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已经是零点了，风凌揉了揉干涩的眼睛，桌上那只时钟的轮廓在微弱的台灯光芒中逐渐显得模糊。
铅笔的笔头与画纸摩擦的沙沙声在偶尔传来几声打鼾的寝室里持续了三个多小时。
“第30张结束！”
他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般幸福的微笑，随即而来的困意驱使着他走到床边，衣服还没来得及褪去就一头栽倒在床上酣然入睡。这一夜，她一定又会闯入风凌的梦里。
几日来，他在室友们的眼里，成了一个走火入魔的疯子。
那是上一个周末，风凌去图书馆想找些绘画的材料。他大概是在三年级时下定决心要成为一位漫画家的，他还记得那是父亲送给他的第一件生日礼物——一本彩色版《父与子》。打那时起，他就被这类新奇的书夺去了几乎所有的心思。于是，他偷偷攒了半个月钱买了绘画用的铅笔和纸。由于担心父亲责骂，他总是在夜晚等待四下都安静后，悄悄趴在书桌上画。起初他只是临摹一些经典的漫画，后来他就可以独立创作了。他喜欢一遍遍地欣赏着自己的作品，这种成就感给予他的乐趣令他对漫画的热爱一发而不可收，不知从何时起，这个习惯已经成了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直到上大学，他的画箱里已经存了十几册他创作的稿件。在室友李小胖的鼓励下，他试着给一家漫画杂志社投去了几篇。一个月后的晚自修课上，李小胖突然捧着一本杂志，欣喜若狂地盯着风凌。
“你……你的漫画登刊了！我就说你行的！”
他的表情让风凌想起了历史剧里哥伦布站在船头发现美洲大陆的那一幕。风凌茫然地向他指的地方看去，他早已将投稿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直到看见几篇熟悉的画下庄重地印着他的名字他的脸上才渐渐浮现出一丝略带怀疑的惊喜。
风凌直奔二层的漫画区，在整个图书馆中那是唯一一个会让人觉得冷清的地方，简直可以用人迹罕至来形容。
“成熟的大学生是不会整天泡在漫画区的，那个地方与儿童游乐场没有什么两样。”
李小胖一边拔去从刮胡刀下侥幸逃脱的那几根胡须，一边用一种令人作呕的成熟语气给他解释道。
这些虚伪的想法风凌已经听的太多了，它们并不能改变他对于绘画的痴迷，只能让他更加坚信这所夹在群山之间勉强算得上是二本的院校的确是破烂不堪。可无论如何，他已经成了这座院校的一名学生，甚至在被潜移默化的影响后，当他再看到那玫挂在左胸前的金色校徽时，已经不会产生丝毫羞愧感了。于是，他索性就把那儿当作他的御用书房，任凭自己的意愿选择拥有最佳采光的角落来满足这个被人鄙夷的嗜好。
【2】
风凌无意间瞟见站在第二排书架尽头的她的时候，她正背依着书架，从玻璃窗透进的十二月的阳光映在她浅绿色的毛衫上，她手里捧着一本珍藏版《海贼王》，丝毫没有注意到悄然走近的风凌。
“我是要成为海贼王的男人！”
风凌轻声说了一句，声音却意外地在寂静的楼层内蔓延开来。她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把书藏在了身后。
“呦！我都看到了，还藏什么？”
风凌看到她慌张的表情，难免觉得有些好笑。
“什……什么？你看到什么？”她佯装不知。
“当然是那本《海贼王》喽，没想到原来你也童心未泯啊！”风凌扬了扬眉，打趣道。
“我……我才不看这么幼稚的漫画哩，只是随便翻翻，我来找《C语言》书的，楼上没有座位了，只好到这里来看。”
她转过身将《海贼王》放上书架，然后走到书桌前，翻开那本《C语言》。试图通过她那如同表演话剧一般不自然的动作来说明“幼稚”这个词用在自己身上是多么的不合适，风凌盯着她那闪烁不定的眼眸。
“真的？”
他的表情咄咄逼人，眼睛里散发出锐利的光芒，仿佛一切看似固若金汤的谎言在它的火眼金睛里都是不堪一击的。
“不信算了！”她头一侧，巧妙地躲过了他的眼光。
“对了，你这学弟，见了学姐怎么也不叫？”她终于搜寻出了一个可以转移话题的好机会。
风凌沉默了片刻，脸上露出一丝尴尬。
“算了，不为难你了！”她合上书转身欲走。
