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风和景明,草长莺飞。
桃花坡上的桃花竞相开放,花团锦簇。交错缠绕的枝桠早已被绯色的花朵层层包裹,迎来了一段轰轰烈烈的岁月。轻风微掠,花瓣漫天席卷,如同一阵花雨,纷纷扬扬,窸窸窣窣,仿佛在诉说一场劫后余生的神秘过往。花雨中的两个人儿,一坐一立,青纱白衫,浑然天成。
“阿姝,青纱女神医,果真是你!”
男子平淡如水的话语,隐含了一丝不为人察觉的惊喜,眼中满怀欣慰。
女子转动座椅,微微颔首,一手摘下脸上的青纱,露出盈盈的笑容。
“师父,许久不见,一切可好?”
薛姝不得不承认,与师父分别的一千零三百八十日,她每天都在想象着相逢时的场景。今日这般模样,不胜欣喜。这些年,游历四方,行医救人,确是因以师父相助,传授医术和武艺。当年师父亲手打造的青姝座,她着实宝贝得很,每日都得检查清理,就当是睹物思人。
说起薛姝和风无涧的渊源,必然触及一件悲戚的往事。
那时薛姝还是当朝吏部尚书的掌上明珠,二九芳华,每天忧愁不过是琴棋书画之事。京城的百姓皆知,她与刑部尚书的独子秦深早有婚约,只是二人素未谋面。薛姝没有意中人,也时常听说秦深公子一表人才,品行端正,深有治国为官的谋略,是众多大家闺秀的如意郎君之选,倒也不抵触这桩婚事。想着感情日后可以相处培养,况且这秦深公子,名讳如此,想必也是个“情深”之人,待人理应不会无情。然而最终,薛姝与这准夫君还未来得及产生绵绵情意,却滋生了切切恨意。
婚期前日,圣上一道圣旨横空降临,打破薛府喜气洋洋的气氛。圣旨宣称,吏部尚书薛青云,早前为官之时勾结山贼,私吞赈灾银,致使数十万灾民罹难。随后薛府一家老小全被分别收押,前来宣旨收押的正是秦深父子。
两日后,她就从狱卒口中得知,薛父薛母在牢中畏罪自杀,哥哥听闻后不忍心伤,也随他们去了。听到这个噩耗,薛姝颤巍巍地晕了过去。
等到她醒来之时,已是三日后。身上的疼痛感使她回忆起不幸的遭遇,眼泪簌簌不止。开门声至,一个身着素白长衫的男子缓步进来,手里携着几枝灼灼盛开的桃枝,屋子里顿时弥漫着淡淡的桃花香。薛姝沿声而视,正对上一双温柔关切的眼眸,一个迷人的声音响起。
“你可醒了,先别动!小心伤口!”
那是薛姝与师父第一次相见。师父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她深深地印在心上。
风无涧说,他是在山下乱葬岗附近采草药,发现气息浮游的薛姝,便把她带回桃花坡医治。这时,薛姝才知晓自己身负重伤,左脚筋被挑断,左脸处也毁了容。
薛姝万念俱灰,生无可恋,终日闭目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不言不语,一心求死。
这可把风无涧急坏了!他绞尽脑汁,连番哄骗,甚至威胁,薛姝仍旧无动于衷。
他先是语重心长,苦口婆心的劝说:姑娘,你看,我一个穷人,好不容易才把你救醒,你却要把自己活活饿死,不值得呀!
然后又佯装愤怒,厉声呵斥:死丫头,为了救你,我欠下了不少银子,你赶紧起来吃饭喝药,把伤养好,然后帮我还债,不然我把你扔回那阴森森的乱葬岗,让你自生自灭!
