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五叔和白渺渺的情情爱爱

01

我爷说,娶媳妇又不是用来看的,漂亮有啥用!

这话是说给五叔听的,五叔不听,心思全在白渺渺身上。

我爷又说,你大嫂,二嫂,三嫂,哪个不能下地干活?哪个不能做饭洗衣?

五叔索性撇过头,逗身边乖巧的阿黄,阿黄伸着舌头喘粗气,终是抵不住这炎炎夏日,趴地上消暑。

反正,我爷的长篇大论一点没起效果,还口干舌燥,他端起泡浓茶的白底瓷茶壶,对着壶嘴一饮而尽。

关于我爷的娶媳妇大论,我一点没听。

我坐在后门阴凉处,搬了一大一小两板凳,趴在上面痛苦地补暑假作业。两天时间,二十篇日记,三张试卷,后天开学,我觉得我的大脑已严重缺血,要么我能创造一个奇迹,要么我在胜利的黎明前倒下。

我爷向来对白渺渺嗤之以鼻,看不惯城里姑娘的娇滴滴。

他指着黑不溜秋的我,苦口婆心对五叔说:“你看咱丫头,小眼睛,大鼻头,像个假小子,长得多一般啊,但这丫头从来不生病,壮得像头牛,养活起来多省心,天天活蹦乱跳往泥地跑,往船上跳,多招人喜欢!”

我爷总觉得壮得像头牛是夸女孩子的话,否则也不会明目张胆当我面说。

只是,我这脑袋上的青筋突突往外跳,怎么也压不住。要不是想起作文本下还压着实实在在的三张卷子,我铁定跳起来跟我爷拼命。

五叔是最听我爷话的儿子,如今成了最不听话的那一个,就为了白渺渺。我爷气极。

五叔走后,我爷点了一支烟,坐在河岸边抽,一圈一圈的烟雾缠缠绕绕,就像我爷一辈子也看不明白的情情爱爱。

我爷又怎会懂,他是个莽夫,没读过书,十三四岁就在江上打渔,皮肤晒得黝黑,有个大嗓门,讲起话来能把江面下的鱼儿震晕了,故数他捕的鱼最多。

他才读不懂黎明和夜空的诗意。

爱情是什么?

五叔也说不明白,他只知道,心窝窝里的白渺渺,满得快溢出来,满心欢喜。

白渺渺长得有多好看?

五叔悄悄凑在我耳边说:“丫头,你不觉得渺渺长得像王祖贤吗?”

脑海中又浮现初见白渺渺的那一天,知了声声扰人清梦的暑假,我跟黄瓜跑去沟渠钓龙虾,总不见龙虾上钩。我静静蹲着,专心致志思索如何钓上龙虾,不经意间转过头,白渺渺平白无故出现在我身旁,撑着脑袋往沟里瞅。

我吓得歪了身子,掉进水沟。

她咯咯地笑,伸手把狼狈的我拉出来,接着拿起钓竿,伸进水沟,睁着浓眉大眼,问:“真能钓上龙虾来?”

我竟然没有破口大骂,乖巧地点头。

那是我第一次见白渺渺,原来城里姑娘爱穿白裙子,披长黑直,唇红齿白,像电影女主角一样拥有光环。以至于后来,我开始留长发,开始攒钱,我想买白裙子,想成为白渺渺那样的女子。

