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叔新娶回来的媳妇是个疯子。这是四叔在新婚三天后发现的,当时四叔正沉浸在新婚的欢喜中,年近三十才结婚,却娶了个美貌的妻子,甚至还陪嫁有当时罕见的三转一响,而新媳妇之美,让四叔神魂颠倒,连现在四叔应该称作岳母的强势女人说什么都没注意听。四叔嘴都快合不上了,端着饭碗看着自己的新媳妇只是傻乐,就在这个时候,四婶的病发作了。
先是把捧在手里的碗摔在了地上,然后没等四叔显示他夫为妻纲的威风,巴掌刚刚举起,四婶就扑了过来,两只手爪好像夜猫的脚掌,在四叔的脸上挥舞,四叔懵了,是四奶奶赶了进来才将四叔“解救”了出来,但四叔的脸上却已经有了抓痕,血珠慢慢的从里面渗了出来。
接下来连续四天,四叔都是和自己的弟弟睡在一起,他的弟弟在读医学院,为了哥哥的婚礼特意请了一周假赶了回来。常年和土地打交道的四叔,不知道自己的新媳妇得的是一种精神疾病,而以为是戏曲中悍妇,所以每每有重振夫纲的雄心,想要和四婶来场决定乾坤的大战,可每次到了自己的新房前,就熄灭了心思。
可四婶却不让他消停,在连续四天的摔打砸,将新房里的一切都毁了个干净之后,四婶以几天没洗的头发和脸冲进了四叔呆的房间,也就是四婶小叔子的房间。
在屋里,四婶在病患的丛勇下,将自己做姑娘时候知道而不好意思说的脏话全都骂了出来,对象是自己前几天还做饭缝衣伺候的四叔。四叔真正的恼怒了,也真正的举起了巴掌对着四婶打了下去,可四叔低估了患病中的四婶的力量,他几乎只有招架之力了,而四婶却越战越勇,用随手就能抄起的东西当做武器,将四叔打出了屋子不算,还当着赶过来解围的四奶奶、四爷爷,以及一大堆的乡野小子,将一切的污秽骂了出来,甚至包括臆造的故事。
弟弟走了,四婶冲到屋子里的那天弟弟就去了学校,他已经大四了,是个精壮的小伙子,有了自己谋生的能力,自然有了要脸面的想法。四叔自己一个人躺在狼藉满地的土炕上,脑海里却在东想西想,突然他想起了就在他看着新媳妇流口水的时候,自己的丈母娘说的一句话“我们的女孩有病”。
他从土炕上翻身坐了起来,心中的恐惧化成了冷汗在头上渗了出来。他踉踉跄跄的奔去了正房,那里是他的父母居住的地方,先前他觉得自己成了家,不想麻烦父母,但现在出现的情况却让他没了法子,他只能到这里。
屋里总共五个人,四个老人,一个年轻人。老的两男两女,是四叔的父母和岳父母。四叔的父母听四叔说了他的猜测之后,就通知了新媳妇的父母,他们要商讨一些事情,而此刻,四婶就在隔壁锁的严严实实的房间里大声叫骂,骂四叔,骂四叔的父母,骂自己的父母。
“你看,这...我们一开始就告诉你们了嘛。”丈母娘先开口了,那是一个微胖的农村妇人,带着典型的农村特征,身子粗壮,面容苍老,精神却很足,但此刻却有点底气不足。
“庄户人不管你说不说,你家女儿是疯子,我们就不能要。”说话的四叔的母亲,同样的,这也是一个强势的女人,但不同于丈母娘的粗壮身子,他的母亲十分消瘦,但浑身上下却透着一股麻利的劲头。
“你......”岳父想说点什么,可还没开口就喘成了一团,和岳母的粗壮相比,他身材瘦的可怜,因为太瘦,他那高大的个子不但没有增添威势,反倒更是显得瘦骨嶙峋,好似一副骨架。
“他姨.....”身材矮小的父亲眼睛瞥一眼妻子,继续说道:“古人说将心比心,你们也有儿子,你们想想,要是你儿子好不容易娶了个媳妇,却娶了个...有病的,你们会怎么办?”稍懂一些诗书的父亲换了一个字眼,没有说出那个神经病。岳父母陷入了沉默,不再说话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能说什么呢?
