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幕怀念
眼睛感觉到有个阴影,我睁开眼看是林玉怀。她半弯着腰双手交叉在背后,眼睛泛着笑意。我觉得不好意思,准备起身,她摆摆手说:“你就坐罢,我也坐。”
我和她看四周的风景。我将目光停留在那池枯萎的荷花上,然后她像是发现我眼睛的投射路线,侧过头来冲我笑了笑。我说:“你笑什么,脸上有什么吗?”
“没有,你不知道,我找了你好久,图书馆找了个遍都没有看见你,就准备到你说的梧桐树下来找你,”指了指前面,“没想到,在这里看见了你。”
“我本来是散步的,走着走着,就在这椅子上躺了下来,本以为没有睡着,没想到过了这么长时间。”
“就是这样,本以为睡了半个小时却过了很长时间,头昏脑涨要读书学习的时候却过得很慢,简直就是时间错位。”
我笑了笑,好像真有这么回事。我问:“现在去图书馆吗?”
“当然可以了。”
我在图书馆里找到一本劳伦斯.布洛克的书,看了起来。情节引人入胜,马修.斯卡德一步一步追查到凶手的过程中,我捏了一把汗,生怕凶手伤害了这个醉汉,或者凶手是他的朋友。
我摊在桌上一页一页翻看,林玉怀不知道在何处。她站在我面前的时候,差点惊讶地叫出声来:“我们看的书都是劳伦斯的。”我抬头看了看她的《儿子与情人》,笑:“不是一个国家,也不是一个风格。”
“你是什么类型的都看?”
“尽量做到,不过很乱。”
她读劳伦斯的时候,很快深入进去。我却没有那么多的专注,我看到《父之罪》的第二章后就起身去找另外一本书去。
当我拿着《日本战国史》走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看到了劳伦斯第七十三页的结尾处。我从“本能寺之变”开始看起。她看我捧着的书的名字,说:“怎么喜欢看日本的历史?可它没有中国的历史丰富啊,五千年呢。”
“总觉得这个国家有些神秘,跟我们这里不一样。”
“嗯,我倒想和你说说。所有都是从自己出发,”她有很多话要说,但怕打扰到旁边看书的人,就从借阅台借来便笺和铅笔。
她不久将便笺给我,上面写道:一开始是自我,毫不体会他人;之后是自负,骄傲看待自己;然后被现实打到之后就是自闭了;接着就是被忽视的自卑;只有活在一个新的地方才会自信起来。还有一个胜利的V字。
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关联,但在便笺上写道:你说的我赞同,一个人如果不在别人的指导下的话,就要经历这种过程吧。与我们生活在关怀下不无关系。
她又写什么。我接过来看:关怀没有错,只是我们自作聪明,认为我们很好地利用了那些温柔。我们长大了,像流落街头的流浪狗,能不能活下命来就要靠自己,时刻有忍饥挨饿的准备,还要防范着不受伤害,更别指望有人关怀。
我想到我曾和安安偎依在一起,趁父母还没回来,缠绵之后互相讲故事的情景。同时又想到汉娜几乎骑在米夏的身上后并要他朗读《奥德赛》的情节。我说:可能每个人有自己的看法,各自保留吧。
她继续看书。我从明智光秀看到丰臣秀吉,被她打断:“现在快到六点半,就算你还想研究日本的历史,可以带回去,图书馆要关门了。”我看了看时间,合上书,掂量一番,放回书架上。
我和她走出图书馆,路上她问起我对恋爱的看法。我说:“怎么问这个问题?”
“我只是想知道男生对恋爱是什么态度。”
“可我不能代表别人的看法。”
“我只想知道差不多跟我志趣相投的男孩子对爱情的看法,”她又说:“我是说我们都喜欢看书。”
“不能把它说成爱情,说是喜欢罢。”
“那好,你对喜欢怎么理解呢?”
