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些东西聚集的地方，很像是蜂巢，无论序列还是形状，都透着神秘的几何之美。微观上看那表面镶嵌了透明的卵，仿佛水母体内特有的埃奎林一样的神奇蛋白质赋予内部可视的脉络和淡蓝色的微光。宏观上看那只是一个平凡的经不起推敲的六边形，像一副六连棋的棋盘。只有在微距上才有较为实际的意义，那就是，作为一类什么东西的巢穴，平铺的每一粒珠，都各有其自己漂泊的动向。
索尔的一粒珠，像任何一粒珠，不会有什么东西赋予它更为实际的意义。尤其是，当这里有亿万颗或者说根本难以想象这个数字的时候。每一粒珠里踉跄滚动散发着蓝光的柔软小物都可以叫做索尔。它一直在一块温暖而又狭小的水域里，毫无规律可循的摆动。那是一粒小小的柔软的珠，偶尔隔着几乎透明的表皮，会感受到相邻的同类缓慢动荡的触感，但这触感不久会被新的触感重新涤荡。
在这里无数的索尔，各有自己的一方水域，水充满了珠。那应该也不是水，而是一种透明的液态物质。珠与珠的相连是细的不能再细的丝，有时候液体会流向别处，可能很远也可能很近，有时候甚至是经由无数珠间丝的传递才到达的某处。索尔们经常这样交谈，悲伤或者喜悦，从来都没有声音。那个空间也没有声音这样的概念，所有的感知都经由珠间丝到达水域，而水域自有其波澜。
沉默的交谈不会永恒，尽管在沉默里它很像。
2
巨人没有来处，也不会有谁知道其去处。单眼巨人，通体淡蓝色皮肤，大而瘦削的物种，不具有漂泊的脉络，它有自己的形状和触感，尽管拥有某种相似的筋脉附着在体外以深蓝色枝杈的形状展现，但看起来是坚硬的。如果不是因为巢穴里的珠太小，也难以断定那只单眼是为辨珠而生。一只高度精密的黑色眼仁，充斥整个眼眶。六角巢上无限的空域里，有间或闪烁的明亮的星辰，或远或近，但那些近的从来不应该被称作星辰，它们没有光，只是因为光而存在。
巨人对于棋盘上的索尔来说，更像是巨大雕像般的存在。但事实上在珠体里漂浮着的每一个索尔，因无视而空，无法看见巨人。单眼巨人的精密作业从未间断，那是一种永恒的劳作。
单眼所在的硕大头颅沉静的垂在六角珠巢之上，不需要多大难度的辨别，只要珠内的淡蓝色微光逐渐变暗，呈一种暗蓝的静态，就是作用那珠的时刻。巨人挑中一粒珠的时候，就拿起它，但必须要小心翼翼，用它特有的器物去轻轻挑起，保证珠间丝不断（并不是所有的操作都十分精确，会有少许误差，珠间丝少量断落并无大碍，只需照常作业），然后用另一只手自然生长出的微妙探针小心翼翼的注入一些黑色的物质。那珠会闪烁，用由蓝到黑的渐变色度来闪烁，珠间丝也随着闪烁，直到连结的末端，慢慢变淡。不久，珠的闪烁停下来，成为晶莹的黑色球体，原本珠内发光水母一样的柔软小物，带着类似电荷流动滋滋的声音缓缓升向高处。
有时候巨人会用空洞的单眼，仪式性的仰望，直至消失在视觉深处。
3
与索尔连结最紧密的几粒珠在六角巢很远的位置，在此之前它没有感知过珠巢世界特有的疼痛。那些珠是一些特别的存在，明显区别于其它。最开始珠间丝连结是经由最近的位置，根系慢慢延长波及到遥远的珠。通道开始扩大，通过珠间丝连结而递进的每一个珠内，都有了索尔和另外一些珠单独的根系。在这些根系里，愉悦或痛苦的对流慢慢波及，直到末处。
