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富莉是在六月的一个早上,我正在晨跑,背后的太阳微微升起,金黄色的光还显得有些朦胧。
花廊镇很小,但是做什么职业的人都有,农民种地,画家画画,老师教书,船夫们每天早上就会到花廊河上载人渡河,或等待游客招手。
而富莉每天晚上才出来工作,她是一名妓女。
如果你看过莫泊桑的《羊脂球》的话,富莉大概跟那个形象差不多——面容姣好,眉清目秀,皮肤白皙,身材与其说是胖不如说是丰腴。
与她相见的那天早上她刚从一家高门大户中走出来,她当时神色慌张,脸上还有一些泪痕,出门后左顾右盼,黑色的眼影也晕染成了水墨画。
我过去问她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富莉怔了一下,并不出声,她摇了摇头,抹了抹眼角,又看了看四周,最后看着我轻轻的问了一句,“这里是哪里?”
我当时以为她是被拐卖过来的妇女,我说“这里是花廊镇,你从哪里来?要不要帮你报警......”
“不,不是,这里是花廊镇的哪里?”她有些急切。
“花廊镇,甲区十三街道。”我说。
“好...谢谢你。”她仓促的抬眼瞥了我一下,转身向河岸走去。
按理说,花廊镇并不大,它由一条花廊河分成两半,南边为甲区,北边为乙区,从南到北加上渡船也不过一个小时的路程。
如果是本地人,对这里应该不会很陌生才对。
也许是搬来不久的外乡人,我想。
第二次相见是在渡船上,时间大概是晚上的8点左右,船舱内人烟寥寥,都各自坐在座位上闭目养神,此时偶尔有些水鸟飞过,才会发出些声音,不然这艘船就仿佛浸没在了夜色里一样。
我从甲区赴乙区一位旧友,春鸣家喝茶聊天,忘记说了,我是一位画家,平常也不太会出门,画的画也并没有什么名气,不会大富大贵,混口饭吃还是可以的。
但春鸣不一样,他自幼习画,画风清冽,笔触干净,意味悠长,一幅画的价钱够我卖十幅。
此时,我借着船舱内微弱的光看见我的左前方坐着一位太太,风韵,整洁,淡妆,胳膊像两条白莲藕一般相互交织,搭在腿上。
此刻从甲区到乙区还有10多分钟,我走过去,向她打了招呼。
她认出我,有一些惊讶,“您好,您请坐...船上晃得厉害。”她让出身旁的空位。
“谢谢。”我坐下,“呃,毕竟有过一面之缘,就想过来打个招呼,别介意。”
“没事的。”
“那天你找到回家的路了?”
“...嗯,多亏了您,不然我都分不清方向了。”
“没有没有,我没帮上什么忙,你走后我还挺担心你的...你是外乡人吧?”
富莉抿了抿嘴,面露无奈,“我已经在花廊住了5年了。”
“哦,那大概是不经常出门的缘故,才会不记路。”
富莉什么也没说。
“你现在是去?”
“我...去上班,夜班。”她说。
我点了点头。
那一路我们就没有再说其他的话了。
其实我心里还是有很多疑问的,但是出于礼貌我决定闭嘴——虽然我觉得自己已经有些不礼貌了。
到了春鸣家,他正在浇花,看见我来了赶紧泡上一壶好茶,他神秘的跟我说,“一会儿让你看个好东西。”
“什么?”
“好东西!”他重复,“我花了一大笔钱呢。”
茶喝的差不多了,他看了看屋里的表,嘴里说着“差不多是时间了。”
这时,门铃响了,春鸣给了我一个得意的眼神,站起身去开门。
远听是个女人的声音,走近一看,是船上的女人,她换了一身旗袍,更是衬托的身段儿婀娜多姿。
再看看春鸣抿着嘴的笑容和神情,我大概是明白了究竟怎么一回事。
女人看见我也很慌张,面部表情瞬间就变得很一言难尽。
我把春鸣拉到一边,问他这是要干嘛?
虽然我并不是什么道德高尚的柳下惠,但是面对正经聊过天的人,就没法无所顾忌的做出不正经的样子。
春鸣压低声音“这是乙区很神秘的一个妓女,叫富莉,知道她的全是达官显贵,你不知道我定她的位子等了多长时间,特地今天叫你过来一起饱饱口福。”
此时的春鸣没有什么文人墨客的涵养,风流的模样倒是表现地淋漓尽致。
我不想坏了他们的雅兴,也不想阻止女人挣钱,但我也不想参与进去,这个时间找个渡夜船的人很难,我问春鸣“客房在哪里?”
“嗯?直走左转就是...”