看来怎么也绕不开这个问题,我说:“我想一想。”
后来我告诉她关于自己所理解的爱情。我说了什么自己也不清楚,但我知道,无论我说什么,我连那时的自己都不能信服。如果她引以为意的话,我也毫无办法。
我回到宿舍,站在门口,听见里面没有动静,看见锁已被打开。我推开门进去,空无一人,只有李驰和梁寅东的背包放在桌上。我拿起钥匙和现金,在校外饭馆里吃了一顿饭。
饭后在体育场的跑道上跑步。身上有些发热后,休息一会,然后进了游泳馆。
我在坏了锁的唯一一间更衣室里穿好泳衣。出来的时候,感觉有一个人始终跟我保持距离,我回过头看到一个女孩,她也站住,似有窘迫道:“能不能帮个忙,给我把一下门?”我觉得好像在哪见过她。
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听到“嗨”的一声,她从里面走了出来。她穿着黑色三点式泳衣和彩色泳帽。我说:“还有什么事?”我看见她两只手别在背后,不肯松手。
“那……你帮我把扣子扣上去。”我犹豫了一下,上前帮她扣好扣子。
“嗯,谢谢。”
我在泳池里游了几个来回。我看见她远远地朝我走来,伸出头来问她:“还有什么要帮忙的?”
“没有。你上来,我们聊聊天。”她蹲下来,双手搂在胸前。
当时我应该算是爬上去的。爬上后觉得刚才的动作不太雅观,她笑:“你怎么不从那里上来?”
“从那边上来,还要到这边来,麻烦。”我们两个坐在池边。
她边扑腾水池边说她读的是新闻专业,却没有说自己叫什么名字。我说:“新闻专业的,以后出来做记者。”
“那也不一定,还有出来当出租车司机的呢。”
我点头说:“好像我们学的是什么跟我们以后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没什么关系,专业与兴趣总是互相排斥对方。”
“我们也不能因为这个理由荒废了手边的东西啊。我甚至想去学表演或唱歌,那倒是我的兴趣所在。可我不能乱花父母的一分钱,对他们来说,去表演或者唱歌就是歪门邪道,他们不愿他们的女儿着了魔。我更不能浪费金钱和跟他们争执的时间。”
我点头表示认可。我们互相说了对大学的看法,她说的很有意思:“我们在里面就像泥鳅一样从这里蹿到那里,然后是另一个地方,反正最后池塘的水都混浊了。”说着,脚在游泳池里搅起水花,水珠溅到我们身上。
她问我现在有没有女朋友,我吞吞吐吐,既不说出元安安的名字,也不便承认我是一个人。
她倒是说起她和她男朋友的事情,简而言之,就是男孩轻而易举地获得她的芳心不久便对她反感,说她跟别的女孩不一样,特别让人没有空间感,什么事情都要追究过问。可她现在却放不下了。男孩子在邻近的城市里念书,两人仍保持关系。她说:“对他的依赖简直就是黏在了他的身上。我有时候也讨厌自己这个样子,可我摆脱不了,这一点他比我轻松许多。”
她说完自己的事情后,我看了看时钟,九点半。我们先后换好衣服,她手提着装泳衣的袋子和我一起走,说是顺道。我和她走到天鹅池旁。她说不用我送,我跟她道了别,忘了问她叫什么名字。
我才发现梁寅东是个容易接触的人,我说话的时候,他会听着,也会回应几句,给人友好随和的印象;李驰则努力营造一种神秘的素养,但好像少了什么;最奇怪的是许少临,不知道他有没有忘记他说过的大学愿景,但我慢慢发现他是很难交流,没有超过几句话,都有隔绝我们的意思。
我经常坐在桌前,在稿纸上写东西,由想到某个词语开始,组成一个句子,一句一句地来就写成所谓的诗。林玉怀说过我的诗读起来跟别人的不一样,很难让人体会,这样就没有共鸣。她要我重写,我说我也不知道别人的口味是什么样的。她说关键是我没有认真下来,不过这我承认。
我把那天尾随那个女孩时突发的灵感在心里煎熬几遍,终于酝酿出一首诗来。我把它交给文学社的诗歌组组长,就没怎么在意。隔了两天,林玉怀打电话过来,跟我说起那首诗,她开玩笑说:“认真了一下真的不一样。”
我没说话。当时我正走在梧桐树荫下,经她这么一说,像再次回到那天下午。林玉怀跟我说了其他的什么我根本没有听进去,待她那边没有声音后,我问:“如果你是那个人,看到这首诗会怎么样?”
