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女人,同时也是个腐女。
成为腐女的原因,完全是个意外。
我妈在小区底商的门脸房里开了个超市,我妈是营业员之一,我是帮忙的营业员之二。我每天下了班都会来这里,是因为有个男人总会来这里。
这个男人很怪,非常怪。他不管冬天夏天三伏天都穿着长衣长裤,戴着帽子,捂着口罩,甚至手上都戴着手套,他买的唯一商品都是方便面。
如果只是这样,那也可以理解为他身上受到过什么创伤,他这样捂得严实也只是在遮丑,但不仅仅如此。他只穿黑色的衣服,不和任何人打交道,他在我们小区住了一年多,我都没看见他和谁说过话。
他好像从不出去工作,我极少见他出门,但是每次见他都像是很累,眼睛里都是疲倦。每次来店里我都想和他搭讪,但他话很少,不得不说的时候也只是挑极短的几个词代替句子。
还不仅仅是这些,他身上有一股奇特的香味,那绝对不是来自某种香水,那种香气有着皑皑雪山上雪莲的天然纯净和悠远的味道。我不自觉得被这种香气吸引,或许因为这种 香气,我对这个很是神秘的男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想了解他的故事,想知道他厚厚武装下的真实面孔。
这次偶然的机会,我终于见到了他,出乎我的意料,他竟是这样清秀,干净的脸,淡然的表情,手臂露在外面,完全是一个健康完整的人,没有半点伤痕。
我心里的好奇变成了疑惑,他全身武装是在封闭自己,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此时的我是在他的家里,我是接到电话送方便面上来的。
屋子里比较暗,厚厚的窗帘把强光都挡在外面,没有太多陈设,简单干净。左边靠着墙壁有一张方桌,桌子上有个很精致的香炉,炉内燃香,燃放出熟悉的香气,和他身上的香味吻合。香炉上面的墙上挂着幅相框,里面是一个笑得很阳光的男人的照片。
“麻烦你了,谢谢!”他打开门后,转身去拿来了钱包,把钱向我递过来。
“没,不麻烦。”我关注了他一年多, 今天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看到他没有面具的脸,而且竟还是这么顺眼,顿时没出息的紧张起来。
我完成了买卖,本应该转身就走,但很不甘心就这么离开,心里想着能有什么理由可以在这里多待一会,“你对我很感兴趣?”他居然先开口,语速快而且轻,“你对我很好奇,并且还跟踪过我,这些我都知道。”他眼神和声调一样平静的说。
我顿时有些像小时候暑假不写作业,骗老师说作业忘带了随即被老师点破的羞愧心情。我确实跟踪过人家,作为一个女孩子去跟踪一个男人,这种丢人的小可爱行径实在让我理直气壮不起来。
“你进来吧!”我正手足无措的想挖地洞,他伸手把门关上,示意我坐在椅子上。
我压了压脸上的血气,笑笑,说:“那个,我,我承认,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你不是坏人,我也不是,你不能老吃方便面啊.....”
“今天是我朋友的忌日。”他打断我语无伦次不得要领的话,走到那张照片的跟前,眼睛紧紧的盯着。
我进门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就知道这是张遗像,我也走过去:“他很帅。”
“是,他叫沈袁。”我当时对同性恋这个词,还保持在只是个词的程度上,根本没去想过这样的人真的存在,所以脑子里根本没有任何概念。
“他还这么年轻,是生病还是意外?”我知道沈袁一定是他很重要的朋友,很小心地试探着问。
“本应可以避免的,就不算意外,”他转过头来对着我,“我是故意让你来的,如果你愿意,我把我们的故事讲给你听。”
他的眼睛分明是那么亮,像星子,可此刻他微眯着双眼像是把所有的光都收了起来,却又那样深不见底,我的目光被吸引进去,竟忘了回答他的问题。
我失神了片刻,窘迫的笑笑,清了清嗓子:“啊,当然愿意。”
“我们是大学同学,沈袁是学生会副主席,我是文学社社长,他口才很好却没什么文采,我破格把他收入我们社团。大二的时候,我们在一起了”我很认真的听,仍然没反应过来“在一起了”是什么含意。
“沈袁精力充沛,任何时候都是充满活力,学生会的事被他玩儿着就能做的很好,周围总有女生围着,他肆无忌惮的穿梭其中。我除了小说写的好,其他没什么能比过他。他人缘又好,我觉得我也就是他朋友中的一个。”
“直到那次我喝了酒,跟沈袁说我们干脆只做朋友,他说那可不行。他说他可以放下江山,解甲归田,他说他有了我这个作家当靠山,就是有了终身饭碗,他以后的生活就是白天做做我的跟班,晚上回家当当我的姨太太。”
“我以为沈袁只是开个玩笑,可是第二天他就在学生会例会的时候,向大家宣布我们出柜,宣布他辞职。”他转回头看着沈袁的照片,表情柔和得像是四月里隔着玻璃窗射进来的暖阳。
我可能天生有腐女的潜质,心里从震惊到接受竟然只历经了那么几十秒钟的时间。也或许是女人天生赋予的母性特质,对眼前这个男人的本能怜惜;也可能算是爱屋及乌的一种表现形式。反正是,我没有对同性恋产生任何的排斥心理。
“后来呢?”我急于想知道后面的事情,忍不住轻声地问。
他微低下头,表情依然柔和:“沈袁不在乎别人的目光,我当然更不在乎。我们经常在阳光明媚的下午,背靠背坐在学校湖边的草地上,我给他讲我小说里情节,听他放肆地笑。他说我像李太白,满肚子文采却一心想着做官。他说学李太白也没关系,可别学他娶那么多媳妇。我说你能不能别把我比较成这么悲剧的人物,他说那就像唐伯虎吧,那可是我中华儿女的骄傲。我大声地笑,我说唐伯虎好像娶的媳妇更多。”
“我远远地看到一对对的男女情侣,手拉手自然的走着,我说如果社会真正平等了,我们也会像他们那样。但是现在,我们的关系本身就已经很招摇。沈袁猛地站了起来,拉着我的手就跑,他说别人用慢的我们用快的,别人看起来也会以为咱们有什么急事。他跑得很快,风在我们耳边掠过。跑不动了他停下来气喘吁吁地学着山东人的腔调大声说:你是风来,俺是沙,娶个男人当媳妇顶呱呱!”
