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回公寓需要经过一条小巷,此时已是凌晨,想到今天客户恼人的模样和永远改不完的设计图,顿感疲惫。眼前,这漆黑的小巷空无一人,昏暗的路灯把影子拉得很长,我不禁叹了口气,把手伸进衣兜,加快了脚步。前两年,这里才有女孩子被尾随抢劫,城市的治安总不让人放心,老家也有许多小巷,漆黑的夜晚,即使没有路灯,却从未让我提心吊胆。
记忆里老家的小巷很长很长,小时候放学回家,仿佛总也走不完。小巷似乎还很宽,同村的男孩子常常在巷子里踢足球。有次,妈让我到巷口买盐,刚拐进小巷,一个足球迎面飞来,砸中我的右额头,右侧眉毛末梢出了很多血,留了疤,就像道抹不去的岁月印迹。
“你再扯我就告诉老师。”右前座的胖子扭过头来,鼓着腮帮子,压低了嗓子警告我同桌。说完又扭过头去,顺便把红领巾往胸前一拉。
同桌压着嗓子笑,她知道胖子没那胆量。这不,才整理好,她又扯着胖子后颈的红领巾角往下一扯,差点整条给扯了出来。胖子扭过头瞪她一眼,又往胸前拉下去,这回还把椅子往前挪了挪,一手紧紧拽着胸前的红领巾,同桌差点笑出了声。我忙用胳膊肘撞了撞她,提醒她讲台上的班主任,她才赶紧用手捂住了嘴。
好像在每个人的记忆里,身边都有过一个胖子。其实胖子并不胖,只不过一到夏天,同学们都爱漂亮,嫌夏季的校服短裤丑,一个个都闷着冬季的长裤,偏偏胖子怕热,爱穿短裤,露着肥腻肥腻的大腿,同桌便给起了这绰号。他们俩就像对欢喜冤家,整天吵嘴,可直到最后一次见面,也没有闹掰过。
说起来,我还偷偷羡慕过同桌,我和我的前座,三年下来还说不上他们一个课间的话多。村里的小学只有三个年级,四年级转到镇上的小学,我认识了这些人。前座是个冷冷的男生,除了球场上,总是独来独往,同桌常和我私语,笑他古怪。她不屑于和他说话,我却巴巴地想着能说上几句话该多好。也许是小孩子懵懵懂懂的感情萌动吧,一坐下,他在也好,不在也罢,我的眼睛便不自觉地锁在那儿,这点小心思,想来就连同桌也不知道吧。有次放学耽搁了会,竟然在停车场碰上了,宽宽敞敞的停车场里,只剩下我们两辆单车,我的心里突然一阵小鹿乱撞。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竟握紧了拳头,向前迈了两大步,隔着几米的距离,喊了声“嘿!”这是我第一次跟他说话。他忽的怔住了,顿了顿回应道,“什么事?”什么事?噢我被问住了,心里的小鹿越跳越猛,“你,你喜欢,”我吞吞吐吐,“你喜欢吃拌面条还是煮面条?”无厘头蹦出来的问话又让他有点懵,“啊?”他皱了皱眉,只发出一个语气词。往常冷冷的他这时候突然变得傻愣愣的,我觉得好笑,忍不住噗呲一声笑出来,小鹿倒平静了。“拌的,拌面条。”他说着,一脸困惑。“哈哈,我也是!”说罢我便高兴地骑上单车,连再见都没说。我忘了之后两年里还跟他说过什么话了,只记得那天傍晚回家,我飞快地踩着单车,微风从身边吹过,凉凉悠悠,心情特别地好,村道边的水稻稍不留神,好像在童话世界里被施了魔法,嗖地长高了一截。
时间就跟那水稻一样,稍不留神,便被施了魔法,不一会就过了许久许久,久到很多事差点就忘了缘由。说不定,这些年我都爱吃拌面条,远远地便是这个缘由吧。
