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离世是一件极其压抑的事。常常在一个灰蒙蒙的天,听来凄厉的锣鼓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偶尔还夹杂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大人们往往厉声呵斥小孩,不要往外跑,免得撞了邪。于是一整天便只能蜷缩在屋里读书写字,偶尔透过窗户看看外面灰蒙蒙的世界,仿佛时光都因此而变得缓慢了。
而一旦到了晚上,这种情绪就更加让人感到不安。念祭文的先生拖着哭腔,咿咿呀呀,听不清究竟念了些什么。那声音就像冰凉锋利的刀子,让远远听到的人感到不寒而栗。而时不时传来的哭声和叫闹声,更让人觉得整个晚上都充满凄冷的感觉。
不知道是因为对鬼神的敬畏,还是因为生性胆小。一旦发现村里有人在举办葬礼,我都会远远的躲开。透过芭茅丛生的山坡,眼见一队人身穿白色的孝服而来,几个精壮的汉子抬着朱红色的棺材,一路走走停停。鞭炮声在山谷里回响,凄厉的哭声也时不时的钻进耳朵。这时候我会记起外婆教我的方法,狠狠地朝地上吐一口口水,据说这样就可以避免自己被恶鬼缠身。
有一次,我四处野的时候经过的一片坟地。那片躲藏在竹林里的坟地长满了茂盛的植物,形如宫殿的墓碑上爬满了青苔。这里终日不见阳光,透露出一股阴冷的气势。我撒腿就跑,却在墓碑前栽了一个大跟头。抬头看见墓碑前还有烧过纸钱留下的灰烬,几只没燃完的香蜡歪歪斜斜地插在泥地上。我惊慌失措的跑回外婆家,身上却出了一身冷汗。
然后那天晚上,我就奇怪的病倒了。
外婆请来附近比较出名的“尸娘子”帮我驱鬼,所谓的“尸娘子”与算命先生不同。顾名思义,“尸娘子”往往都是中老年女性,擅长请神驱鬼。“尸娘子”神神叨叨地在我躺的床前念念有词,又是烧镇鬼符又是化符水给我喝。末了还给了外婆一叠灵符,让她每天晚上在灶神前焚烧。那天晚上,燃着的灵符从灶后墙角猛地飞到了半空中,然后缓缓熄灭,化成灰烬落下来。外婆惊魂未定地看着我,又看着烧完的灵符,念念叨叨地说,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后来,我的病居然也就好了。
念小学的时候,我们的教室背后也是一片坟地。那些古老的墓地里同样竖立着青色的亭台楼阁。有胆大的孩子趁下课的时间,在墓地里玩起了捉迷藏。教我们的毛老师看见孩子们在墓地里蹦,也不阻止,只是摇头晃脑地哼着什么。
学校就在村子里,班上二三十个学生。每天上午两堂课,下午两堂课。下课休息的时间,几个老师凑一块儿聊天,聊得起劲了一俩小时也不见要上课的动静。于是学生们就四处野,漫山遍野到处窜。等到老师想起来该上课了,几个孩子就站在操场上大声喊,“三年级,上课了……”学生就像闻讯赶来的鸭子,从四面八方跑来,摇摇摆摆,钻进教室。
建民是班上最胆大的一个学生,他永远不会害怕因为没有写作业而被毛老师按在板凳上打屁股。他常常会做一些惊人的举动,譬如在上学路上逮到一条蛇,然后放在操场上吓得跳皮筋的女生尖叫不已;据说是从老宅子地底下挖出的铁剑,拿在手上在其他男生面前呼呼地卖弄,而有一天下午,他突然做了一个吓人的举动。他从学校后面的坟地里掏出一个雪白的骷髅头。
一群人惊呆了。
我见识过建民的勇敢。学校附近有一个常年不见干涸过的水库,绿幽幽的水里常常会有几尺长的鱼群游动,甚至有迷信的村民坚信,这个水库里是住着龙的。建民的家就住在水库附近,水库四面环山,清幽寂静。水库里停泊着一张竹筏,而建民就是用一次勇敢的划行,彻底让我感到钦佩。那几天刚刚下完了雨,水库边的堤坝上青草还挂着水珠。我们五个小伙伴,轮流在建民娴熟的划动下,站在竹排上领略了四面青山的风景。我下了竹筏以后,腿甚至都还有些轻微的发抖。
建民摆弄着手里的骷髅头,一副睥睨众生的姿态。
几个胆大的男生回过神来,飞也似地窜进墓地里,终于在一处坍圮的泥坑旁,大家发现了一截露出地面的木头。而细细地刨开木头上面覆盖的浮土,一个埋在地下多年、渐渐变得有些腐烂的棺木的一角出现在了大家面前。
我从小敬畏鬼神,对人死后的一切都感到神秘和恐惧。当我看见几个胆大的男生疯狂地叫着,手里拿着从棺木里扯出来的枯骨的时候,我的心跳突然变得剧烈起来。我无法相信这样的一幕会在我的眼前发生,我无法容许这原本欢声笑语的校园沾染上鬼神的恐怖气氛。
那天放学回家,我独自走在路上。路旁是长满树木的山丘,而小路就在山与山之间的夹缝里向前蔓延。正走着,我突然听到山丘上有动静。紧接着,一堆碎石块便随着山坡滚落了下来,掉落在我旁边的田地里。
我强自镇静,朝着山丘顶上大喊:“谁!”