“这一个个的场景,像是翻看旧相册,幕幕都鲜活地定格在脑子里,一页页的翻过去,连成影像.....”
我心里升起一股酸涩,好希望这就是故事的结局。到这个时候,我都开始喜欢沈袁,他阳光、自由,奔放的像匹野马,却让人感觉对爱人又是这样的温柔。
他给自己点了支烟,我看着他慢慢吸完。我知道接下来他要说的事情开始变得沉重,他不说话,我也不再催他。
“大四的时候,沈袁他们家里费了好大的劲,给他在外地找了个大公司实习,他推不掉就去了。我是不赞成的,因为很可能毕业后他就留在那里。那个时候我们分隔两地,开始的时候是非常不习惯,通电话,开视频也像对待博物馆里的藏品,那么珍贵,看得到听得到却触及不到。后来遇到不顺心的事就不自觉得狂躁,那时候其实就是在恐惧了,是对未来的恐惧,害怕我们永远被这700公里隔着。”
“人对待自己心爱又只能远远看着的东西,就容易产生不自信,对爱人更是这样。我开始担心他那个性格,会遇到更好得人。沈袁反而总是侧面敲打我,说我这人特别招人,让我自己注意着点。我们不自觉得已经开始在电话里争吵。”
“2011年6月,沈袁被那家公司正式录用。7月23日,我因为和网站发生摩擦,我的小说被网站封文。我当时特别生气,火气把我撑得鼓鼓的,不知道怎么发泄出来。我给沈袁打电话,说我要见他,马上。”
“这一天震动了全国,动车追尾。万幸沈袁只是受伤,我找到他的时候,他躺在医院的床上,还对着我笑。我以为这只是个小坎,他出院了就什么都过去了。”
我其实很早之前就看过他放在钱包里身份证,在很早之前就知道了他的名字,他叫丁宏。
丁宏又点上一支烟, 他不停地在吸烟,屋子里已经满满都是烟雾。我看着他,他的眼神停留在香炉上,眼睛每眨一下,里面的哀伤就多出一层。 他微微皱着眉头,闭上眼睛平复情绪。
丁宏睁开眼睛,转过头看我:“我以为我用了两年的时间,今天可以做到把这件事平静地说出来.....抱歉,你等我一会儿。”他哑着嗓子说完,又把头低下,猛力的吸烟。
我心里说不出地难受,想说点什么安慰他,张了张嘴发现嘴唇都在抖。我长吸口气,在厨房旁边找到饮水机,给丁宏倒了杯水。
“从一年多前我见到你的那天起,你就在封闭自己,现在我知道是因为沈袁。但如果我是沈袁,我绝对不希望看到你这样。”说到这里,我发现这个话题太沉重,他最需要的是分散下注意力。我换了个口吻,有点小女人的说: “你为什么会找我啊?”
丁宏掐灭烟头,说:“因为感觉你是个温暖的女孩,因为只有你才会对我的故事感兴趣。”我嘿嘿的傻笑:“对啊,不漂亮的女孩,都给人这感觉。”丁宏翘起嘴角,勉强抿出了个笑容。
我看到丁宏的笑,我想就这样吧,丁宏你不要再说下去。沈袁的死因,那个你心里最痛的伤疤,不要一次性的揭开,你肯向人倾诉,就是你走出封闭的第一步,是你以后的生活里不会只有黑暗的第一步。我走到窗前,把那层厚厚的窗帘拉开,打开窗户,阳光瞬间照进屋子,新的空气冲了进来。
丁宏眯了眯眼睛,没有阻止。
多天以后,一个很适当的机会,我跟丁宏又提起沈袁。“沈袁是在那次动车事故两个月后,突然晕倒在公寓里,被室友发现送进医院。他一直昏迷,再也没站起来。医生说他是脑血管大量出血,需要手术,但是手术后最好的结果也是植物人,让家属做好准备。”
“他还那么年轻这太突然了,我接受不了,沈袁的父母也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他以前身体很好,没有任何这方面的病症,他怎么就破了血管了呢?”
“手术成功了,但沈袁没有坚持多久,半个月,他只留了半个月。他没留下半句话,甚至都没再睁开过眼睛。最后的那些天,我坐在他身边,他的脸肿地都变了形,一点都看不出原来的样子。这没关系,只要他活着,他还活着,我就能看到他,多丑都没关系。但是,他就这么走了。”
“我想不出其他原因,我就是想他的病跟那次事故受伤有关系,这没有科学依据,但是我就是这么认为。”“都是因为我,是不是?” 丁宏的手抖得烟都拿不住,我连忙伸手握在他手上。
我一边使劲握住他的手,一边给自己擦眼泪,我庆幸在丁宏第一次诉说的时候,阻止了他。我无法想象,最初的时候,丁宏是怎么熬过来的,这个巨大地打击把他打压得把自己藏起来,他在自责里煎熬,在思念里煎熬.....还好,都过去了,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如果不是,我也会作为丁宏的朋友让它是。
——我会给你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