那些和索尔拥有紧密连结的珠遗失之前，渐变的蓝和黑的液体会沿着根系传过来，起先它还得以感受到的交流逐渐变弱，最后归于无。循着流通的管道自然伸展，却在脉络的节点流向别处，特有的根系堵塞了。与之相关的珠与珠之间波及出试探的触碰，一无所知，只有巨大的遗失感，每一粒曾递进的珠都传递着一种遗失感。但一无所知。那是珠巢里特有的模式，不是终点。
在此之后，索尔用六角巢特有的语言，通过珠间丝去感知，伸出触角去寻找、去抵达，但都无果。沉默的遗失只留在索尔以及相连的另外一些珠那里。徒劳的连结无数次试探。这期间遗失了更多的珠，根系的蔓延越来越短。直到某一刻，距离遗失很远，往后推进的一个时刻，它也失去了光，变成了暗蓝色的静脉，静置在那里。浸泡在水域里的时刻是温暖的，尽管暖意会逐渐失去。
探针触探过来的时候，索尔没有感知，本来灵活的散着淡蓝微光的小小脉络不再柔软，苍蓝是它唯一还具备的意义。意义散去后是无尽的黑暗，向四周波荡，最后消失，珠体静静搁置，不再为六角珠巢任何触碰发出震颤。
4
其中的一粒珠很蓝，巨人注意到这一点，这样的珠通常很少，但很美妙。饲养巢宁静的珠体映射着头顶的星光，非常美。不是每一个巨人都具有这样的感知能力。六角巢的管理者，总是喜欢自由走向死线的珠体。太蓝了，它小心翼翼的挑起那一颗，企图透过透明的屏障仔细观察里面那小小的脉络体。如果足够小心，可以把头低下来透过它看一看饲养巢侧面的星辰。
但它失手了，那颗独有的蓝珠连同一部分珠间丝被脱落出来，迅速的失去颜色。这样绝对的失败很少，一颗几乎坏死的珠，不久后需要再育，那就不只是简单的注射了，它所关联的珠所有的针剂都需要重新配置，那是不小的工作量，也容不得任何差池。这好像不太重要。巨人侧起头，看了一眼棋盘侧面最近的星辰，间隔了一片孤独的死域，那颗星辰因为得不到足够的凝视而溃烂。
不是所有的巨人都会流泪。
棋盘侧边的星辰很近，拥有大片水蓝色以及与其他颜色少量交叠的花纹。如果巢珠大批在同一时刻成熟或者说在同一时刻自然脱离，它就不必用单一的探针疲劳作业，而是用成排的复针统一注入。这样就简单的多了，有喜欢的珠子更好，透过某些珠，它可以看清距离适当的星辰上奇怪的映像。这是用以摆脱某种孤独感，最好的方式。
它将作用过的脱落的黑珠轻轻放回原处，等待了一会儿，直到淡蓝色的幽浮飘走。
5
波浪，起初并没有这样确切的表达方式，但确实是被这样的方式裹挟住，丧失了透明感，只有一小块黑域。也没有清澈的水，只是混沌的黑暗。但温暖是同样的，在独特的毫无重量的飘荡之后，作为某种特殊的回归。但这次不同，这种暖意有了潮汐，也有了真实的触感。还能伸出触角吗？不知道。索尔试着轻轻的探出，能感知到的只有一条根系，没有分支，不是靠珠体连结，而是连结着自己和黑暗本身。依旧没有时间感，但是很奇妙，黑域在逐渐变小，有时候幼小的脉络刮过那些黑暗的侧面，会生出某种奇妙的震荡。
推进的时间感涌来，那是第一次拥有时间。黑暗同时挤压过来，很久前曾有过这种触感，是隔着珠壁的柔软触碰，但这次不一样，这是真实的挤压。潮汐用风暴的方式向一旁泄去，索尔有了真实的疼痛，穿过狭窄的隧道，柔软的身体被降服，崩裂出更为巨大的痛，出口处被伏击的强光刺伤。
接着有了光。连结被切断，有了窒息感。有了真实不透明的躯体。窒息感很强，最强时将躯干里的什么东西彻底冲破。有了声音。不停被躯干挤压而泵进的冰凉而空洞的东西是什么？有了空气。被巨响冲击起的巨大的不适感侵袭。有了疲惫。
这是什么，如果可以被给与意义，这是巢珠的终点。
6