没有人回答我,山谷里只有我自己的声音在回荡。然而当我再次迈开脚步的时候,碎石块又扑棱棱地顺着山坡滚落了下来,我撒腿就跑,而碎石也跟我跑过的地方往下砸。那天下午,我一个人飞快地跑了很远很远,直到山坡上滚落的碎石再也无法出现在我的实现里才气踹吁吁地停下来。我回头看那座山丘,暮色中,顶上似乎并没有什么人影。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自己一觉睡醒,居然靠在院子外的石墙上。惨白的月光照耀着四周,我眼睛看不清四周的景色,只能摸摸索索地找到卧室的门,推开,然后走了进去。我醒来时,心脏狂乱的跳着,身上依旧一身冷汗。
镇上的乡村医生给我把了脉,又询问了一些事,告诉我的父亲,我的身体因为虚弱,需要进补。我没有把我常常在夜里做噩梦的事情告诉过任何一个人,我畏惧每一片坟地,但凡是阴暗不见光的地方,我都避之不及。
班上的男生发了疯似的,纷纷跑到那处坍塌的墓地前,用夸张的动作证明自己的男子汉气概。我蜷缩在教室的角落里,努力抑制住内心深处的颤抖。突然一个伙伴跑过来,拉住我,不由分说地把我带到了学校后面的那片墓地前。
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亲眼看见死人的枯骨。
我想要拔腿就走,但在一群男同学的注视下,我却迈不开脚。大家纷纷好奇地凑在一起,仔细观察着,就像是什么稀奇的宝贝。汗水从我的脸上流下来,在小伙伴的鼓动下,我一步步地凑近那个被刨出地面的棺木,我只闻到泥土的气息,四周植物被踩踏发出的气味。我看见面前形如树根一般颜色的棺木,一截不知是肢体哪一部分的骨骼摆在外面。人的尸骨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白,不仔细分辨,以为就是泥土的颜色。
一位小伙伴在背后把我猛地向前一推,我一个趔趄没站稳,扑倒在地。
我惊慌地连忙往后缩,四周传来一阵喝彩声。
我的手里,抓着被我硬生生扯下来的骨骼。
那天回到教室,所有人遭到了毛老师前所未有的严厉呵斥。他一边凶狠狠地威胁我们再不要去那片墓地,一片面色凝重地让我们将棺木里的枯骨放回去。我闻着自己身上泥土的味道,突然呕吐起来,班上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紧接着,我因病请了一个月的假。
我不相信鬼神,但我敬畏生命,我对一切难以解释的神秘现象都感到惊疑。少年是一个无所畏惧的战场,只有经历过了,才会逐渐变得成熟。直到多年以后,我一起长大的小伙伴们都已经娶妻生子,我依然没有弄清楚究竟是谁躲在山坡上朝我丢石头,究竟是谁在背后推我让我亲手触及到了已逝者的遗骨,而我也终究无从得知,那副被我们玩弄亵渎的枯骨主人,究竟是谁。但我相信,当时大家所谓的勇敢,现在想起来,就只是鲁莽和无知,以及对生命的亵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