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把方形卫生纸的一角搓成类似圆柱体的小棒,嘴巴上方的两个黑洞同时张到最大,其中一个像吸盘一样咬住了纸棒,纸棒旋转几圈后我又裹上一层纸插进另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这是我擤鼻涕的最后一道工序,也是我最见不得人的一道工序,因为那动作真的很恶心。
他说过:“我总是会不小心窥见别人的秘密。”虽然擤鼻涕这种事算不上秘密,但被人笑眯眯的盯着看也不是那么光彩,反正我是这么认为,所以你可以想象当我看到对面教室的怪胎嚼着口香糖对我眨眼睛时我有多毛骨悚然,好像全身上下所有的毛发都反方向生长,兴奋地搔抓着我一碰就会流血的毛细血管。
我是不是该把窗帘拉上?这未免太过此地无银三百两了。我故作镇静地把鼻涕纸塞进书桌的最深处,然后摊开书准备和数学符号大干一架。今天他们一点平时的锐气也没有,像一群没有生命的油墨字,对了,他们本来就是死的。
“丫头,你都不能专心让我们怎么情绪高涨?”
“喂,瞧不起我们吗?骄兵必败啊你个骄兵!”
Cos函数打了个哈欠,说话有气无力,“这大姐中午也不休息休息吗?”
聒噪!我一甩袖子合上书,在桌边摇摇欲坠的水笔被纸张搅乱的气流吹到了暖气片下面。我暗骂一声该死准备把身体蜷缩成变形的球体蹲下去捡那根弱不禁风的笔,为了完成这个要调动全身肌肉的动作我不得不再次把头转向窗户。我绝对不是因为好奇才看对面的哦!谁会想看那个怪胎啊!
“嗨!”
看口型应该是说的这个字,他半仰着脸嘴巴大到我可以看清他口香糖的口味,是蓝莓味。他一只手撑着下巴,一只手五指张开,好像抓起了一个透明的篮球。手放下的同时那表示友好的篮球穿过窗户,在冷的让人失去嗅觉的空气中转了几圈,然后嗖的一声朝我的脸飞来,为了防止毁容我伸手接住了它,不过它还是擦到了我的眼镜。
“靠!”我说了个会被老师骂的狗血淋头的字,不过怪胎好像把我的动作理解为:“嗨!你好吗!”
事实证明他的确误会了,而我一向不喜欢扰了别人的好兴致,也不想让别人知道乖乖女会骂街,所以我什么都没有解释。
早知道事态会发展到我无法控制的地步应该解释解释的,或者对他擤鼻涕把他恶心走。
2.
我的嗓子是什么感觉呢?一年都没有体育锻炼后学校突击检查八百米的感觉,更何况我跑了不止八百米,还是在负重情况下。
“老弱病残,咱俩占了仨。”我受不了了,撂挑子坐到地上,顺手把怪胎扔到旁边的几块板砖上。老天真是眷顾我,我想歇会儿就能找到隐蔽的藏身处。
虽然喉咙里满是铁锈味但我必须说话,他已经负责气喘吁吁我只能负责说话了。“你已经差点断了一条胳膊了,难道还想再断一条腿吗?”
“喂,这胳膊与你无关。”他撑着膝盖站了一会儿,扶着墙一点一点蹲下来,羽绒服和结了冰花的墙摩擦的声音格外嚣张,那声音一点情面也不讲地撕扯着我的耳膜。
“可是所有人,你也说过了。”我把书包甩到地上,后背轻省了不少,“所有人都认为和我有关。”
3.
那天我脑袋发昏和怪胎打招呼后,他跳楼了。
我不知道是用飞的还是用跑的赶到他身边,他本来已经摇摇晃晃站起来了,但看到吓得脸色煞白的我他竟然如释重负地躺回了花坛里,胸膛剧烈起伏,那里没有流血,但我好像看到烫人的血从他的心脏流到我的脸上,织成一张红色的网罩住我的头,我眼前突然一片漆黑,扑通一声扎进混沌的深海,那里寂寞的让人想死,而我右手的生命线长的可怕,我可能会长生不老吧。
“凌波醒了!”