一九九五年突然出现的白渺渺就像当年的王祖贤,风靡了整个村落的单身男青年,这其中也包括大龄单身男青年五叔。



02

五叔成了大龄单身男青年,这事还得怪我爷。

我叔初中没上完,就跟我爷跑江上捕鱼,一捕就是十多年,等我爷想起最小的儿子还没娶媳妇时,附近的黄花大闺女都被娶光了。

我爷叹着气,这年头什么都得动作快,慢一步,鱼就被捕光了,其余的要么年龄太小,要么带点残疾,我爷都看不上,五叔就这么单着。

五叔却乐意单着,因为村里来了个白渺渺。

白渺渺是城里姑娘,白白嫩嫩的脸蛋,吹弹可破的肌肤,樱桃小嘴说的话,能酥倒一大片男子。

白渺渺原先就是我们村的,两三岁时随父母去城里生活,几年前爷爷奶奶去世后,她们一家三口就再也没回来过,谁也不知道白渺渺现在长啥样。

这次破天荒的,一辆皮卡开进村口狭窄的小道,开进了白渺渺的家门口,车上接二连三搬下行李,大家还在议论纷纷时,白渺渺出现了,万丈光芒。

这都是五叔跟我讲的,用最单调的词汇,描绘光彩夺目的白渺渺。

自那以后,五叔的嘴里不自觉就会跳出白渺渺三个字,就像渔网里逃脱的小鱼,欢畅自在。

五叔在被我爷冠上找媳妇重任的日子里,整天骑我爸的永久牌自行车,后座上拉着我,去白渺渺家的稻草堆猫着,为了一睹芳容。

我爷问五叔,看上哪家姑娘了,给你说媒去。

五叔说,白渺渺。

我爷气的胡子歪了:“你也不瞅瞅咱家什么条件,人家父母城里做生意,就你挣的那点钱,够养城里老婆吗?不合适!不合适!”我爷吼个大嗓门,狠命摆手,又补充道:“五娃,死了这条心,咱农村男人,就该娶个身强力壮的农村媳妇!”

我爷说的话,五叔一句没听,心思全在白渺渺身上。

随后,五叔做了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决定,自己找杨婆说媒去,他说:“被狠狠抽个耳光,我才会打消白渺渺的念头。”

他听说城里女孩喜欢白衬衫,特地去镇上买了一件,还理了个小平头,精神十足地跟在杨婆身后。

杨婆能说会道,把五叔夸成了花,五叔后来告诉我,他自个儿听都觉得害臊。

白渺渺的父母安静坐着,没搭话,也没笑脸。五叔乖巧地盯着面前的玻璃杯,绿色的茶叶上下翻滚,像极了慌乱的内心。我怎么会干这么没规没距的事,他后悔地只想抽自己耳光。

心脏在打鼓,咚咚直响。白渺渺说了些什么,他没听清,心跳声仿佛就在耳边,挡住了白渺渺甜糯糯的声音,五叔只看见樱桃小嘴一张一合地动,多美。

回去路上,他才从杨婆一脸得意的笑脸中知道,白渺渺愿意同他处对象。


03

说来也挺神奇,白渺渺竟然在一堆年轻小伙子里挑中了五叔。

五叔身材矮小,眼睛特小,因为常年捕鱼,皮肤黝黑。你从我的小眼睛大鼻头可以看出,我家的基因并不出色。

一九九六年秋季,五叔把白渺渺娶进门,五叔笑得眼睛没了影儿,白渺渺表情淡淡的,看不出情绪。

白渺渺成了我五婶,村里的女孩羡慕不已。

热闹过后,日子不咸不淡地接着过,到了春天,白渺渺去了我们小学当美术老师。她带我们去田野,去河岸写生,我们像挣脱了缰绳的野马闹作一团,她也从不在意。

她总是安静在一边画画,画金黄一片的油菜花,画燕子飞过的蓝天,画恬静优雅的河水。

我们最喜欢画人物,每次总会有人幸运成为模特,站在最前方,任我们画成妖魔鬼怪。

白渺渺也画,没有模特,人物仿佛就在她心里。我看了,画中的男子并不是五叔,五叔没有画中男子的迷人气质。

年纪尚幼的我敏感地嗅出秘密的味道,我偷了白渺渺一个秘密,谁也没有告诉。我幼稚地以为这个秘密我能守到永远,殊不知,掩饰出来的美好终有一天会被人识破。

到了秋季,五叔成家一年。

那天,下着毛毛细雨。五叔从玻璃厂下了班,带着伞接我和白渺渺回家。五叔撑着伞,雨伞向白渺渺倾斜一大半,全然不顾自己肩膀湿了一大片,同白渺渺讲着白日里的趣事,白渺渺偶尔点点头,淡淡回应一句。

我跟在两人身后,撑一把小绿伞,走在草地里,我喜欢听雨靴踩草地发出的嚓嚓声,令人安心。

此时,往家走的泥路上很安静,一个陌生男子迎面走来。我抬起头,格子伞下露出男子的面容,三十多岁的年龄,一脸刚毅,紧抿嘴唇,脚步停在距离我们五米的地方。

完了,脑海闪过两个字。秘密被发现的窘迫感突然袭来,我开始为白渺渺担忧。

陌生又熟悉的男子,无数次在画中见过,我认识他,而他不认识我。

“渺渺······”男子突然开口,白渺渺淡淡的笑容瞬间凝固,仿佛千斤的重担压在脸上。

五叔发现了异常,看了一眼对面男子,问:“这位先生,你认识我家渺渺吗?”