而四叔却一直蹲在屋角,抱着膝,低着头,好像一只把头埋进沙堆的鸵鸟,一动也不动。
四个老人最终达成了协议,聘礼退回,彩礼当做砸坏东西的赔偿,而新媳妇由女方家带回。
岳父母站在院里,负责带回的六个精壮的小伙子,手里拿着农村过年杀猪的时候捆猪的绳子,此刻正拿着女方父亲递过来的纸烟在吸。
“这次又得麻烦大家了,麻烦你们了。”骨架似的岳父在给哪些小伙子散烟,弓着腰,低着头,好像眼前这些要拿绳子捆自己女儿的小伙子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四叔陪着父母站在院里,父母和此前曾称作亲家的两个老人寒暄,不过话题却总是断掉,而四叔的眼光却在四处飘荡。
那六个小伙子抽完了烟,为头的丢下了烟蒂,拿起了手中的绳子,带头走进了屋子,屋子里的骂声更加大了,并且有了摔打的声音,时而夹杂着拳头砸在人身上的闷响,四叔转过了身子蹲了下去,屋子里的吵闹声却更大了,剩下的五个小伙子也加入了拖拽的行列,开始将四婶往外拽,院子里的四个老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闲谈。
“日你妈的你要把我怎样?”四婶的骂声和她人一起从屋子里被拽了出来,披散着头发,上面已经满是油垢,全然没有了结婚那天的美丽,此刻的谩骂和摔打给她刻上了丑陋的标签。
纵然有病患的“相助”,四婶也抵不过六个小伙子,在饱受了一顿拳脚之后,那捆猪的绳子终于也落在了她的身上,将她的双手捆了起来,而一天没吃到东西的四婶,此刻也没了摔打的力气,嘴里虽然骂声不绝,但却已经没有了丝毫的抗争之力,眼看着那些人将自己的双手捆了起来。
四叔不敢看四婶,可他的目光落在四婶身上却挪不开,前几天那张让自己销魂的脸,此刻已经满是尘垢;那青丝此刻也已经满是油污,被那正在绑绳子的小伙子踩在了脚下.....
四叔还没看下去,那小伙就已经捆好了,抓着四婶的肩膀一提,蹦蹦蹦几声脆响,那是头发跳脱头皮的声音。
“停下!”从开始商量就一直没说话的四叔,此刻突然发出了怒吼,这怒吼好像一只护子的老虎看到幼虎受到伤害的时候发出的叫声,将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
四叔径直走了过去,解开了四婶身上的绳子,半抱办拖的将四婶弄进了那个已经被四婶打砸的差不多的新房子。
两天之后,四叔又走进了父母住的正房,在一阵沉默之后,四叔开口了:“想带她去看病。”话没出口,四奶奶的话就一连串扔了过来:“看病?你以为就那么简单?地里刨食的人那有那命,每年种那几颗粮食吃都不吃不饱,哪有钱给她看病。”四爷爷在一旁低着头不说话。
四叔住了一会儿,低着头,又继续说:“这两天她打了针吃了药,乖了许多,不骂人了,也不打人了,这就说明这病能看好。”四奶奶的态度却很坚决:“能看好也没钱,穷人得的富贵病就只能熬着,这是穷人的命。”说完一掉胳膊出了屋门。
四爷爷好像刚活过来一样,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盒纸烟,抽出了一根丢给儿子,然后摩挲了一下烟盒,又塞进了口袋,四叔接过来,点了两下,点着深深吸了一口,烟雾在头上散开来,将那煤油灯的光映的有了几分仙气。
“事情已经这样了,也没啥办法,尽人事听天命吧!”四爷爷看着烟雾散了,将一卷钱放在了四叔面前,也出去了,不一会儿,院里响起了四爷爷四奶奶的说话声,四叔将那一叠毛票块票揣进了兜里,继续吞云吐雾,屋里的又烟气萦绕起来。
来医院第一天那叠钱就花去了一大半,四叔带着四婶各处检查,那叠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减下去。四叔的心也渐渐沉入了冰窟,没有治愈的可能,只能长期维持......