“我睡觉了,你们随便做什么,别吵到我就好。”
回到房间坐在床上,我的心里还是有点难受的,并不是什么嫉恶如仇,或者看不起这种下九流的行业,只是以我对富莉的印象和感觉,我不觉得她是那种水性杨花或毫无羞耻之心的女人。
她怕是也有什么难言之隐?我不知道。
夜里大概4点左右,天都快亮了,有人来敲我的门,我迷迷糊糊的打开,看见富莉,她衣着整洁,头发也梳的齐顺,挽在脑后。
“你有事么?”我问。
“因为我早上6点就要离开了...所以有些事情我想请你帮忙,对不起这个时候来打扰你。”富莉的面容有些羞愧的模样。
我请她进来,倒上茶水放到她面前,她没有喝,双手紧紧握在一起,骨节青白,“我开门见山的说好了,我觉得您是个善良和可以信赖的人,所以...”
她从领口抽出一张支票放在桌子上,“我想请您帮我把这笔钱送到乙区一街道的金光小学,您跟看守大门的人说,你是替富太太来的,他就会让你进去...”
“等一下,我为什么要帮你?我跟你素不相识。”我知道我的态度冰冷坚硬,可是我实在觉得没道理。
“这笔钱不是要去做什么坏事,画廊镇的很多孩子还上不起学,金光小学是唯一接受贫困生的学校,他们也会接受社会上的捐赠,以此保持收支平衡...当然如果他们太亏本,他们也会让一部分智力有残缺的孩子退学...”
富莉低下头“我不想让任何一个孩子退学,所以我捐赠了这个学校三年,但是今年...被我丈夫发现了,他不让我做这件事,还给附近的地痞小费让他们监控我的动向,不得已才请你帮助。”
“丈夫?”我疑惑,有丈夫怎么还出来做这种花柳生意?
“是,我们是很远的琉璃镇的人,我丈夫以前是一位牙医,有一次拔牙,也不知怎么的,病人的牙齿是掉了,但是血哗啦啦的流,从嘴里一直往外淌血,止也止不住......我丈夫是这么说的,虽然我觉得他是为了避免承担责任才这么说,他拔牙的过程中肯定出现了什么差错...”
女人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后来那个病人就死了,我丈夫胆子小,带着我就来到了花廊镇,他想开始新的生活,但是他不知道做什么......他已经惧怕拔牙这件事了,根本上讲,他惧怕任何事,只能我出去工作,我的工作又难以支撑家庭的开支,后来...”
“后来?”
“后来他就把我卖给了乙区一位有名望的官员一个晚上,那个晚上我丈夫赚了1000块,比他当牙医一个月挣的还多。”富莉抬头盯着我,她的眼波像深海一般,望不见底,似乎是要流泪,但是又仿佛没什么泪水可流。
室内蜡烛摇曳,窗外的日光缓缓出现,细微的粉尘在光线下显得漂泊不定,对面坐着的花柳女人,分明长着一张深闺妇人温婉恬静的面颊。
“但是他也知道这是邪恶下流的勾当,他平常不让我出门,不让我露脸,一般去哪里他都会派个车夫接送我,他不想让人知道我是他们家的太太,更害怕我逃跑断了他的财路...”她看了看表,“还有半个小时,就有人来接我走了。”
“那你要不要逃跑?”我问。
“不...不了,我已经无暇管这件事情了,我答应金光小学的孩子们,我会资助他们上学的,三年前,在花廊镇教育厅的一位领导的家里我得知了金光小学...那时候每次赚到钱我都会留下一些,以‘富太太’的名义捐给孩子。”富莉表情逐渐从容,从她的神情看来,这件事大概给了她很大的安慰。
“你身处着这么一份不情愿的工作,还在想着帮助穷人,我觉得很了不起,我愿意帮你送过去。”
“您不必夸我,我也是有私情,我年少时也想读书,就是因为没钱才没有出路,如今大概是没什么别的盼头了,但是我帮助那些孩子的时候啊,总觉得像是在帮助年幼的自己,仿佛可以拯救自己的人生一般。”
此时,时钟指向了6点,天已大亮。
富莉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旗袍的褶皱,“如果您想联系我,可以在周日到乙区三街中骨教堂来,我会在这里做礼拜。”
说完她便推开门走了。
而我望着阳光下上下颠倒的浮沉,心里也一阵阵微妙的暗涌袭来。
告别了清晨满面红光的春鸣,我拿着支票来到了乙区的金光小学,在校门口我说明来意后,保安让我进去。
同时,稀稀拉拉的一些学生低着脑袋,抽着鼻子,挎着破旧的书包走出校门。
“他们怎么了?”
“没钱交学费,都滚回家了。”保安坐在椅子上,抽起了烟。
“这里不是会有社会上非富即贵的人来接济么?怎么还能不让上学?”
“嗤!”保安从嘴里挤出一声,“你真以为富人们钱多的花不完就会像他们信誓旦旦保证的那样捐给学校么?你真以为那些真的捐给学校的钱是用作教育资金么?”
“你话不能乱说...”
“唉!穷人没出路,这些捐款十分之一用作老师的工资,十分之一用作孩子的书本费,甚至书本也不给,冬天教室都没有炭火的,老师冻着上课,孩子冻着听课,去年有个智障小孩啊,在教室坐一天,活活给冻死了,有什么辙?没辙!穷人没出路。”保安猛吸一口烟,嘴里絮絮叨叨。
“钱都去哪儿了?”