“哎，等等！”
她回过头。
“你喜欢路飞吗？我送你两张海贼王的画像吧！”风凌满不在乎的表情下却隐约透露出一丝渴望。
“不需要，都说了我不喜欢看那些幼稚的东西的。”她还把他的话当作是对她的一种试探，这无疑有点儿伤他的自尊。
说罢，她悻悻地离开了。风凌望着她逐渐消失在书廊尽头的背影，想起了他躺在病床的那个下午，也是如此无助地望着她离开的。很久之后，他才意识到整个漫画区又恢复了一片孤寂。
【3】
刚过去的那个夏天，一定是他一生中最煎熬的一个夏天。高考失利的阴霾一直笼罩着他直到进入这所南方的三流大学才被渐渐驱散。他报到的那天，作为大二学生会成员的她负责接待新生。风凌记得那是一个异常闷热的午后，她穿着一袭白色薄纱裙，垂肩的乌发已经被面颊淌出的汗微微沾湿。风凌递给她湿巾的时候，看到她胸前的工作牌上用黑色正楷写着:
“2011级计算机科学技术1班 叶萧。”
“多富有诗意的名字，叶萧！”他嘀咕着。
“嗯?怎么了？”她回过头，手里正拎着风凌的画箱。
“哦……咱们这是要去哪儿？”风凌问道。
“呵呵……瞧我，光顾着给你带路，都忘了给你介绍了，咱们正要去男生公寓楼，前面左拐就是图书馆，再往前走有一个丁字路口，右拐就是篮球场……”叶萧边走边用热情的口吻给身旁的学弟介绍着学校的布局。
风凌只是点着头，顺着她指的方向扫视着陌生的环境。路两旁火一样的枫树在突然的微风中风铃一般沙沙作响，叫不上名字的花朵随着艺术楼内传出的那首《梦中的婚礼》而蹁跹。风凌笑了笑，发自内心的温馨让他暂时忘记了这座大学起初是令他那么羞于向别人启齿的。
那一次短暂的邂逅，火红的枫树，翩翩起舞的花朵，还有叶萧随风摆动的纱裙。就像是昙花一现在风凌心头的烟火一样，令他蠢蠢欲动的心萌生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奇异感觉。
【4】
他们再一次相遇已经是一个月后的迎新晚会了。之前，风凌在篮球场上结识了周昊学长，他也是北城二中毕业的。那晚，风凌站在全班队伍的最末端，距离舞台一百多米的区域里挤满了前来看热闹的人。据说由于他们是学校招录本科的第一批学生，校方就倍加重视这次具有历史意义的迎新活动，甚至不惜花重金从市里请来了乐队和表演团，大开校门，欢迎好奇的市民前来欣赏。座位不够，风凌与班上一些个子比较高的男生主动提出站在最后。风凌对那些无聊的节目并不感兴趣，倒是丑态百出的人群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吸引力。他像探测仪一样扫视着灯火辉煌的操场上的人群，终于发现了那个他期待已久的身影。她手里正拿着一台单反相机站在不远处的一块儿空地上，依旧穿着那件白纱连衣裙，在南方城市十月的夜空下格外迷人。她专心地盯着镜头，未曾注意到在某个黑暗角落里一双默默注视着她的眼睛。
“嗨！学弟！怎么一个人傻站在这里？往前面看台走啊，听说节目精彩哩！”一只有力的手掌从背后拍了风凌一下。
“哦！学长啊！”他回过神来，周昊正背着一把吉他，着装一新，脸上隐约还能看到一丝妆痕。
“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哦……没什么。”他笑了笑，掩饰着内心的尴尬。
“哎！叶萧！”他突然朝着不远处，扯长了脖子喊到。
叶萧闻声转过头，脸上带着笑意向他们走来，风凌心头一惊，瞪大了眼睛呆呆地望着她像天使一般地接近。后来，他多次想起那个晚上，极后悔自己当时没有佯装正在看节目或者在玩手机，至少那样做不会令她觉得自己是如此的无礼。
“周昊，穿的这么靓，今天要表演？”
“当然了！这么重要的场合能少了我这个guitar高手？”
“对了，给你介绍个人。”李昊一只手搭在了一脸茫然的风凌肩上。
“这是风凌，也是咱北城二中毕业的。”
他张大了嘴，突发的状况令他有些措手不及，很久以后，回忆起那像梦境一般的一幕风凌还会忍不住地笑起来。
“你……你好！”风凌伸出微微颤抖的手。
叶萧平静的脸上也透露出了一丝不可思议，不过，又迅速化为微笑。
“你好！”
“我见过他的，开学那天。”
“是吗？那还挺有缘！”周昊有些意外。