男子随意笑了一下,回道:“哦,我是渺渺的大学老师,我叫王家风。”

“哦,原来是渺渺的老师呀,您好您好!我是渺渺的丈夫冯国明。”

白渺渺的表情不知何时恢复了过来,她牵了五叔的手,说:“王老师,今天怎么有空来这里了?”

“哦,我来这里找个朋友。”

“老师有空的时候来我家坐坐,跟我家阿明喝两杯。我家就在那儿。”白渺渺的纤纤细指指向前方。

“好的好的,今天还有事,我先走了,下次有空再聊。”说着,男子优雅地欠身,从我身边走过。

猝不及防的相遇,我以为除了我,谁也看不出什么来。

然而,五叔看出来了,因为他有个秘密没有说,他见过白渺渺的画,和画中的男子。


04

相遇过后,白渺渺的表情更淡了,五叔的心里带了点焦虑,他不说,白渺渺根本看不出。

一九九七年的冬季特别寒冷,寒风刺入身体,骨头冻裂。我躲在被窝睡懒觉,我爷把我从被窝里拎出来,陪他晒太阳。

五叔和白渺渺住在最西屋,屋里传出一阵微弱的声音。

“那个男人到底是谁?你为什么总是画他?”即使刻意压制,五叔的语气中仍然充满怒气。

白渺渺没回声,好像又回声了,我们听不见。西屋再也没有传出一点动静,仿佛世界一下子又归于平静。

我看了我爷的脸色,比冰霜还冷,呼出的热气转眼成了雾气,掩盖了残酷的现实。

我爷瞅我一眼,没好气地赶我:“丫头,赶紧进去写作业!”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坚决,这种情况是不能跟我爷撒娇耍赖的。

我搓了搓微有暖气的手,进了屋。

这不怪五叔,最近这日子他很难熬,村头到村尾嚼舌根的大妈嘴里,无一不在说阿明媳妇和陌生男子在村口破旧小屋见面的事。

有人说,见过这男子在阿明家附近转悠几回了。有人说,看见白渺渺在面前哭得肝肠寸断。还有人说,怕是这白渺渺要跑了吧。

这年真是不好过,五叔和白渺渺不说话,仿佛陌生人。

那年夏天,白渺渺来到村落,走进五叔心里,仍旧是相同的季节,白渺渺重新出发,走出村落,走出五叔心里,留下一大块空缺。我想这个空缺会很大,因为在五叔心里,白渺渺满得快溢出来了。

白渺渺拎着行李,走出门口的一瞬间,五叔问:“你当初为什么嫁我?”

白渺渺回:“嫁谁不是嫁。”

五叔问:“那现在呢?”

白渺渺回:“我想嫁给爱情。”

最终,白渺渺还是拎行李走了,没有回头,不带一丝留恋,这里终究不是她的归宿,她始终和这个农村格格不入。

白渺渺走后,村里的妇女再没有顾忌,你一言我一语,拼凑出整个故事。

那年,白渺渺同父母来到老家定居,不是没有原因的。白渺渺和大学老师王家风相爱,而且还是个有家室的男人,白渺渺心甘情愿成了破坏别人家庭的第三者。

明眼人很容易做出的判断,恋爱中的女人做不出,她爱惨了王家风,为他的才华,为他的儒雅,为他的柔情。父母知道了这段禁忌恋,觉得丢尽脸面,使了各种手段阻止白渺渺和王家风来往。为了彻底断绝两人关系,他们举家搬回老家,白渺渺想反抗,母亲却用性命相要挟。

白渺渺妥协了,心死了。五叔在她面前羞涩地笑,说想娶她为妻,白渺渺觉得,如果不是那个人,这一生嫁谁不是嫁呢?

大家都说,这个女人伤风败俗,阿明可惜了。

白渺渺走后,我爷什么也没说,带着五叔又回到了船上。我爷老了,干不动了,现在全靠五叔一个人。

婚姻讲究门当户对,我爷之所以强烈反对,不外乎这四个字。他怕老实乖巧的五叔被城里姑娘拿捏住,尽自己受委屈。说到底,她和五叔门不当户不对。

我爷的道理不涉及情情爱爱,而五叔和白渺渺都是讲爱情的人,不是心中人,便过不好一生,他们都输给了爱情。

这些道理我也是后来才懂,只是那时候早已物是人非,各人有各人的固执,各人又有各人的命数,爱情这回事,谁也强迫不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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