“当然让他们花天酒地了!”
“谁们?”
“...你说谁们?还有谁们?”
我攥着手里这张发票,感觉这张弱小单薄的纸片仿佛在我手心中讨饶“放过我,我是无辜的。”
我不再多说,转身就回去了。
星期日,我来到中骨教堂,富莉一身淡米色袍子,从头包到脚,坐在巨大的十字架下祷告,她手中捧着一本圣经,偶尔还会唱起圣歌——
“耶和华指引我们的道路...令我们的罪孽得到宽恕...我看见的,我听见的,我所遭受的邪恶都将有终止的一天...父亲带我回家...是光明圣洁的地方...”
我不忍打扰她。待她唱完后才上前跟她交谈,把学校见到的事情一五一十说给她听。
“这是罪孽。”富莉低下头,眼泪向下掉,“这是罪孽,人们从来不知道,欲望会将一切美好的事物碾压成灰烬。”
我默不作声,我怀疑我做了一件很蠢的事。
这件事对于她而言,大概不是气愤,不是悲痛,而是一种信仰的丧失。
据我所知,后来的事情,富莉去找金光小学的校长了,见面后发现这位校长原来是她曾经的一个“客人”。
富莉让校长将捐款悉数用于教育事业上,校长的反应是“呸!下贱的胚子!当婊子立牌坊,你命令起我来了!”
富莉来到教育厅找领导,领导亲切的接待了她——毕竟也曾同床共枕过,富莉把这件事情跟他作了汇报,她希望领导可以出面阻止这件事,让富人的慈善不要流于表面,让官员真正的把钱用在教育上。
领导说“好,你回去等消息吧。”
富莉回到家,等着她的是丈夫的讽刺和两米长的麻绳鞭子。一顿毒打后,丈夫说“富莉,你病了,你干嘛要毁了自己的生活呢?”
富莉决定把家里所有的钱直接送到那些孩子们手上,让他们拿去交学费,她趁丈夫外出,将家中的保险箱撬开,所有的钱也只够供应二十户家庭的孩子。
但是做些努力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富莉说。
那二十户孩子的家人对富莉感恩戴德,他们千恩万谢的,甚至想记下恩人的大名将来有出息了还可以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富莉流着眼泪说,不必了,拯救你们就是拯救我自己,谢谢。
第二天,那二十户人家就从大街小巷上贴满了的告示里认识了自己的恩人——告示里有一张富莉的照片,配上的文字是“我在外辛辛苦苦努力赚钱,妻子却在家与别人偷情被捉奸在床,这时我才知道妻子已经背着我接客五年,现在我发现这件事后,她为了掩藏自己丑恶的罪行想将赃款销毁,转赠他人,这时脏钱啊!请收到钱的人尽快把钱送回来,我要治这恶妇的罪!”
这正是富莉养了5年的丈夫写的告示,文中还屡提妻子不守妇道,得了脏病等不堪入目的话。
整个花廊镇都在同情这个妓女的丈夫,感叹命运不公,造化弄人,同时还在谩骂这个妓女的德性和良知,说她不配做人——骂的最欢的人里,就有那受了富莉接济的20个孩子的家长。
但是她丈夫在家等了一周,都不见有人把钱还回来。
我几经周折,找到了富莉的家,进了院子,有个邋里邋遢的男人就跑过来问我“是来还钱的么?”
我说不是。
“那干嘛来的?”
“我想找富莉。”
“3000块1小时。”男人头也没抬的说。
我给了他3000块,进了屋子。
屋子里满地的碎玻璃,碎碗,衣服被褥也在地上,床被不知什么东西砸出了一个大洞,她每周日手上捧着的圣经早就被撕得稀碎散落一地。
此时,富莉坐在床边,衣衫不整,面目青紫,短短时日不见,她从前乌黑的头发变得花白,像一位可怜的老妇人。
她看是我,干涸红肿的双眼继续往下淌泪,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走过去跪下,握住她的手,看着她低着头,颤抖着,像寒风中再难直起来的一颗枯草。
“我是罪孽,我忤逆了命运。”终于她哆哆嗦嗦的说出这么一句话。
“我是罪孽,我忤逆了命运。”她又说了一遍,声音因为太过微弱和痛苦显得模糊不清。
两天后,富莉的尸体被渔夫从花廊河里打捞了上来,渔夫认出了这位妓女,他捞上来就丢弃到了附近的垃圾堆上,继续载客去了。
来来往往的人们看见她,有的惊惶而逃,有的不屑一顾,小孩子们好奇,端详一会,朝着尸体“呸”的吐一口痰上去,再笑着跑开。
此时,9月的阳光还很耀眼,照在女人的身上,她肿胀的身体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的表情舒展又慈祥。
我想,这大概是神宽恕了她的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