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刃叫天,刀背叫地,刀锷叫君,刀把叫亲,因为刀是张扬的形状,所以刀鞘叫师,接受老师管束之意。
北方理念,刀法是防御技,刀背运用重于刀刃,因为人在刀背后,刀背可藏身。
这些就是徐皓峰写的东西,一些看起来奇奇怪怪的武学理论,没有落叶飞花,没有铜筋铁骨、草上飞、梯云纵,没有庐山升龙霸。
老师傅的口诀和儒家、佛家、道家的世界观杂糅在一起,刺客、侠士、刀法、拳法,加上徐皓峰惜墨如金的笔法,一个字能在地上砸出一个坑,硁硁然满是古意,读起来有穿越感。
从《一代宗师》到《道士下山》再到《师父》,几部徐皓峰有关的电影我一部都没看到。几个月前扒拉出来了《道士下山》的原著,一口气看完,看完说不出话来。傍晚又看了一遍,还是说不出话。感觉像被作者带着在另一个世界飞,舍不得落下来,下来就摔落人间了。
然后又看了《刀背藏身》。
《刀背藏身》是徐皓峰的一个短篇武侠的集子,写了六个短篇。前三篇是2012年5月至2013年2月间完成的新作:《师父》《国士》《刀背藏身》。《师父》获了《人民文学》杂志短篇金奖。最近又被搬上了屏幕,也叫《师父》。
另外三篇小说《倭寇的踪迹》《柳白猿别传》《民国刺客柳白猿》。
作家绿妖说:“看完徐皓峰《刀背藏身》。他小说主角,总是畸零人,真适合年轻时的姜大卫演。他爱交代武人的收入来源,做木匠卖玻璃钻石,武术的光环被生活侵蚀的支离破碎。他写生,绵长如水笨重如土。而笔下人物往往是为了‘以何种品相生活下去’瞬间赴死——活得不高贵,不如不活。好一套残山剩水夺命枪,黯然销魂掌。”
徐皓峰练过一段时间形意拳,跟着的老师叫李仲轩,李有三个师父,唐维禄,尚云祥,薛颠。尚云祥和薛颠都是民国历史可考的技击高手,一个外号“铁脚佛”,能单脚碎砖,一个是当时国术馆馆长。唐维禄一生乡间务农,籍籍无名,当时薛颠明卓天下,前来比武之人络绎不绝,唐维禄作为师兄常代薛颠出手,少有人过的了唐这一关。
李仲轩得了唐、尚的衣钵,但是一生没有收徒弟。老来在社科院传达室看门,教了徐皓峰一段时间的形意拳。
徐皓峰在另一本书里写了这一段,书名叫《逝去的武林》。
知道这一段,才会知道徐皓峰为什么会写武侠。徐皓峰的武侠,是对传统国术精神的回溯,也是对真正的武林一次再现。八卦掌、形意拳、师徒、规矩,这些真正的武林统统藏在徐皓峰的身体里,一年一年,时间把这些东西酿成了《刀背藏身》。
在《刀背藏身》里,人人都是笨拙的,憋着一口《史记·刺客列传》里的较真劲,认真勾心斗角,认真谈情说爱,认认真真被生活撞得头破血流,然后还站起来认真地咧着嘴笑。
这些认真藏在规矩里,吵架有规矩,杀人有规矩,避雨有规矩。
大雨天,两名四品武官躲在民宅屋檐下,不敲人门户——扰民失身份。
《师父》里,耿良辰连踢了天津八家武馆。武馆的代表开始去找耿良辰的师父谈判。
习武人谈判,放杯子的一下,是最终表态。耿良辰的师父答的是“此徒乖张,我管不了”。武馆代表放下茶杯,杯底都在茶盘沿上蹭了一下——这是要生事端的表示。
整个武林都在这些规矩下面埋着,规矩比人大,生生死死里面,不能丢了规矩,规规矩矩里面,也能让生者死,死者生。
《刀背藏身》中,孔鼎义不肯娶他深爱的少女。因为“你是我养大的,我是你爹。”
不知道徐皓峰爱不爱这些规矩。但是显然的是,徐皓峰爱着这种有规矩的劲。
人有了规矩,才有了仪式感,才能把自己和身边的人区别出来,找到一份自我认同。靠着这些规矩,徐皓峰描述了一个真正的武林。这个武林由一群懂得太极拳和八卦掌区别的人组成,墨守着太史公时代就传承下来的规矩。
但这样的武林终究是不会长久。
老舍写《断魂枪》,一代宗师,一枪走天下,老来打败了前来拜师学艺的各路高手,最终却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舞一套枪法。
徐皓峰也知道,武林最终是要消逝的。
柳白猿是古代高级刺客的称号,他们没有名字,只有完成任务,不问对错。但是传到了民国年间,白猿开始有了感情和思想。刺杀政客却被政客的家国情怀所感动,最终被政客用阴谋杀死。所谓求而不得,不过如此,不如好好的做个不问世事的刺客。
在《刀背藏身》的几个短篇里,《师父》对这点写的最明白。陈识为了振兴咏春拳费尽心机,最后徒弟死,妻子散,自己虽然一钩破了大反派的喉咙,最终也戚戚然一无所得。整个天津武林却在斗争中风流云散。
徐皓峰通过这些小说来凭吊逝去的武林,他对传统侠义的推崇,总是在字里行间若隐若现。《国士》里,一群为虚名争斗了一辈子的主人公,始终对仇人的妻子保持了一分敬重。《师父》里,咏春拳也在天津留下了名声。侠客们都像是悬崖边上的老松树,长出了千疮百孔的样子,却也在天地间占据了一块空间。
这些较着劲的人,最终在世间留下了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