们就从那些床单底下走过去,一个坐在屋门口的老大爷问他们要去哪儿。曹木说,新胜路46号。老大爷说,你们往前面再走几分钟,看见一个馄饨招牌就到了。曹木说,谢谢啊。老大爷满脸自豪,说没事儿没事儿。

  他们很快就看到那家馄饨店,一个干瘦的老头就站在店门口,远远地喊了他们一声。那老头的头发稀疏花白,额头上的皱纹很深,他身上那件外套已经洗得发白。

  老头问他们:“你们是牛警官和曹警官吗?”

  牛耕升说:“对,你就是杨羽的房东陈老师?”

  老头点点头,接着对他们抱怨道:“前些天,我给杨羽打了好几个电话,一直关机,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对了,杨羽怎么了?”

  曹木说:“我简单地说吧,我们在找一个人,他可能就是杨羽。”

  老头大吃一惊,愣了一会儿说:“他怎么了?犯罪了吗?我真是看走了眼,我还以为这年轻人是个好人呢。”

  曹木解释道:“不是的,他没犯罪,我们只是单纯地在找他。”

  老头松了一口气,老半天憋出一句话来:“那就好,我不希望我的房子里住着一些不三不四的人。”

  老头领着他们从馄饨店旁边的楼梯往上走,很快到了五楼,老头几步走到门口,从包里掏出一连串亮闪闪的钥匙,找出其中的一把打开房门。

  这是一个简单的一室一厅的房子,家具都有些陈旧了,老头站在门口,扫了一眼鞋架,说:“这些鞋子也不好好摆。”接着絮絮叨叨地念着地板上的灰尘太多。

  老头进屋后,东瞟瞟西瞅瞅,突然跑到厨房,打开冰箱看了一眼,又说:“还好,里面没装啥东西,要是那些吃的坏在里面,收拾起来可麻烦了。”

  牛耕升和曹木则显得有些沉默,一直没咋说话。

  在门口的鞋架上,还摆着一个未拆开的快递,牛耕升凑上去看,上面写着考公资料之类的东西,他想起杨羽手机里的那些习题照片,心往下一沉,然后把视线挪到了客厅和卧室。

  客厅很简单,就摆着一张吃饭的桌子和几个塑料凳子。他们穿过客厅,走到里面的小房间,也就是卧室,那里有一张小床,靠窗的地方赫然摆着一张宽大的书桌,书桌旁边的墙上贴着黑的红的标语,标语上的字密密麻麻,像一只只硕大的蚂蚁。

  “只有行动,才可以最有效最直接地驱散焦虑。”

  “刷短视频,看成功学,整日在醉生梦死中,幻想着未来出人头地的快乐。”

  “你每天只做一件事,就是什么都不做,你要完了……”

  那些标语轻易就暴露了杨羽敏感细腻的心思,从开始的激励人心,到后面产生的颓丧,它们都清晰可见,这是一个年轻人碰了多少壁,受过多少规训,才会将一腔热血燃成一片死灰。

  书桌中间摆着一本摊开的资料书,书页上勾画了一些,旁边是一黑一红两支签字笔,最简单的那种,笔帽还没有盖上。桌子左边摆着几份简历,简历上面放着一盒抗抑郁的药,里面的药片已经吃了一半,右边的日历上用红笔标记了面试的日子。

  时间停留在杨羽出门的那一刻,似乎下一秒,他就会推门进来,脱下外套,坐在这把椅子上,将那本资料书翻到下一页。

  曹木本来就是一个温柔而感性的人,他注视着墙上的那些标语,心里充满了惋惜,有种过去的时光照进当下的感觉。他其实比杨羽大不了几岁,这些标语让他想起自己在考进警局前,那段焦虑迷茫的日子。

  曹木不得不感叹一声:“可惜了,他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就戛然而止。”

  牛耕升点点头。

  他们取走了枕头上的头发以及卫生间里的牙刷,临走前,老头犹豫半天问道:“警察,杨羽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我好腾出屋子卖房啊。”

  牛耕升说:“可能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你把他的东西收好拿到警局吧。”

  听见这话,老头的脸稍微宽展一些,对于其它的老头没必要太在意,因为他所关心的,只有眼前实实在在的一点利益。

  出门前,老头还在收拾着屋里的东西,他们走到四楼的时候,才听见那道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夜幕已经降临,他们开车经过城市中心的广场,有座白色雕塑就立在广场中央,广场旁是中央大道,有交警在查酒驾。

  曹木想调头,牛耕升笑着告诉这个新手司机:“放心吧徒弟,交警查酒驾的,他不查开车技术差的。”

  曹木笑了笑,有些尴尬。

  7

  第五天中午,法医给出报告,说牙刷上的DNA与第五号死者匹配上了,但这只能说明他们是同一个人,剩下的,就是去找他的直系亲属验证了。

  牛耕升根据户籍资料,查到杨羽的老家地址,是在一个村里,他提前电话联系好村支书,吃完午饭,他和曹木就驱车赶往这个村庄。

  大概开了三个多小时,他们来到村里,牛耕升下车发现,村支书就站在一棵大榕树前等着。

  “杨羽父亲前些年得肝癌走了,家里只剩下一个六十岁的老母亲。”村支书说,“他母亲四十岁怀的他,算是老来得子了。”

