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像是被一锅脏水泼过,又沉甸甸地压下来。云不是飘着的,是结结实实淤积在头顶的肿块,厚的灰叠着薄的灰,互相推搡着,把刚睡醒的天光也捂得发霉。几栋楼的尖顶戳破了云层压低的底限,黑黢黢地立在那,轮廓硬得硌眼,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墓碑——给这活着的早晨预备的。
我把自己丢进这片铅灰色里。脚下的路硬邦邦的,清晨的水泥地吸饱了凉气,踩上去能听见鞋底和地面闷闷的摩擦声。没人。或者,人都塞在那些墓碑似的楼里,隔着玻璃看外面这一大锅没搅开的灰色浆糊。
雨开始下了。不是噼里啪啦那种,是细密的,像无数根冰冷的缝衣针,从污浊的天穹里无声无息地坠下来。它们落在皮肤上,不是凉,是一种被细微之物刺探的警觉,汗毛一根根立起来,像受惊的虫子。空气粘稠起来,裹在鼻子里,带着一股土腥味和城市深处铁锈管道的混合气息——这味道不新鲜,是城市被一夜捂出来的、带着霉味的体味。
衣服慢慢湿了,肩头那块颜色深下去。雨水悄无声息地渗进布料纤维,钻进骨头缝。湿漉漉的感觉先是痒,很快就变成一种贴身的、甩不脱的寒意。没有伞。伞在这种细密的针雨里像个笑话,撑起来就像在头顶举着一块颤抖的铝箔,徒劳地对抗着从天而降的渗透。
雨丝编织的网里,城市醒着,却没声响。车轮碾过积水的轱辘声隔着几条街传过来,又闷又远,像消化不良的肠鸣。雨点敲在建筑灰冷的墙皮上,被吸进去,连个回声都没有。只有我的脚步声,在雨水的浸泡里,显得格外空旷、清晰——咯吱,咯吱——像踩在什么巨大的、潮湿的海绵上,踩一下,又弹回一点湿冷的浊气。
抬头看天,还是那一锅子深灰浅灰的浆糊。楼顶的铁架在雨幕里切割着混沌的背景,线条僵直而绝望。云层太厚了,厚得连这初秋的微雨也透不过一丝真正明亮的天光。只有城市边缘的某个角落,在高楼的缝隙间,吝啬地漏出一小块模糊的灰白,像块被压瘪的锡纸,亮得有些刺眼,又虚弱得随时要被涌来的灰色淹没。
这场雨下得心平气和,像是这座城市本身分泌出的汗液,默默地濡湿着它的表层。人走在里面,像一块移动的、缓慢吸水的海绵,吸着冰凉的水汽,吸着无处不在的铅灰色。不是为了诗情,也不是为了画意。就只是在走,穿过这片潮湿的、粘稠的、醒过来的废墟,用皮肤和骨骼,感觉着这份庞大的沉默和细微的刺痒。
这清冷的、微雨的早晨,仿佛从未承诺过任何清新与静谧,它只是以它铅块般的重量和细密的针脚,又一次,将行走其中的人,不动声色地缝进了这阴郁的巨大背景里。每一步踩下去,湿漉漉的鞋底都会短暂地印在地面,然后被雨水冲刷掉,什么也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