她想了一会,说:“如果不是被感染的话,就会很气恼。那种被写进文字里头的感觉让人直打冷战。”
我想到了安安。要是她的话也应该会这么说:写在纸上有种被祭奠的感觉,就算再怎么栩栩如生,也不要活生生蹦出来。她跟林玉怀的话有差不多的意思。
安安曾说过:“经常把自己包得那么严实,时间长了以后,就会让别人觉得你难以接近。”
“我是以为他们没有看见我。”我能在二十米开外看见认识的人,然后装作没有看见,在擦肩而过的时候头扭向一边。
她一时没有说话,看着我,我也看着她,当我靠近她的时候,她把我推开,冷眼相向:“别把别人看不见眼里,谁都会高高在上!”
我有些惊讶她的反应,站在床边,看她蜷缩在墙角,抱着双腿,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当我试探坐在床边的时候,她一脚把我踢开,骂道:“滚开!”
她在我的房间里,要我出去。我父母听到我们吵架的声音,却没有过来看。
我没有滚出房间,在书桌前的椅子坐下,脸朝向床边。她看我在注视她,厌恶地嘀咕了一句。
过了一会,她睡着了。我把被子扯过一角给她搭上,吻她的额头,然后细细看她睡梦中惹人怜爱的样子。
她跟我争吵过几次,我能马上把她哄好。只是那一次的吵架给我提了一个醒,我或许被别人暗地里议论过好多次,说我自命清高可能都算是轻的了。我之后见到人的时候,的确会按照她说的打个招呼,但还是摆脱不了僵硬的习惯。
我在社团里参加排练话剧时再次碰见那个游泳馆里的女孩,那是我们自发组织的一个活动,同时也欢迎有兴趣的学生们的加入。起初我本不想参加这个活动的,但却被社团里的几位社长任命为主要编剧之一。看他们有板有眼的架势觉得好笑,但也不好拒绝,只好装模作样地做起本分工作来。女孩见到我的时候差点大声叫出来。我说我只是闲杂人员,她却拉着我说:“行啦,不过这次我们算是朋友了,对吗?”
我不知如何回答,她依依呀呀又说了一通,我才知道她是真的喜爱表演。除此之外她说了自己的名字。当她——云声问我各种各样的问题时,我有些猝不及防。
我有过几次这样的感觉:在做什么事情或是说什么话的时候突然脑海中一个闪念。这情景以前经历过,停下来专门考量这事的时候它们却漂浮不定地悬在思维上空,始终不肯落定。有好几次面对空荡荡的小舞台时,我看见上面我和安安在旁人的指导下也在演什么话剧。那场戏我没有准备好,所以演得很糟糕,而她受到老师的拍手称赞。
后来我被摁在台下,另一个男生顶替我,他和她演对手戏比我放松了不知多少倍,两个人在一起互放光彩。我看着他们的表演默不作声,从此我就喜欢看着别人表演,在陪她的时候,也学会了不少表演技巧。
最后一次排练结束后,其他人都走了,我一个人走上舞台,站在中央,灯只留下一盏,我坐在舞台的中央。就在腿要麻木的时候,一个艺术系的男生跑进来,我向他笑了笑,毫不利索地站起来,差点歪在旁边的柱子上。他见我一个人,就站在我身边和我说话。我对着帷幕发呆,隐隐约约看到帷幕的褶皱构成一个汉字,他说:“关灯吧,以后不知道会不会来了。”
我点头,他关了灯,眼前红色的帷幕一下变成黑色。一时适应不来的晕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