刚睁开眼就被这中气十足的吼声重新丢回深海,我闭上眼睛,眼球在眼眶像台球一样四处乱撞,我的灵魂在太阳穴处突突摇摆,我好不容易才把它控制住,我讨厌失控的感觉。
“凌波醒了!”该死!叫一遍就够了!
“你能小点声吗?”我冲着声源喊了一嗓子,“这栋楼都知道我醒了!”
“哦。”我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余光一扫,旁边的家伙用医院半黄不白的被子把自己裹成了肉虫,是怪胎。
“凌波,我让医生开了证明,说我胳膊断了。”他压低声音,瓮声瓮气,像被关在坛子里的蜜蜂,“不过确实有伤,是被你砸的,你知道你晕倒的时候我什么感觉吗?我肚子都要爆了!对了,你低血糖你知道吗?”
靠!我在心里狠狠地踹了一脚对面阴恻恻的白墙。“好吧,那你跳楼干吗?”
“为了换假期,我们班主任你知道的,要不是我跳楼他才不会给我假。”
我侧身躺着,和他面对面。“你是包揽第一的怪胎啊,你们班主任不是宠你宠上天了吗?你一定要用这种偏激的方式吗?还有,为什么要挑中午这个人少的时候?”
“我只需要一个人做我的目击证人,还要她帮我打120。”
“好吧好吧,120是没帮上你的忙。唉,你是有假了,我还要回去像狗一样复习。”
“避避风头吧,其实你的假也批下来了。”
不祥,我想。
他继续解释:“你知道吗,现在学校在传咱俩殉情呢!”
沉默。
“魏泽运,你说我为什么要坐窗边?为什么今天中午留校?”
“啊,因为你艺考考完了现在要在文化课上努力,至于位置,一定是你虚弱了班主任想让你多晒晒太阳!”
他真的在认真回答我的问题!
“你知道我现在什么感觉吗?”
“想死。”
“回答正确。”
新闻旧了自然不会再有人谈论,何况我和魏泽运本来就八竿子打不着,我们俩就像他嚼的口香糖一样,味道淡了就被吐到头脑里的垃圾箱里。所以我和他的绯闻并没有让我产生太强烈的想死的感觉,只是平淡的油墨生活突然涌进各种水果香我还不能适应,但他嚼果味口香糖的声音还挺有节奏感。
节奏感,再机械的生活也需要点节奏。
4.
魏泽运在雪地上画了一个圈,撒了把口香糖进去,又在上面浇了一桶农夫山泉,他要把这些加了色素的胶融化成果汁吗?水倒完,圈里那点可怜巴巴的雪像被路人惊飞的麻雀扑啦啦由中心向四周退去,他在搞行为艺术吗?接着,魏泽运做了三次伸展运动,然后踏进圈里站到那堆黏糊糊硬邦邦的混合物上,口香糖被他踩的嘎吱嘎吱的,最后和他的鞋子合二为一。
魏泽运死的莫名其妙,就像灵魂完成了人间的任务回到了它起源的地方——意识的深海。那冻僵的躯壳以标准的蹲姿在雪里寂寞的僵硬,这次二楼窗台上没有我,因为我正在医院进行抢救。
醉汉说自己没醉,精神分裂也不知道自己有病,没人信他们的鬼话。
5.