  村支书吭哧吭哧地走在前面领路,在见到这个老妇人之前,牛耕升的内心是忐忑的,他在想如何才能用更温和的方式传达这个信息。

  不一会儿,村支书领着他们走进一家小院,院子里有三间平房,中间那间应该是堂屋。

  还没进门,牛耕升就注意到堂屋的一扇窗户,那里缺失了一面玻璃,空空落落的,下午的阳光就强行从空缺处穿过。

  看着牛耕升若有所思的样子,村支书解释道:“牛警官,他家是村里的贫困户。”

  他们跟着村支书走进堂屋,里面坐着一个老妇人,她与牛耕升差不多的年纪,却显得苍老许多。

  老妇人丝毫没注意到他们,她正埋头专心地打磨着手里的一只木勺子,她用的是一个类似于砂轮的工具,在一遍一遍地磨勺子。

  木头粉末在金色光柱里飞扬,旁边的竹篓里已经装好了一半的勺子,这些手工勺子在网上很受欢迎,附近的厂会以低廉的价格收购它们,再发到五湖四海去。

  村支书说:“杨羽妈,先别忙了,这两位警察找你问问杨羽的事,你只要配合警察的问话就好了。”

  老妇人放下勺子,抬起头来,眼睛一直盯着他们,那眼神里充满疑惑,她一脸真诚地问:“咋了?杨羽咋了?他不是一直在外面打工吗?是杨羽在外面犯事了吗?”

  曹木急忙说:“他没有犯事。”

  老妇人这才放下心,佝偻着腰站起来,走到一个饭桌前,扶着一个陈旧暖壶给他们倒水。

  曹木接过水杯问道:“大娘,这几天杨羽联系你了吗?”曹木支棱起耳朵等待回答。

  村支书插话说:“杨羽妈,你好好想想,想好再说。”

  老妇人摇摇头,说:“最近杨羽没联系我,他说,他在一个公司上班,工资很高,工作也很忙。”

  曹木问:“那他最后一次跟你联系是什么时候呢?”

  老妇人说:“好像是五一节那天。”

  曹木补充道:“现在是十月份了,也就是五个月前杨羽联系过你的。”

  老妇人说:“差不多吧,不过他每个月都把药寄回来的。”

  曹木问:“什么药?”

  老妇人说:“治高血压的。”

  在曹木问话的同时,牛耕升在堂屋沙发旁的一张桌子上,窥见一张照片,照片中的男生嘴角堆着一丝浅笑,身后是城市中心那座著名的白色雕塑。

  照片里的他上身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下身是条卡其色的休闲长裤,身背一个黑色的背包,他剪着一头利落的短发,露出白白的牙齿,此刻,杨羽的形象在牛耕升心里逐渐清晰起来,像雕塑一样刻在脑海里。

  旁边的曹木一时不知道该怎么问下去,他喝了一口水,看一眼牛耕升,牛耕升瞬间明白了,略想片刻后对老妇人说道:“我们在火灾现场发现一位死者,那人可能是你儿子。”

  刹那间,老妇人眼睛瞪大,嘴巴微张,仿佛被抽掉了脊梁骨,她整个人塌掉了,身体往后仰去的同时,伸出双手,无助地朝两边的空气抓去,似乎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但最后也只是握住了桌上的一把木勺子而已。

  牛耕升和曹木赶紧上前扶住老妇人,把她扶到一把椅子上坐着。

  “警官,你接着说……接着说,我都听得懂。”老妇人的声音变得滞涩起来,眼睛有些放空。

  牛耕升说:“准确地说,是这样的,五天前发生一场火灾,这场火灾导致了五个人的死亡,我们怀疑其中一个死者就是杨羽。”

  老妇人有点发懵,但仍竭力保持着平静,她瞪大眼睛看向牛耕升:“警官,你说,那人可不可能不是杨羽啊?”

  牛耕升说:“我理解你的心情,为了确认无误,我们需要采集你的生物信息,比如头发这些,最后与那名死者匹配DNA。”

  老妇人问道:“就……就是说现在有很大的可能了?”

  牛耕升点点头。

  老妇人哭丧着脸,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像雨滴落在遮雨棚上,突然,她放声大哭起来,那悲痛欲绝的声音使牛耕升的胸腔感到一阵疼痛,但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等老妇人的情绪稍微平息下来后,她抹掉眼泪,颤抖着剪下一撮头发,把它交给了牛耕升。

  她哽咽着问道:“警官,我啥时候能见到杨羽?”