“咱们北城二中的佼佼者在这个大学可算是稀有动物啊，算上你，也才五个，改日再介绍另外三位给你认识。”李昊略带自讽的表情对风凌说到，随后就惊呼着“快要迟了”丢下他俩向后台跑去。
那晚，风凌与叶萧只是简单地聊了几句，除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寒暄就是给母校丢脸了之类的自嘲，临走前，他们互相交换了联系方式。
【5】
新学期的头一个月，各院系都在紧锣密鼓地为新生篮球赛选拔球员，风凌凭借高大魁梧的身材和娴熟的球技当上了队长。负责训练他们的是一个比风凌更高大壮实的大二学长，有八块腹肌，是上一届球队的队长，叫做郭厚雄，绰号大熊。
新生赛前一个星期天，已经入了秋的天气却毫无征兆地暴躁起来。下午四点，快要融化的球场上仅剩下电信系的球队还在训练。两个小时不间断的训练已经令每个队员筋疲力竭，终于，大熊开口了。
“抓紧休息十分钟！”
一瞬间，球场西边的唯一那棵白杨树下挤满了萎蔫得像熟透了的茄子的男生。安静极了，除了队员们的喘息，就是晚蝉有气无力的哀鸣与风吹白杨叶飒飒的声音。
风凌又见到她了，她手里攥着一瓶矿泉水，仿佛是踩着微风从天边走过来的，随风摆动的依旧是那披肩的乌发。大熊向她走了过去，脸上挂着一种幸福的表情，而那种表情正是风凌渴望已久的，随即他健硕宽大的肩膀遮住了西边的日光。她笑着将水递给了他，等风凌从失落带给他的眩晕感中清醒过来时，嘈杂的议论声已经淹没了他渴望安静的耳朵。
“能不能安静点儿！”他突然吼道，凶恶的眼神扫视了一遍周围谈笑风生的队友。
“原大熊是叶萧的男朋友！”
在骤然安静人群中，还是传出了那句令风凌的脑子里感觉灌了铅一般的话。他多么渴望自己当时没有坐在那棵白杨树下休息，那样他就会一直认为那只是简单的流言蜚语。这时，沉默下来的气氛像极了每个他趴在书桌上绘画的夜晚。
风凌并没有像自己一开始期望的那样在新生赛上大放异彩，吸引来那个渴望已久的眼神。
在第二场与农生院的比赛中，他的左脚踝不幸骨折了。当他被禁锢在病床上看到医生在他面前举着那张刺眼的X光图时，他觉得一切都完了。自己就像一个等待命运宣判的囚徒，可以做的也只有沉默。窗外就是球场，激情澎湃的呐喊并没有因为他的离场而发生丝毫的消退，这一切，再与他无关。
他未曾想到叶萧会来看他，而且是在比赛最激烈的时候，他像那天晚上那样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一瞬间，窗外的嘈杂声竟被隔离在了外面，这间狭小的病房安静极了，时空仿佛都凝滞了。
“对不起，我……”风凌先开口了。
“为什么不专心打球，真给咱系和北城二中丢脸。”叶萧狠狠地甩出了一句话。
风凌低下了头，他不敢说出自己其实是因为偷瞄她而踩在了对方球员的脚上才骨折的。
“我……”风凌如鲠在喉。
“安心养伤，以后小心点儿！”她扔下他落在球场的手机就转身离开了。
她的身影映在窗外投进来的夕阳上，泛着微光的轮廓久久未曾褪去。
持续了半个月的比赛结束了，电信系获得了第二名，这并不能满足野心勃勃的队员们，伤退了的风凌理所当然的成了众矢之的，那些日子他总是遭受到无故的刁难，而这一切，风凌却不怎么在乎。
【6】
第二天一大早，风凌从30幅画里挑了两张最满意的去速封店精心地封起来。
那是在图书馆分别的第二天晚上，风凌收到了叶萧的短信，说她想要两幅《海贼王》的画，不过不是两幅路飞，而是一幅路飞，一幅艾斯，约定在星期天下午六点球场旁那课白杨树下见面。
时间才刚到四点，风凌就已经站在了白杨树下。阳光已经没有那日那么强烈，毕竟已经是冬天了，白杨的叶子已经落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在温柔的日光下显得格外的精神。风凌把速封好的画装在书包里，时不时确认下是否完好无损。
夕阳的余晖给白杨披上了一件鲜红的大衣，球场上已经人去楼空了，偶尔袭来一阵风，仿佛在提醒人们冬天的确来了。
时间恍惚间过去了，夜幕随着几颗淡出于西天的星辰降了下来。风凌看看表，已经过了七点半。他抬头望了望的天空，璀璨的太白星像一个正在讪笑的观众，仿佛一盆冷水无情地将他心中刚刚生起的一丝希望的火苗浇灭。他该走了，剩下的日子，他得说服自己从幻想的世界里走出来，而那个世界，只属于他和叶萧。
