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自行车鸟枪换炮,摇身一变,成了新车子。
为什么?
我家楼前有幢旧楼,旧楼里边住个师傅老王。老王曾经是个修理工,现在退休居家,在女儿女婿跟前过日子。一日,看见了我的旧车子,不觉技痒,就给我翻修了一下。
第一遍,把我自行车的旧梁弄断了——怪我那个玩意儿太朽。幸亏是他修理中发现了这东西不堪一拧,要是哪天我骑到郊外,贪看风景,下坡撒把,狂呼乱叫得意忘形之际,忽然折断,岂不惨哉?
第二遍,不知如何进行——车子忽然从楼下消失,我想就那么个破玩意儿,没了就算了。何况现在哈里曼天天要算步行数字跟人比赛,不骑更好。可是,烟鬼咂惯了烟嘴子,麻将好手推开饭碗,脚就不自觉带着他去找麻搭子,嘴碎的女人忍不住溜到墙根里找人倒闲话,那都是习惯成自然。我这个人呢,自行车骑了几十年,这辆老牌旧车子用了五六年,丁军那家伙都想跟我要去,挂在工作室墙上耍后现代。现在下楼,看那旧物不在,就像穿了棉袄里边光着个身子,空荡荡挺不对劲。所以这几天了,我下楼总要习惯性地朝楼墙根底下瞅一眼。别了,我的破车,去年你丢了好几遍,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今年你我缘分算是尽了。上届学生毕业那会儿,几个少年要跟那车子合影留念,可巧,那时节它又一次失踪。学生走完了,我走路,掀开柳树绦子往办公楼去,嗨,这厮却在,柳叶正浓处。可这一次,再没惊喜了吧?人家好心给你修,修残了拉倒。
可是,那个戴一顶八路军战斗帽的半老汉子,老王师傅,一个早晨,突然推给我一辆全新车子,黑亮亮的。这哪里是我的车子?这是一辆新车嘛。
骑上去,稳健,斯文,悄无声息。除了身边的空气,啥都不响。抓住把子,像抓住了听话的大走马的缰绳。什么感觉呢?嗯,上油剪刀似春风,一踏忽地蹿出一截子,一踏忽地蹿出一截子,快捷得很。
轻轻一捏闸,令行禁止,比中央命令都管用,一下子解决了我下西关坡用高级皮鞋呲溜的难看样子。
车筐稳稳坐在前轮之上,下底用螺帽垫了铁片,固定死了在前轮瓦片上。上端一边,一条染黑的竹片夹住,用细铁丝一圈一圈牢牢固定在前鼻梁上。好家伙,里边放一口袋偷来的粮食都没问题。不像上星期,裂开几个口子的铁丝筐子,在我脸前摇摇晃晃,眼看下岗命运到来,主人和车子都无可奈何。
最来劲的,是骑行的时候,看见轮圈内侧不锈钢锃亮闪光。我估摸着这些光让驮在车子上我的脸都亮了不少。细看,王师傅不光擦亮了内圈,还擦拭了每一根辐条。辐条呢,全补齐了。
好多年没骑过这么攒劲的车子了。我估摸着路上那些开豪车的人的心思。怪不得都有些牛气,原来车子好的人,都跟我一样顾盼自雄好心情嘛。
人都喜欢好东西。什么是东西的好?就是利利索索,稳稳当当,崭新发光。我插队当知青的时候,哪一天心情好,就是因为上工前用一把草芨芨,把铁锨上的粘泥去干净,擦得亮闪闪。我当老师呢,很高兴的一件事,就是全部批阅完了学生的作文,每个本本上都写了我的阅读感受,每个本子上的字儿都没有马虎写。好东西,哪怕是一点点弄得像样的自己的东西,都会让人高兴好一阵子。
我还装谦虚:王师傅,你拿去骑吧,这车子算是你的了。我可没有这么新的车子。
谦虚客套着,一把接过来,立刻就有了抓牢骏马缰绳的感觉——真是一辆好车子了。
以下是修车王师傅的话,需要特别说一说——
哎我的老师啊,没经过你同意就把你的车推去修了,不好意思啊。
我天天看你骑一辆旧车子,就想,老师该开一辆车的,他骑车子,也许就是喜欢吧。
我瞅你的车子,很旧了,需要修。我这个人呢,一看见啥东西坏了,就忍不住要修。没想到刚一弄,你的车梁就断了,太不好意思了。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脸真的红了一下子。