  牛耕升说:“大概就是这一两天了。”

  老妇人抓起一只勺子,说:“你们……你们走吧,我还要忙活呢,不用管我了……”

  牛耕升起身跟这位悲伤的母亲告别,当他们走出那座平房时,晚霞已经完全笼罩这座村庄,远处的天空显得一片通红。

  8

  快要入秋了,风很大,同村支书分别后,牛耕升步行到路边,蹲在那棵大榕树下,好不容易才点上一支烟,放在嘴上默默叼着,那一刻,他就像一块冒着白烟的墓碑。

  牛耕升有些怨恨自己,他们就像龙卷风一样,突如其来地降临在这个村庄,再闯进屋子,摧毁了老妇人心头盼着的唯一希望。

  曹木走过来,犹豫一会儿才问道:“师父,你怎么了?”

  “没事,胸口有点闷。”牛耕升的声音闷闷的,一股淡淡的白烟从他嘴巴里飘出来。

  这时,牛耕升的手机忽然收到两条视频,是新郎发来的。

  牛耕升的眼神里飘过一丝疑惑,他慢慢站起来,点开第二个视频:

  画面的中心依旧是新郎新娘,不过这一次,牛耕升发现,在右下角的角落里坐着一个年轻人,他一眼就认出,那人正是杨羽。

  大火燃起来以后,一个女人摔倒在地,杨羽犹豫着站起来,扶起那个女人后,他又坐回到座位,他摸了摸裤兜,似乎在找什么东西,结果没摸到,苦笑一下,又接着喝酒。

  他就平静地坐在那儿,一杯一杯地喝酒,火来了,也没跑……

  这个视频让牛耕升的心情感到空前沮丧,他坐上曹木的车,几个小时后,仍然难掩心中的悲伤。

  第六天上午,法医发来报告,证明第五号死者与那位老妇人是母子关系。牛耕升拿到那份报告后,想了想,果断删掉了新郎发来的第二个视频,他只是单纯地希望为这位悲伤的母亲多争取到一点补偿金。

  第七天上午,那五个死者的告别仪式,在城郊的殡仪馆一起举行。

  在赶往殡仪馆的路上,杨羽的手机响了,牛耕升接通电话,听筒那头的人温柔地问道:“你好,请问你是杨羽先生吗?你通过了软件测试工程师这个职位的三轮面试,下周一有时间来公司办理入职吗?”

  牛耕升顿了顿说:“你好,我是他朋友,他来不了了……”

  他们赶到殡仪馆时才十点过,告别仪式在十一点举行,牛耕升和曹木面对面站在告别室的门口,沉默地看着对方。

  快到十一点时,外面传来皮鞋的咔哒声,一个穿着黑色外套的工作人员走进来,她身后跟着一群工作人员,分别抬着那五具遗体,他们把遗体安放在大厅后就离开了。

  死者的亲人们三五成群地拥上去,围着遗体爆发出巨大的悲鸣,有的用手捂着脸在呜呜地哭泣。

  最边上的一具遗体旁只站着那个老妇人,她神情恍惚,脸上挂着悲伤的表情。

  牛耕升走上前,把杨羽的手机交还给老妇人,悲痛地吐出一句:“大姐,节哀顺变。”

  “谢谢你,赔偿的事。”老妇人的声音很低,接着她双腿立定,朝着牛耕升鞠了一躬,连说了几个感谢。

  牛耕升觉得惭愧,匆忙扶住她,牛耕升说:“大姐,以后有什么难处,给我说,我尽可能帮你。”

  老妇人说:“我送走了老的,又来送小的,人生这么长,难免磕磕碰碰,有点难处也不意外的。跑着,走着,一辈子就过完了。大兄弟,你的心意我记得了,谢谢你。”

  牛耕升也没有更多的话要说,他转过身,对着遗体鞠躬后便离开了。

  牛耕升刚走出告别室,曹木就跟上去,问道:“师父,回警局吗?”

  “不回。”牛耕升沉闷地说了一句,“都说出门在外报喜不报忧,现在的年轻人实在太难了。”

  曹木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没办法,师父,我去修车了,你呢,要不要捎你一段?”

  牛耕升摆摆手说:“不用了,我出去走走,透透气。”

  牛耕升垂下脑袋,脚步沉重地从殡仪馆里走出来,他穿过人流如织的街道,一直行走在潮湿且闷热的空气里,他暂时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只是一直埋头往前走。

  大概走了两个小时后,那座城市中心的雕塑就赫然呈现在他眼前,杨羽曾在这座雕塑前留下了他二十岁的身影,如今看来,雕塑是那么高大,身后的翅膀是那么宽阔而厚重。

  牛耕升的脑海里再次出现杨羽脸上绽放的笑容,想起了出租屋里的简历,以及那些贴在墙上的标语。

  他抬起头茫然地看向四周,心好像被揪了一下,一个年轻人消亡了,但这座城市的街道依旧车流不息,人潮涌动。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这篇小说用了围绕主角一个中心,多个讲述者的手法,其中心毫无疑问就是杨羽,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经历了什么,周围的事物到底给他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我们都不得而知。

  即便两个警察在为期七天的寻人路途中,从别人的口述里,获得了一些对他碎片化的了解,但可惜的是,最终人们对杨羽这么一个普通的年轻人,也很难有一个完整的认知。

  他就在无人知晓中,平静地消失在一片火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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