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连存携了狄孤竹,觅了一间小馆,点了几样小菜,两人谈天说地,说起程先生京畿大破歆王,二人皆心向往之,又指点时政、评论旧闻,竟是颇为合契,一时大有倾盖如故之感。
按下唐狄二人不表,且说唐家二小姐唐清涟,夜不能寐,填了首小词以后,便唤依依拿了斗篷,施施然踱到了园子里。
二小姐借着月色来到塘边,见着一石凳,就想上去坐了,对着塘里的圆月发会儿呆。不料夜寒露重,石凳冰凉,二小姐乍一坐下,先自打了个寒噤,痴痴傻傻地楞了楞,才起了身,对跟在身旁的依依说:太凉了。
二小姐左右望了望,在旁边挨着的一个石凳上坐下,刚坐下就又起了身,认真地对依依说:这个也凉。
依依看着二小姐憨傻的模样,不禁笑出了声,二小姐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嬉闹着嘲笑回来,而是转过身,向远处走去。依依抿了抿嘴,放轻了脚步,赶紧跟上。
二小姐信步走着,不自觉来到了闻芳亭,上前去斜倚着栏杆,复又变作一幅痴痴傻傻的样子。依依看着小姐歪歪斜斜的站姿,加之钗横鬓乱,浑没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有心说几句,但看小姐神情憔悴,终是不忍,只是陪小姐站着。
唐清涟看这月色清凉,心里越发凄苦,暗自忖道:
“自与君别后,这恼人的月盈亏了十来回,月色千里与共,月下之人却何时再遇?
“妾日夜思君,倘能与君相知,定要伴君携手花荫、漫步柳径,碧海苍梧,皆与君随。奈何福浅缘薄,造化作人,东亭一别,再无相见。君之英姿,夜夜入梦,心有挂碍,难得开解。也曾盼鱼书能达,寄吾情思,又恐君以吾寡耻,轻我鄙我。有意逐月华,时时流照君,月却难常在,沉沉藏雾海。愿化手中扇,送君清凉风,又恐秋来到,年半收阁中。可作腰间玉,随君性灵游,天下何攘攘,温润一如初。”
二小姐思及此处,反复纠结该化作个何等物事,陪着程先生天大地大去闯。一时兴奋,一时惆怅,碎步转了几圈,忽然又想到程先生交游广阔,天下奇女子多矣,恐怕早已心有所属,不禁扼腕顿足,悲从中来,泪湿青丝。
二小姐一时彷徨无计,素手轻推栏杆,站直了身子,仰头对着月色,许誓一般想到:
“罢了,我就化作凤凰,此生来世,只栖于梧。倘一日集齐香木,便一把火将自己给烧了,光彩夺目一场,引得程先生侧目,若能激起他心里一点涟漪,也就够了。之后若涅槃而生,就守着青灯古佛,敲一世木鱼;若烧成粉尘,便让这风扬了我,归了这天地,正好携着清风明月,伴君左右。”
这二小姐是个痴人,虽心知纵有柔情千转,也难敌世事无常,但心思恰如黛玉一般,较比干还要多一窍。心心念念着程先生,便觉世间其他男子皆是面目可憎,只有程先生入得了眼,不能与程先生相见,恨不能将此残躯了却,从此不再烦恼。却又存了万一的希望,相信这世间的缘法,总有奇妙之处。世事流转,不定哪一日,荒草蔓延,枯藤发芽,远方的人儿也会骑着马,在柳絮纷飞的季节里,来到窗前。
但暗中流年偷换,月升月落,青丝成雪。世人皆爱繁花盛景,又能有谁,会在皱纹的褶缝里,细细读那无数次辗转难眠。错把路人当了归人,岁月成诗,又将是谁,在桂花树下浅吟低唱?
爱这花儿,便唯恐他开,若花开时无人共赏,纵能千金买赋,又怎换得来一笑倾城?
二小姐徘徊良久,默默回到闺阁,想把刚填的词收起来,但那一方素笺已被其弟唐连存顺走,又哪里寻得见?
二小姐原本存了点小心思,侍弄些笔墨,一是排解思念,二来也在芳心里暗暗期许,盼有朝一日,与程先生再会时,能以文明迹,以诗表白。可这一阙钗头凤,恐是尽付了寒风夜色了。
二小姐嘱依依重研了墨,润了笔,欲凭记忆誊录。笔悬在空中,却不知该如何下笔,墨汁浓郁,顺着笔尖滴了一滴在纸上。二小姐盯着墨迹在生宣上氤氲开,似乎整颗心都被这浓墨浸染。
罢了,罢了。情之一事,只可相逢,不可相求。
翟家七爷此刻却没心情感怀。他知翟家已是存亡之际,空有满腹诗书,只学了些花情艳事,暗恨百无一用是书生,却也无计可施。只得坐在一边,看花家在刘能面前诸多搬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