温声细语与粗言恶语齐齐上场,但都败下阵来,竟也惹不起这丫头的一丝在意。
他几声叹息,耷拉着脑袋,失望地走出了屋子。
半晌,他又抱着一把古琴进屋,手指在琴弦间拨弄,一首愁绪哀婉的曲子悠扬开来,动人神思。
不一会,琴落曲罢。风无涧俊朗的脸庞上,更添几分凝重,似乎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他微微偏头,在空气中抛下一句话,便大步离开了。
“薛姝,你如此不知道爱惜自己,你阿爹阿娘泉下有知,定会心寒难安的。”
床上的人儿恍然睁开双眼,滑落枕边的泪戛然而止,意味深长地吸了一口气。
薛姝日后想起时,猜测师父那半晌定是去看师娘了。师父就是这样,碰到什么难事或乐事都必会与师娘畅谈。她自是没有见过师娘本人,有一次偷偷跑进师父房里,发现一张夹在医书中的女子画像,白衣可人,明眸皓齿,一股大家闺秀的温婉气质。这般袅袅婷婷的女子,难怪师父久久不能忘怀,竟惹得薛姝一番羡慕。
后来她才知晓,师娘早已紫玉成烟。她的坟墓就在桃花坡上桃花开得最醉人的那棵桃花树下。墓碑上有师父亲手为她镌刻的碑文:爱妻嫣儿之墓。夫,风无涧立。
那日风无涧再捧着药碗,坐在床边,试图唤醒她。薛姝猛然起身,一把抓住他的胸口的衣领,恶狠狠地说出了第一句话。
“你到底是谁?”
风无涧眼中一闪而过的讶异,化为淡然一笑。
“等你伤好了,我自会让你知晓。我会帮你,记住,无论结果如何,你都要好好活下去。”
自那日后,薛姝乖巧了许多,虽然话依旧寥寥无几,但进食喝药倒没耽误。风无涧倒是怕她伤还没好,反而闷坏了自己,就时常自顾自地说起话,说及的无非是今天桃花坡的桃花开得甚好,让他忍不住多摘几枝回来,亦或是讲桃花的诸多用处。他还特地从山下请来一位大娘照顾她的日常生活,只是熬药送药,检查伤口依旧是亲力亲为。
薛姝心中充满感激和疑惑,耳畔常响起那日风无涧说的话:我会帮你!眼神坚定无比,仿若打消了自己一切内心的不安和顾虑。
他自称自己是父亲的故交,因受过父亲的恩惠,所以对自己的一切照料当是报恩,叫她无需挂怀,只管安心养好身体。
三年来,薛姝梦中出现最多便是那日的场景。
风无涧已经连续几天都不见人影,连送药都由大娘代劳。当他再出现在薛姝面前时,已是第三天的傍晚。他手里推着一个可滑行木制座椅,面容疲倦但依旧眼神熠熠地介绍他的杰作。
“我以前游历四方时曾向一个木匠学习过,没想到自己制作起来竟也这般不易。我给他它取了个名字,叫青姝座。”
薛姝听到这名字,惊诧地把目光从青姝座上移向风无涧,正好对上他充满期待的眼神。
“薛姝,坐上来试试?”
说罢,便激动地一把抱起点头示意的薛姝。薛姝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住了,不由得僵硬起来,只觉得脸上热乎乎的,似是被火烤的滋味。她想那时自己的脸定红得与桃花坡上的桃花一般无二。
风无涧静静地推着薛姝,沿着屋前的小路悠悠地转着。夕阳西下,两人停在黄昏笼罩之中,都默默注视着远方的天空,一坐一立,显得尤为诗情画意。
薛姝的伤渐渐痊愈,大娘也就回去了。她恳求风无涧,带她下山,她想回家看看。为了安全,薛姝只能远远地望着如今荒凉凄静的薛府大宅,封条赫赫醒目。
阿爹从小就教导阿姝要为人正直,而且每月都会发粮行善,帮助穷人,怎么也没料想到,有一天竟然落得这样结局?
她心里暗暗发誓,终有一天要为家人讨回公道。
回到桃花坡,薛姝“咣”的一声跪在风无涧面前,请求收她为徒。风无涧眉头深蹙,却也抵不过她如矩的目光,便点头应了下来。
薛姝见状,如花笑靥蔓延开来,激动地磕头道谢。
“师父,从今以后,你就叫我阿姝吧!”
风无涧正望着远处那棵桃花开得最醉人的桃树,恍然回神,不知所答。
她忽觉冒昧,脸颊微红,焦急解释。
“我是说,我的家人都唤我阿姝,师父自也是我的家人,也可唤。。。。。。”
“好。”
清风迎面而来,惹得三两片花瓣飘掠两人肩头,旖旎落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