医生的诊断一个字一个字的击打在四叔的心上,将四叔的全部希望都打碎。走在医院的走廊上,服了药的四婶瘫软如泥,靠了过来,四叔几乎无法站稳,将四婶安置在走廊的长椅上,四叔已经一头的汗,他怔怔的坐着,仍凭汗水在脸上流下来。
好半响,四叔开口了:“你先坐着,我去给你买点吃的。”服了药的四婶虽然无力,但却有了部分的神智,应道:“早点回来。”手却还挽着四叔的手肘。四叔轻轻的挣脱,慢慢的走了出去。
四叔出去的时间很长,远远的长过去买吃的的时间。终于,在走廊的灯亮起来的时候,四叔回来了,他是跑着回来的,一身大汗,却一下子抱住了四婶,嘴里嘟嘟囔囔说着什么,眼泪却流个不停,而四婶已经昏睡过去了,而走廊里也没有了其他人,只有四叔含混不清的话语声和哭泣声。
“跟我来吧!”一个年轻的声音代替了四叔的声音,淡淡的灯光下,一个少年穿着破旧的衣服,却干净,挺拔,是弟弟。
没等四叔挤出那个掩盖与示好的尴尬笑容,弟弟就转身向外走去,四叔急忙扶起四婶跟了出去。
那是一个大四勤工俭学的学生能租得起的房间,总里面放了一张床,一张桌就只余下了足够三个人站立的地方了,再加上瘫软的四婶,转身都困难。
“桌子下面有吃的,厕所在外面,今晚你们住这里。”弟弟好像是面对不认识的陌生人,话语生硬而冰冷,而这却是上次弟弟走后第一次和自己说话。
“谢谢你了,谢谢你了。”四叔搓着手,弟弟的疏远让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个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年轻人,可他也知道村里的风言风语,对这个年轻人造成了怎样的伤害,他也知道对于一个二十多岁年纪,刚正好强的年轻人来说,脸面意味着什么。
“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好似没听到四叔的话语,弟弟转身走了出去,轻轻的关上了门。
第二天,四叔的希望被彻底击碎了:不能治愈,只能长期服药维持,以求达到治愈的效果。医生的最后诊断打碎了四叔好不容易坚定起来的决心,看着昏睡的四婶,他决定回家。
医院的大厅,白天人多的出奇,四叔扶着服了药的四婶,走的好不艰难,要不是弟弟拉他一把,他几乎就被挤到在地上了。
“这些钱你拿着,我是学医的,就算我当时不明白,现在我也知道怎么回事了。”弟弟仍旧疏远的话语和那一大叠钱一起递了过来。四叔知道,这是弟弟勤工俭学的积蓄,他这四年的所有积蓄。
他伸手接了过来,头却低了下去,“你最近还好吗?”没有得到回答,抬起头,弟弟已经走远了。
在这之后四年,弟弟没有回过家,但四婶的病却好了许多,已经不再打骂人了,只是身子无力,没法做农活,但洗衣做饭却已经没有问题了,四奶奶、四爷爷脸上也开始有了笑意,不再躲着村里聚成堆的闲谈,有时候四爷爷还会端着饭碗出去串门。
四婶还得吃药,每天三次,一天不能断,自然每隔一段时间就去县城买药,而每一次也有弟弟的接济,如此三个月之后,厄运的锤头再一次砸了下来。
弟弟自杀了。
四叔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刚端过四婶递过来的饭碗,村里唯一有电话那家就传过来了消息,是公安局打来认尸的电话。沧浪一声,粗瓷的大碗掉在了地上,紧接着就是身体砸在地上的声音,是四奶奶。
四婶急忙替婆婆揉胸口,好半响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口里喊着“我的儿,我的天爷呀!”人却站不起来,四爷爷掏出口袋里的烟盒,点了三四下都没点着。
四叔却已经出去了,在翻箱倒柜到处找钱,他要去接弟弟回来,翻找的声音很大,砸的东西砰砰响,渐渐的就低了下去,变成了四叔的哭泣声,他还记得小时候兄弟两个人在吃不饱的时候怎样分剩饭,在得到当时罕有的苹果的时候是怎样分食,在当初......
