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在死前,他都要活在无尽的不安与煎熬之中。
大约是在中学阶段、在语文课上赏析其他同学范文的时候,他开始担心起自己是否会漠视所有的羁绊。亲情描写似乎最能打动老师与同学们的内心,抒发笔者与亲人们之间深厚羁绊感情、以及日常点滴累积的文字频繁出现于优秀作文当中。他为同龄人的合理的文章结构布局而感叹、为精彩的比喻修辞以及名言引用所折服,因华丽的辞藻文笔而眩目,但同时,也为其中流露出的真情实感感到惊恐。
为什么他们能把与他人相处的点滴日常记忆的那样清楚,描写得那样真实?为什么他们能用那样情感饱满的文字去勾勒与亲友之间的羁绊情感?更不能明白的是,为什么,他们能把生死离别的场景描写得那样肃穆、触动人心。
在亲友、长辈永远离去的彼时,他们的心情究竟如何呢?他们在葬礼上是否有朦胧了视线、红肿了眼角、嘶哑了喉咙、酸楚了膝盖呢?我想象不出来。
他能理解愚蠢地触摸到死亡的含义:它是生的常态、是生的必要:死不仅是生的终结,更是生的伊始。但是,他没法理解自身的死亡透过羁绊带给旁人的感情——即使也已经历了数次亲人间的死别。
他一度把这归结于自己的淡然甚至是冷血,但逐渐憎恨这样暴力的归因,害怕进一步推导出自已没有存活于人间的资格和意义的终末审判。因此,他开始把曾经一次次离别时自己的冷漠与毫无波折赋予看似合理的理由:外婆是因为尚处婴幼不曾谋面;外公是因为年幼不知伤恸;奶奶是因为备战高考时没有余力分心;爷爷是因为爷孙间互相听不懂对方说的话而阻碍了情感的培养;大舅则是因为终于摆脱了病痛的折磨。。。。。。
一遍遍的自我暗示与催眠中,那个从未为他人真心掉过眼泪,从未在认识的人前往另一个世界时伤感的、令人厌恶的、自私肮脏的自己,似乎也得到了宽恕。
但是令人窒息的违和与不安好像并没有放过他。虽然不愿面对,但或许终有一天,在至今位置的人生中,占据着最重位置的二人也会离他而去,到了那时,他又会如何呢?他是否只能够假装自己涌现了无尽的悲痛,强行逼出几滴眼泪呢?
他开始日益加深担忧与恐惧:真到了那种时刻,对于自己该如何伪装的烦恼甚至要大过了至亲离去本应带来的绝望、痛苦与愧疚。
每当想到这些的时候,总会冒出如果自己先死去就好了的念头——不是真的轻生想要抹消掉自身的存在,而只是荒谬地想看看到底有谁会因这样一个人渣的死而伤痛,在葬礼上他们是怎么表现的,无论真情还是假意,或许都能给提供一些参考吧?
只是要想实现这一目的,还必须去承认幽灵的存在、构造死后的世界,太过庞大的计算让大脑瞬间宕机——他不是个喜欢动脑思索的人,这只会一次次明白让他自己的愚蠢。
他从未爱过谁,也不曾相信自己会为人所爱。这样的冷血动物,本该早早被抹消掉,在地狱历经折磨——倘若有的话,却意外讽刺地一年又一年存活于人世间。并不是因为出于疼痛的恐惧、对死亡之后未知的迷茫、更不是对于生者的责任感。
幸运抑或是不幸,他总能找到一件又一件看似有趣的事情来充实自己的生活,麻痹自己这个世间还有很多有趣的东西值得留恋。总会突然有一阵子突然异常沉浸于某些事物当中:废寝忘食的游戏或是动漫、不知疲倦地学习或是工作、通宵达旦地迷恋在肉与肉的碰撞之间。。。。。
会大笑或是落泪,会莫名为某些事燃起斗志、然后迅速浇灭热情陷入低潮,也能理解他人的情感,如此看来他至少也还是有着身为人間的资格。
只不过大抵在死前,他必须弄清楚:是否并不是所有的人間,都有活在人间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