然而,童话并不全是美好的。一个夏季的星期一早晨,班主任步伐沉沉地走上讲台,默不作声,用力地在黑板上写下“珍爱生命”四个大字。往常星期一的班会课,班主任从未如此严肃,那一天,她几乎就要哭出来了。同学们都不知所然,我看看你,你看看我,除了胖子又迟到了,并没有看出还有什么惹她老人家生气的事情。然而,胖子这一次并没有迟到,而是永远都不会再来了。就在那个刚过去的周末,胖子和同村几个男生到海边游泳,被海怪给吞了去。班主任后来似乎带着哽咽上了一节很长很长的班会课,给我们说了这个噩耗,大概又三令五申说了很多珍爱生命的教训吧,我们都忘了,也许根本就没听,那一整天,我们都没缓过神来,就念着上周五还活生生的胖子。每年暑假前,校长总要在大会上讲上几个遥远的学生溺水故事,警告我们不许私自外出游泳,而我们依然在台下交头接耳,从未放在心上,可当溺水真真实实地,就那么冷不防地发生在自己身边的时候,我们幼小的心,想装也装不下了,这是真的吗?这不可能!然而,胖子终究没再来过。
后来转学来的一个男生,被安排在胖子的座位,但同桌没跟他说过一句话,更没再扯过前座的红领巾了。而我,也不敢再靠近大海河流,总觉得那底太深太深,会把我吞了去。
我家的村口就有一条小溪,在这之前,我常和村里的小伙伴倚着溪边栏杆纳凉,栏杆的缺口有几级台阶,每到傍晚,便有村里的妇人蹲在台阶边洗衣服。某个黄昏,夕阳亮堂堂地挂在远处的山坡上,我闲着晃荡在村口的沙土埕上,邻居的几个小孩坐在小溪边,招呼我过去,我畏缩缩上前几步,不敢靠近,站在几米外的地方和他们说话。“你们瞧,这是我爸新给我买的拖鞋,它能飘在水上,可厉害了!”隔壁家的水牛又在吹牛了,我觉得好笑,他们几个也觉得好笑,“水牛,你真该叫水牛呢!”几个人边笑边起哄,急得水牛站了起来,插着腰跺脚,“不信,不信你们看!”话刚说完,水牛脱下一只拖鞋,便往溪里扔去,我们瞪大了眼睛,齐刷刷往溪里探头,连我都往前挪了两小步。拖鞋扑通一声掉进溪里,连挣扎一下都没有,直沉进溪里,溅出一团水花,还把几条鱼给吓得跳出了水面。我们几个笑得都直不起腰,只有水牛呆呆地看着小溪半天,小溪渐渐恢复了平静,他低头看着自己的一只光脚丫,急得团团转,“惨了惨了,回家要挨揍了。”这时,水牛做了一个决定,“不行,得下去捞。”说完,他脱下另一只鞋,卷起裤脚,往栏杆缺口跑去,“别啊!别去!”我有点害怕,冲着水牛大声喊着。他们几个却还在笑,等着看水牛湿哒哒的落魄模样。我不敢向前,又心急如焚,我想起了胖子,想起了那有张吞人巨口的水怪。我大喊着:“别下去!别下去!”边喊着,已经不由自主挪步到了栏杆边,他们几个在一旁说:“没事,水牛游泳厉害着!”我紧紧地攥着拳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跑下台阶的水牛,很快,他游进了溪底,看不到了,我的心快跳到嗓子眼了,突然,水牛砰的一声在我们面前窜出水面,手里拿着那只新拖鞋。大家都笑了,我悬着的心也落了下来。原来,村口的小溪很浅,水牛当时一米四五的个子,站到底也能露出个脑袋,村里的老人家怕小孩溺水,都谎称小溪深不见底,也亏得水牛水性好,冒了一回险,这才真相大白。
那天晚上,水牛还是挨了一顿揍,我隔着墙听到他爸呵斥:“随随便便就钻到溪里去,万一有个不小心怎么办!不揍你还不长记性,往后不许再随便到溪里去了!”水牛没有回话,只隐隐听到他惨凄凄的哭声。
也许,如果水牛只是丢了鞋,反而不会挨这顿竹鞭子,老人家的慌,总是善意的,他们都在给我们编一个美妙的童话世界,在那里,不止有蓝天白云和青山绿野的美,还有巨口水怪的奇,我们在那个美好而奇妙的世界里,慢慢地学会了勇敢、学会了成长。
啊,那一段岁月的童话,已愈渐遥远,又愈渐深沉我心,在这不一样的岁月里,陪着我,闯荡在这座璀璨又黯淡的城。不知不觉,我已走过了漆黑的小巷,回到公寓,我下意识摸摸眉侧那道疤,不禁笑了,想来,这时候老家绿油油的大片水稻又该长一截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