巨人悬起一只手臂，从六角巢穴上空慢慢地划一个虚无的圈。顷刻的踌躇，旋即缩回手，将单眼慢慢的凑向刚刚作用过的死珠。很快，它抬起生了探针的手，将尖锐以缓慢而迟疑的方式刺进去。那是回收的探针，只有巢珠变成浑浊的球体，才会被回收。浑浊代表巢珠世界的新生。
先被感知到的是光，是疼痛，是冰冷空洞的异域之物涌入躯干的溺亡感。接着是疲惫，冗长的疲惫。碧蓝巢珠的死亡之初，完整的呈现出来。巨人缩回手，漆黑的巨大单眼熄灭又被燃起。太过漫长和痛苦，是没有经验过的感知，那种裹住痛苦缓慢流动的概念。大概是时间，可以把痛苦延展的极为细长。
手臂再次悬起探了过去，这次它忍住了。
第一视角的视物有些模糊，死亡初期的视物或多或少总是模糊。视线里有混沌的巢珠投射在异空间的映像。轮廓跟巨人类似。那些被呈现的是碧蓝巢珠的关联者，一些先前作用过的珠。巨人继续感知。蓝珠的异空间死亡在时间幻像作用下，被新的信息冲散，赋予不同定义。这种定义在六角巢珠里没有，在它那里也没有。唯有头顶永恒的星辰，和永恒的饲养巢。
这次时间终于在巨人那里成型，意义被忽然涌入的异空间的意义掩盖。巨人闭上眼睛，开始认真翻看。
7
索尔在这个时空困了二十多年，这是新时空给与的时间感知。时空的特殊性给与他性别、情感以及自我，不再是六角巢穴渺小的沙尘，而是他自己。当然也有更多的钝痛和源源不断的挫伤。
在幼儿时期他还留有六角巢穴某些特有的记忆，在遇到那些关联过的珠体时还能泛起某种熟悉的颤动，尽管这种颤动随着时间推移变得越来越迅疾，直至消失。六岁时候他还能回忆起那个窄小的黑暗居所，在摆动脉络时触动黑暗的侧壁，通过类似珠间丝的存在，感受母体带来的具有辐射性的暖流。出口处伏击的光线，永远在等待他用眼睛吞噬。冰冷空洞的气体，毫无准备的打开它的胸腔。脐带被切断，脱落成一个孤独个体。
这个空间的痛苦，被它独有的时间定义捕获，拉的很长。痛苦时的一秒，漫长的仿佛没有出路。六角巢穴的棋局已被设下，根系已经斩断。索尔的一生很短，二十六年，连结的断裂让他始终置身于遗失。当触动到达那些末端，被巢穴定义的有过连结的同类，都相继转身离去。幻觉中的他，几乎能看到同类如同静脉般飘动的触角，枝枝叉叉延伸出去，抵达的地方将他永远排除。孤独的一生。
投射空间的第二十六年他亲自损毁了这个载体。这是六角巢穴避无可避的死局。
回程的推进很短，脱离重力的愉悦回归。时间在高处化成块状，从虚空中消散于无。在一定高处上可以感知六角巢穴上相同的珠体里浮游物的下降和上升。有些还在具有时间意义的低处，有些已经抵达不具任一意义的高处。
8
巨人将苍蓝的手臂缓慢回缩到胸前，尖锐的探针在尖锐处昭示某种刺痛，然后迅速击中它。宇宙深处燃起的微光在六角巢穴上投射出寂寥的倒影，单眼巨兽沉默的印刻在每一粒巢珠晶莹的外壳表面。溃烂无一幸免。它透过溃烂，侧头久久凝视棋盘侧面水蓝色的星辰。星辰崩塌。
时间概念往后推移了很久。它小心捏起它的器物，轻轻挑动那些脆弱连结的断处，寻找被遗失的通道和根系。连结被重新建立。巢珠完成转变化为透明晶莹的水晶球，柔软的淡蓝色脉络在那一珠水域里开始缓慢浮游，水母状小物亮起它的光。感知鼓动起珠间丝，缓缓向外推去。
索尔再一次被重置。
完
注释：
索尔：soul（灵魂）
注射探针：注入社会关系的仪器
复针：异时空大批死亡（战争、瘟疫等），或异时空大规模出生
回收探针：清空仪器
透明珠：灵魂载体
黑珠：暗喻子宫（六角巢穴上象征死亡，异时空象征出生）
浑浊珠：待清空游历归来的载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