我一直相信魏泽运存在过,但是哥哥说没有这个人。
“你们搞艺术的都有妄想症吗?你要是也割了耳朵可怎么办啊。”
哥哥又哭了,在我印象里这个男人所有的眼泪都给我了,我出生他哭,我考试他哭,我住院他也哭,好像我的存在就是给这个坚强过头的男人一个眼泪发泄口。
“哥永远不会离开你的,永远不会!”好煽情,魏泽运也说过相似的话,这可不能告诉我哥,要不然他又要哭了。
托魏泽运的福我得到了小长假,可是家里没人也没暖气,我只能去市图书馆蹭暖气。其实忍忍也就过去了,但总有什么推着我让我出门。
我在每个城市都有的所谓黑暗角落听到了口香糖的吧唧声,是魏泽运。黄毛、牛仔裤、烟鬼,三个不良少年围着他,一个掏他的钱,一个在他雪白的脸上落下掌印,一个拎起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铁棍朝他的腿砸去。
你怎么不反抗啊?喂!看到我的双手了吗?只要你向我求救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奔向你。别那么冷淡,就像早就料到我会出现一样。
“去死吧!”我没忍住骂出了声,老师您千万别骂我。
黄毛被我扔出去的啤酒瓶子砸懵了,牛仔裤可能是个卧底,他紧紧抱住黄毛的头一点来揍我的意思都没有,烟鬼不愧是长期被尼古丁滋养的人,第一个反应过来要惩治我这个罪魁祸首,还好魏泽运眼疾手快把他一飞腿踹翻了。
真的没人来揍我吗?那我就先跑一步了?
我扫了一眼魏泽运的手,血,果然挂彩了。诶?我为什么要说果然?
“跟紧了!”我打了个趔趄,魏泽运惨兮兮地笑了笑,比秋雨里掉进泥潭的野狗还惨。
听说打头阵不如跟着人跑跑得快,我已经竭尽全力在跑了,所以魏泽运你也要加油啊。
“所有人都觉得和我有关,所以以后别再说什么和我没关系了。”我趴在地上从书包里掏出了两个面包一个火腿,我什么时候把它们装进去的?“给你吃!”
我喝了一小口保温壶里的水,温热的液体海啸般席卷全身的经络,总算恢复一点了。
“谢凌波。”他第一次叫我全名,还用哭腔,这让我想起了我哥,那个小哭包。“等着吧谢凌波,我不会背弃你的,绝对不会了!等着瞧吧!”
我没听懂他说的什么意思,字面的意思吗?记得跳楼事件之前我们一点都不熟,他做过对不起我的事吗?
我不太会哄人,想了想只能借给他肩膀了。
我的记忆停止在2016.11.24晚九点,画面定格在空旷的无名街道,他在大寒夜端坐在墙根下啃面包,我坐在旁边发呆。
我醒来的时间是2016.11.25下午管他几点,哥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问我:“波波啊,哥哥哪里做的不好吗?以后不要再跳楼了好吗?”
跳楼的不是魏泽运吗?我只是晕倒啊。等等,这不是前天的事了吗?
可是哥哥从不撒谎,他也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撒谎,也没本事让魏泽运人间蒸发。难道魏泽运真的是我高烧时做梦梦到的?梦那东西确实可以和橡皮筋一样无限延长,或许我创造了一个人物,截取了一段时间,搭建了一个空间,编导了一段故事吧。
梦吗?
6.
魏泽运的身体变成一堆口香糖,风干后成为让清洁阿姨头疼的对象。他的灵魂飘飘荡荡,随着意识的海洋漩涡旋转,在薰衣草的香味里回到了他真正的身体。
“结果如何?”白大褂问。
“这次我们都活了下来。”魏泽运直挺挺地躺在沙发上,脑子还有点麻木,他需要点时间适应这个身体。“没人死,没人哭。”
“终于是个大团圆结局了。”白大褂打开灯,像猫咪一样绷直双臂伸了个懒腰,“魏泽运先生啊,好好照顾自己,别再失眠了。不过你还是要治疗,争取别再梦见那个戴眼镜的艺术生了。”
7.
我说过讨厌失控,而魏泽运不仅脱离了我的可控范围还彻底消失了。但我不讨厌他,好吧,我挺喜欢他的,但那又怎么样?他只是我梦里的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