“风凌！”
那熟悉的声音又令他在命悬一线中获得了重生，他迫不及待地转过头。
那是一个失落的身影，微弱的灯光下，一件单薄的黑色外套裹着她瘦骨嶙峋的身体，凌乱不堪的头发任由微风吹拂。
“你？这是？”风凌望着眼前这个仿佛正在遭逢病魔折磨的羸弱女孩儿。
风凌把画从书包里掏了出来。
“对了……这是你要的画！”他把画递给了她。
透过路灯洒下来的微弱光芒，叶萧看到的正是她所要求的那两幅画。
她鼻头一酸，眼睛里泛起了泪花。
“你……你没事儿吧？两幅画也不至于感动得流泪吧！”风凌挠了挠头。
“走吧！”叶萧冷冷的说了一句，转身向校门外走去。
“喂……去哪儿？”风凌追了上去。
隆冬的夜晚异常的冷，很多餐馆都已经打烊了，最后，终于找到了一家还亮着灯光的夜摊。
那晚，她究竟喝了多少罐啤酒，风凌已经记不清了，只模糊地记得不耐烦的店主怒吼着将他俩赶走时凶恶的表情。
“我…我幼稚吗？”叶萧望着风凌，被泪花蒙住的眼眸宛若纯洁的太白星。
风凌摇了摇头。
“你醉了，我得送你回去了。”
“可我想去江边走走。”叶萧望着风凌，眼里透露着哀求。
风凌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
汉江的水已经很少了，嶙峋的河床上刺眼地躺着鸡卵一样反射着月光的石头，这些沉在江底的石头终于熬到了每年能够见着光芒的这两个月。沿江的观景大道上已经人影稀松了，偶尔掠过一辆载着红男绿女疾驰的机车。
叶萧坐在了路旁的石凳上，若有所思地望着可怜的江面。风凌站在她身后，宁静的江面上倒映出璀璨的星空，他努力寻找着那颗西天的太白星，可已经寻不到身影了。
“江面很美，是吧？”叶萧平静地说了一句。
风凌走了过去，在她旁边的那只石凳上坐了下来，她突然的安静令他有些不适应。
“是啊，还是第一次看到汉江的夜景。”
“他经常带我来这儿，总是坐在你坐的那个位置，给我讲一些关于球队里的趣事。”叶萧的脸依旧如同江面一般宁静。
风凌站了起来，一种如坐针毡的感觉油然而生。
“对不起，刚才我不该在你面前失态的。”
“我承认我喜欢漫画，即使幼稚但也是真实的……”叶萧哭了，风凌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女孩儿哭，还是他暗自下决心用一生去呵护的女孩儿。
“他说我幼稚，他觉得不适合，他……”叶萧已经泣不成声了，她蜷缩在风凌面前，像一只折了翅膀凌乱着羽毛的小鸟。
“狗屁话！”风凌抓起一块石头用力掷向江面，泛起的水波猛烈地四散开来。他终于知道了她拒不承认自己喜欢漫画的原因，他不敢想象叶萧对那个绝情的人究竟付出了多少东西。
“你听好，你不是问我你幼稚吗？不！一点儿也不！”风凌怒火中烧，他恨不得立刻去把那个假装成熟的伪君子暴揍一顿。
“或许……或许你不应该哭，那不值！”风凌尝试去安慰她。
叶萧抬头望了望眼里闪着愤怒的风凌，又转过头瞭望着远处泛着微弱灯光的江面。
“你看，很多人都说这座小山城不好，的确，他不繁华，但它真实，就像那些灯光而不是水面那些虚伪的倒影。如果某天，当他们赶在露水前醒来，就会发现这座城市并非像想象的那么糟糕！”叶萧指着远方像守岗士兵一样整齐的街灯，她的眼神扫过对岸的渔火，那些斑斓的光芒仿佛近在咫尺，又宛若天边。
【7】
一年后，风凌已经大二了，叶萧这个名字几乎淡出了他的记忆。唯一隐约还能唤起他回忆的是那些得知叶萧已经退学后模糊的孤独时光。她终究去了大城市，在父亲的安排下找了个稳定的工作，从此，告别了这座普通的院校和承载了她太多悲伤的小山城。
一个平静的午后，风凌倚着那棵白杨树遥望着天边的日光，拆开了那封来自北京的信：
还能再给我画两幅《海贼王》的画吗？
星期天，球场旁的白杨树下，
不见不散。
——叶萧
“叶萧，多么富有诗意的名字！”风凌终于想起了那个开迎新晚会的晚上，他无意间看到了叶萧QQ空间里的一篇个人简介日志，其中有一栏写着“最不能接受的爱情：姐弟恋”，大概是从那时起，他就不再称她为学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