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只剩下一具冰冷的躯壳,不,那不知道躯壳,那是他的兄弟,他要接他回来。泪眼朦胧中,他站了起来,继续翻找,他要去接他的兄弟回来。
弟弟最终没能回来,因为各种原因,弟弟埋在了县城边上的那个公墓里面,没有葬礼,没有仪式,只有他和几个花钱雇的小工,以及弟弟勤工俭学的那家店的老板。
葬礼很快就结束了,如果这能称作葬礼的话。店老板从精致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纸烟,递给了四叔,四叔接了过来点燃,他抽烟的姿势已经很熟练了。
“他是个好孩子。”店老板自己也点燃了一根,像是盖棺定论一样说了一句话。四叔低着头抽烟,他不知道该怎样接话。
“他不该为了那点钱就自杀。”店老板的话像是在干燥的柴堆里扔进了一根火柴。四叔的眼睛变的血红,手里的纸烟也被他猛地掐断了,他的语气好似要杀人:“你说什么?”
店老板好似明白了什么,迟疑了一下,说道:“他拿了我店里的钱,八千块,被我发现,然后就.....”
四叔说不上话来,他的喉咙被噎住了,八千块,那正是这段时间弟弟给自己的数额,他本来记着想还的,可现在已经找不到还的人了。
他努力把喉咙里涌上来的东西咽了下去,对着眼前的店老板说:“你放心,钱我会还给你的。”店老板摇了摇头,说:“不用了,我要是要钱就不会来了。”然后转过身,看了一眼那小小的墓,说了句“他是个好孩子。”转身一步一步的从这代表着无数人曾来过的地方走了出去。
四叔再也坚持不住了,嘴一张,一大团粘液吐了出来,弓着腰,二十岁的人好似已经是垂暮之人,眼泪也在那张脸上纵横开来......这个墓碑群中,一群已经死去了的人,看着一个人怎样在磨难中活。
四叔家里又陷入了沉默,四爷爷不再端着饭碗到处串门,四奶奶患上了高血压,长期服用村东头那家小诊所里的药。而四叔每天都一个人牵着骡子,扛着锄头去地里,见人就笑,笑完了就开始拉着人说话,话题包括从那台四婶带来的黑白电视机上看来的电视剧、在这里流传了上百年的秦腔、以及从哪些粗制滥造上的杂志上看来的东西。
说的别人都开始烦了,他却仍旧口若悬河说个不停,甚至在下雨天气,他会端着饭碗跑去别人家,一直说到天昏地暗才会回家,但却没人见他笑过了。。
最近四叔的话题开始变了,变成他儿子,因为四婶怀孕了,起初大家还恭喜他,听他说,但渐渐的大家又腻了,每日听他说自己的儿子要怎样为官做宰,要怎样去个健康的老婆,白白胖胖的,一家子和和美美的;有时候又说不要儿子,要个女儿,要把她好好养大,给他找个好婆家,让他过好日子;有时候又说不要生了,一个都不生.....但是和以前喜欢说不同的是,说这些有时候说着说着就沉默了,哪怕别人问也不说了。
终于,四婶要生了,那天四叔没有去找人说话,等在屋外不停的走来走去,四婶在那个已经变得旧了的婚房里生产,疼的大声乱叫,四叔好像回到了将四婶从那六个小伙子解救下来的那一天,腰挺直了一些,时不时还跑去四爷爷、四奶奶的屋里去问一问,一会儿又出来在屋外转圈的走。
终于,在天渐渐的黑下去,四叔不知道多少次在屋外走圈的时候,一声啼哭响了起来,从那所曾经传出过四婶的骂声、传进过弟弟噩耗的房间里传了出来。
四叔好像一场大梦醒了过来一样,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好半响,才缓缓的说:“终于有个说话的人了。”一丝笑意在他的脸上漾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