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老屋歪扭的身影是一副悲伤到让人心疼的画。
那汹涌澎湃的江涛、长鸣的汽笛、铺在岸边鹅卵石上洗过的五颜六色的衣裳、细软的沙滩……….还有曾经熟悉的乡邻,都藏在记忆中了,甚至被岁月的河流把记忆也冲刷得那么苍凉。留在心底的只有疯长的野草、日渐剥蚀的土墙、还有老屋院坝坎上孤零零的石凳。
关于老屋的回忆是跟大爷连在一起的。每次想起,屋里都有大爷的身影。因为大爷抽鸦片,气走了我的大奶奶,所以爸爸在很小的时候就过继给了我的大爷。记忆中大爷高高瘦瘦的,眼窝深陷,经常倚着门框。爸爸无数次给我们讲,58年时,他饿得全身浮肿,眼睛都睁不开了,走路要靠手把眼睛掰开。那年的冬天,大爷每天偷偷去刨红苕根,给爸爸熬汤,终于救活了爸爸。大爷把稻草绳的一头拴在屋檐上,另一头拴在猪的肚子上,猪在屋檐下快乐地跳舞,大爷说,要用这头猪帮我爸爸娶媳妇。那头猪像是救世主,真的让我爸爸娶了我妈,成了家。我来到世界上的时候,特冷。听妈妈讲,大爷常用他佝偻的背当我的摇篮,他拄着拐棍背我,走一路歇一路,哼哼呛呛,“梅呀,我们歇一下呵!”“梅呀,快长大,好给我拿烟袋哟!”我固执地趴在大爷的背上,不肯下来,小手捶打着大爷皮包骨头的脊梁。我贪图那样的美好,大爷的脊背是我今生依恋的第一个驿站,承载着我的全部。以后,再没有如此厚重安然的处所,肆意地承受我的悲欢。我想,我是透支了。隆冬的一天,大爷一病不起,他用尽平生最后的力气,挣扎着从枕头底下拿出剩下的二十块钱,抖抖索索地交给爸爸,眼角留下两颗浑浊的泪,头一歪。大爷终没有等到我长大的日子,我听到了爸爸最悲天恸地的哭喊。窗外寒风呼啸,风从没有窗户纸的木窗里钻进来,刺骨的寒冷,年幼的我睁着无知的双眼,像遗弃的孩子。爸爸披上白布孝帕子,无数次跪拜,叩首,沉默得如一座山。送走大爷,老屋空荡荡的。
老屋是沧桑的。爸爸用他沧桑的手书写了老屋的传奇。听爸爸讲,他十六岁时,每天往返五六十里山路,从后山上背树做檩子。山路崎岖,背不动了,就跪在地上拖,拖不动了,就望着家的方向哭,边哭边望着树拼命地呼喊我大爷的名字。爸爸说,喊着喊着,就觉得路近些了,树变轻些了。我拼尽所有的想象,试图理解那时爸爸的无助。那时,我在哪里?为何不去帮爸爸一把?此时,我的心一阵一阵紧缩地疼。看看爸爸现在日渐花白的头发,佝偻的脊背,我的泪流出来又忍回去。
历经几年,房子的墙在乡邻的帮助下终于砌好了,却没有钱买瓦来盖。七凑八凑还是只能盖起两间,待我出生,都还剩一间,剩下的那间用妈的话说,是晒了一年多的月亮。时间长了,连年幼的我也学会用大人的口气说,房子晒月亮哦。后来,妈用一年的时间喂了一头猪,爸爸请了三个人,从巫山抬到湖北的建始卖掉,三天每个人走烂了三双草鞋,只为了多卖十几块钱。那样的艰辛,恐怕现在的孩子想都无法想象。终于盖好了另外那间房子的瓦。这里要说说我妈妈喂的猪,每次在我们这个家面临重大困难的时候,猪总是用它的身体成全了我们,让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又挣扎着朝前走一步。所以,对猪,我总是满怀虔诚。即使它永远都不会跟我说话,听我道一声谢谢!妈说,我考上师范读书的那几年,她把猪食盆都端烂了,手都磨迂了。妈的辛苦我何曾懂得?想到这些,我的心情无比复杂,对父母养育之恩的难以回报常常让自己觉得愧疚万分。
三峡工程移民外迁,父母从曲尺老家远走梁平,我们特意给老屋照了张相。爸妈站在老屋前,留下身影,那是他们此生最美丽的身影。现在,人去屋空,它像一个孤零零的老人,又像无人照看的孩子,再无依靠。每次妈妈回老家,看到它,满院的杂草,一墙的蜘蛛网,都会大哭一场,所以我们总是阻止她去。我,总是故意不去看它,但是我的思绪,在无数白天或者暗夜的梦里,这么多年来,早已无数次奔向它,经过蜿蜒的小路,迈向家的门槛,从大门走进堂屋,穿过厨房然后到猪圈,每一处都仔细回忆探寻。正对门的墙上贴满了我的奖状,到转堂屋的门没有做门楣,墙上有几道裂缝。每一处,都历历在目,梦里梦外,我不敢也不忍心去看它。
老屋是温暖的。那里面承载了太多温暖的记忆。我们一家人,我和弟弟在爸妈的庇佑下,幸福的长大。下雨天,爸爸编织箩筐,筲箕,妈妈端个针线箩筐缝补衣服或是扎鞋底,常常能够听见妈妈快乐而好听的山歌。我在她的哼唱中,居然也学会了《哭嫁歌》。“一哭我的妈呀,不该养奴家呀,养起个奴家塞就要陪哟嫁….”晚上,爸爸通常都会陪我们两姊妹做作业,或者他自己看《三国演义》《水浒传》什么的。妈妈在后面煮饭,偶尔会听见劈劈啪啪的柴火燃烧声,还有妈妈熬腊猪油的香味,心里就想着去吃点油渣儿,通常妈妈都会用锅铲给我们送来,那么一丁儿的小油渣滓,我和弟弟会抢着吃掉,吧嗒吧嗒慢慢嚼完,留满嘴的香。那样的味道至今都还在心里回味,一辈子也忘不掉。勤快的妈总把家里收拾得干净亮堂,常常会来很多伯伯伯母串门,东家长西家短的拉上一阵,笑声一屋,不绝于耳地始终回荡在我的脑海中。
我们一家离开故乡老屋已经十几年了,但老屋仍然固执地站在那里为我们坚守,风雨飘摇,独自承受。大爷爷和爷爷的墓地就在老屋旁边,许久没有去为他们添一柱香,上一撮箕土了,不知坟上的青草是否茂盛,坟前的苍松是否依然挺拔。我希望老屋永在,它是我们精神的摇篮,是我们心头关于故乡的最后的寄托。它曾经那么丰满美丽,曾经无私的滋养我们度过数个春夏秋冬,它承载着我整个青春年少的时光,积淀了我的父母大半辈子的心血。想起它,我会莫名心痛。我乞求上苍让曾经幸福的生活在一起的我的父母,我的弟弟,我的乡邻,更幸福!让那片滋养过我们的土地,更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