你看这个车叉子,我看你的不能用了,我家那辆旧的也不骑了,我就把那个车叉子给你的配上了。绝对结实。说完啪啪啪,大巴掌拍了车龙头几下。
你看这个梁,必须焊一下。我又用螺丝固定了一下,现在没问题了,你绝对放心骑上下大坡。
蹬子里边要上油。上了油,现在好了。他踢一脚蹬子,呼噜噜转得风快停不住。
车闸可不敢马虎。拾掇一下绝对安全。
你看这个车座子,下面弹簧壳朗里边,我给你放了一条子抹布,你随时用来擦车子,下了雨也绝对淋不湿。
我赶快看:那个车座底下,一窝干燥的毛巾,款款藏在里边。
没后架子可不行,我看你原来那个,啥也没有,防不住啥时候要驮个气瓶啥的。这就把那辆车上的后架子换上了。他说着,扳一下,后架子还有弹簧呢。天热了到乡下树底下看书,夹本杂志绝对行。
这个支架很管用,害怕你看不见,我给你漆成了红颜色,你踏下来,蹬上锁子,它就稳当了,车子绝对不倒。他演示一遍。
……
你拿去骑,千万不要有任何感谢的意思——我呢是干下修理的,现在跟女子女婿住,没活干,就急。见了你的车子,就想修一修。见车子好久没收拾了,心里不舒服。
不不不,千万不要提一个谢字,我还要感谢你呢——幸亏你有这么一辆旧车子,才让我这几天有活儿干了,过得好着呢。(哇,这是个苏东坡么。我总是发现苏东坡。好)
再说了你是老师,我们那个亲戚娃娃,就是你教的。现在上大学了,走掉了。好娃娃。
我老看你的讲书节目呢。我就说,老师这样的人,肯定舍不得那辆旧车子,肯定没时间修,我就给你修了。所以要感谢你了——让我这几天有事干。我看你楼上下面那一块子墙皮,快掉了,危险。一定是澡盆子那儿漏了,没关系的,哪天我端点灰过去,抹一抹缝子就好了。
……
他一一介绍每个修理项目,那是给我交代每个技术细节,更是在自己过瘾——又一次回顾了那些让他充实的修理过程。现在,我的破车子,变成了他的一件新崭崭的作品。谁不对自己的作品得意呢?我做一课教学设计,老要打开来自我欣赏呢。我写一张大字,就能独自观赏好半天。我写篇微信,有时候忍不住翻出来回看好几遍。你弄一样事情,倾心了,专注了,使上自己的手艺了,弄出来了,那就是你的作品了。人都该有自己的作品。扫完了院子,也是一方干干净净的作品,总能保持好几十分钟的好性情。人就该活在这样的性情里。
我想起来那天来的那个砌瓷砖的高台年轻师傅,两尺多长、一搾多宽一点活儿,电锯打开锯了十几回。说怕脏了我家卫生间,灰尘大。楼梯间去锯,出去了,门锁上开起来麻烦,就用砖头从外面轻轻倚住。完了,领着我一一介绍他抹的缝子和瓷砖。他要了我的抹布,把洒下的泥点子全部揩净。接工钱的时候还看着自己的活儿——好得很,细小的接缝处都很讲究。作品嘛。
我又想起来一个师傅,给我装电灯,一盏灯三四十块钱,一次装四盏,装了两回,都是一星期就全部瞎黑。那天他又问我装不装。我一想,不知道是灯的问题还是线的问题,反正那盏灯不是他的作品,总要买来装什么?我口气很生硬:永远不装了。我这屋里不要“作品”以外的东西。
我看这王师傅好健朗。跟我讲完他的作品,径自去了。
以前这院子里我从没注意过有这样一个人。我要是个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就要给世界第二牛气冲天急匆匆赶路的中国提个议案了——嗨,要特别特别留心这样的工匠哦。不然咱们也不算啥。
现在看他走向树林子,心说,酒中苑,更好看了。
一枚螺丝松了
我忍不住变成一柄扳手
一只蛋落下
一窝巢穴绵软等候
一堵残破的墙
呼唤一块结实的砖头
一块空地
想给一棵树当苑囿
听说天空碎裂的时候
女娲伸出举着五彩石的手
听说孩子的啼哭
就是妈妈整夜的忧愁
那些不由自主
那些雪冻时梅花打开的奇秀
那些深埋在劳作中的幸福
那些叠纸船的孩子
追赶漂着幻想的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