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笑的右半边脸

    拨通了父亲的电话,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听筒传来了世界那一头父亲不均匀呼吸的气流声。

    “已经没有生命迹象了。”

    我对奶奶最初的记忆,是在我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她喂我小笼包吃。奶奶将那热腾腾冒着蒸气的包子一块一块地掰开,两指轻揉地将包子送入我那稚嫩的嘴里,另一只手贴在我的下巴,生怕包子掉下来弄脏了新做的棉袄。也许那根本就不是我的记忆,一岁多,还不会走路的孩子,是无法将记忆深刻保存至今的。母亲总向我提起此事,因为我从小到大都特别喜欢小笼包。那段记忆的画面栩栩如生,从未丢失过任何色彩。

    上高中前,我与父亲在周末早晨总会去看奶奶。每次,父亲都要买上一把香蕉,再去社区门口的蛋糕店买些特别软的蛋糕。他左右看来,捏捏这个看看那个,生怕没有牙的奶奶嚼不动。那是父亲最细心的时候,一脸严肃,左顾右盼,手里捧着几袋蛋糕,却又生怕不够想多挑一些,颇像小时候去超市的我。可不同的是,我是为我了满足自己肚子的欲望,父亲是为了那填不满的对奶奶的感情。

    奶奶住在国营厂的居民楼里,清一色土灰色的七层建筑,转轴式向外敞开的木框扇窗。奶奶住在七层,我跟在父亲后面,提着鸡蛋糕和香蕉,一步跨两阶楼梯,每每走到顶层,我都会气喘吁吁。父亲就会转过头来对我讲:“你该多锻炼!这才爬几部就喘成这样。”

    “奶!快开门啦!”我在父亲身后大喊着。

    其实我们都知道,这扇防盗门没有锁,里面是由一根细毛线绳挂在门稍,就这样成为了一把锁。我和父亲都知道,这扇门没有锁,可谁都没有试图开它。

    父亲一面敲着门,一面用奶奶听得懂的方言叫到:“妈!我和小儿来看你了!”

    奶奶从里面将毛线绳摘下,推开铁门,招呼我们进来。

    “又买东西,你们买的东西我都吃不了儿,叫你们别买,你们还买。”带着些许北京味的话从奶奶没有牙的口中钻了出来。

    这两室两厅的屋子里,只有一张床垫,一只电饭锅,一只木板凳和几只塑料盆。单薄的床垫平静地躺在失去光泽的橘黄色地板上,电放锅的的玻璃盖半沿着,几块削了皮的苹果相依浮在温水里。整间房如同出自初学者的铅笔素描画,一切都显得那般单调,明暗极其不自然;不和谐的布局,让整幅画失去了立体感,充满的只有空白,轻飘飘,干燥的空白。

    我将买来的水果放在墙角,和父亲坐在床垫上。 父亲往往会四处张望,神情凝重。那张脸上,充满了无奈,悲伤,甚至还有一种恐惧。那是一种怎样的恐惧,当时的我并不明白,直到多年以后,才恍然大悟。

    其实父亲为这间屋子添置过不少家具,床架,柜子,电视机等。可是不过几日,那些家当便消失地无影无踪。只剩这孤零零的床垫无力地担任着房间家具的独奏。

    奶奶从袋子里取出香蕉,半猫着腰,伸过手递给我和父亲,一面说:“你们买的你们都拿回去,你买的我都吃不了的。”

    此时的父亲像犯了错的孩子,小声嘀咕着:“既然买来了,就留下吃呗,都是软的,没啥吃不了的。”脸上挂着胆怯的笑意,将香蕉接过来,然后一面伸手要去馋奶奶,让她坐下。剥开了那颗香蕉,在推推搡搡中,奶奶接过,可又急急忙忙地将其裹好,站起来走向另一间屋子。

    随着一阵翻整塑料袋的声音,奶奶提来一个个袋子。

    不用说,一袋子花生米,自打我记事起,每次来看奶奶,她都会准备花生米。剥了壳的红衣花生,裹着又薄又红如蝉翼般的落花生,一颗颗拥挤着装入带有“老刘家”字样的透明包装袋中。我不知道为何非是花生米不可,就好像每周一次,我们像领取粮票般取走两袋花生米。可事实是,无论我还是父亲,没有人会去吃,甚至都不会将它打开。那可怜的红衣花生,一直待在包装袋中,丢在不被任何人记起的某个角落,不知哪一天,就突然失去了踪影。

    除了花生,奶奶从口袋中掏出几张卷起的钱,那被攥在手里的钱,像那颗香蕉的命运一样,在两人间相互推让着。最终父亲还是不得不选择暂时屈服,接过了钱。而在奶奶稍有不注意时,他就会悄悄地钱取出,再添上几张,然后藏在被子下面,枕头下面,甚至那一堆水果里。

    离开时,在父亲的一再拒绝下,奶奶才答应送到楼梯口,不再下去,这一上一下的七层楼梯对腿脚不便的的老人的确有的受。刚刚出了楼门洞,父亲和我肯定会先向七楼望去。奶奶伏在水泥围栏上,默默地看着我们。

    “妈,快进去!我们走了!”父亲挥挥手,我们就这样告别。

    楼下有一群围坐在一起的老年人看到我们,就热心地打招呼:“来看你妈妈了?”

    父亲像一个孩子,点头说是的。

    “你每次来买的东西,她都送给别人吃。”

    “对呀,还有那些家具,还有钱!”

    “都给附近工地的民工,外面要饭的那些人去了。” 老人们相互补充着说道。

    我提着那兜花生米站在父亲身后,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客气地打了招呼,便离开了。

    听着电话另一头父亲的抽泣,时而哽咽,时而叹息。空气像是被绑上了沙袋,变得沉重起来。作为儿子的我不知如何安慰,或许只有沉默最为合适。

    傍晚,我始终无法平静自己的心情,走到了湖边,坐在湖岸的碎石上。温柔的夕阳将天空一齐染成了淡紫色,如丝般的云在这交织的的色彩世界若隐若现。眼中的一切景物都找不到了本身的颜色,草地是金的,湖水也是金的,那不远处还未生芽光秃秃的丝柏树也彻彻底底地被点着了,那闪耀的熊熊火焰紧紧包裹着丝柏树舞动的躯干。在这整个世界都被点燃的暮色中,我猛然想到了父亲那张带有恐惧的笑脸,这才明白那种恐惧究竟是什么,它是一种爱的情感,却又彻彻底底被现实击垮的爱。这种恐惧中带有不曾实现而且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憧憬与渴望,这种渴望潜藏在世上大多数人的生活中,而我的父亲,他只能将这种从未得到却又不曾遗忘的情感潜藏于心,像一盏永远不会熄灭的烛火,无情地燃烧着心中的渴望,却又照亮心中荒野。那的的确确是无所畏惧一切震撼心灵的恐惧。

    我望着燃烧中的枝干,恍然大悟,悲怆至极,死究竟还是成为了生的一部分,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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