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死于自杀。
1942年2月22日,茨威格与妻子在巴西里约热内卢近郊的寓所里,双双服毒身亡。
这个结局,我是在爱上他的小说之后才知道的。为他痛心,也很不解——他笔下的文字,处处流露出他对生活的激情和对这个世界的热爱,他怎么会做出那样的选择呢?
直到我读了他的回忆录《昨日的世界》,这个疑惑终于解开了。
从此,更加为他痛心,也更忍不了那些误以为“他是软弱怯懦之辈”的批评,和所谓“他应该再乐观点、再坚强点,balabala”的说教。
菲茨杰拉德说得好:
“在我年纪还轻、阅历不深的时候,父亲教导过我一句话,我至今还念念不忘。‘每逢你想要对别人评头品足的时候,’他对我说,‘要记住,世上并非所有的人,都有你那样的优越条件。’”
翻译成中国人的大白话,其实就是:“别站着说话不腰疼”。
不回到一个人所处的历史情境,你永远也无法理解一个人。
批评、教训茨威格的人,又何曾经历过他那样高开低落、跌宕起伏的一生。
茨威格的故事,开始于19世纪末的欧洲。
那时的欧洲和中国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对中国人而言,半个世纪动荡屈辱不休,甲午一战败于日本,戊戌变法胎死腹中,站在新世纪的门槛上,哪儿看得见什么“希望”、“前景”?
但是,对欧洲人来说,“那是一个太平的黄金时代”——数十年远离战争的安稳生活,让人们相信:战争,只不过是野蛮时代的遗迹。从今往后,和平会永永远远持续下去。
第二次工业革命所带来的科技进步和经济繁荣,无时无刻不在创造着新的奇迹。全体欧洲人,好像登上了一列驶向光明和进步的列车,人人喜笑颜开、志得意满,对未来的前景笃信不疑。
电灯,电报,电话,汽车,飞机,自来水,排污系统……
更迅捷,更舒适,更卫生,更健康,更人道,更富裕……
出身“优裕的犹太中产阶级”,茨威格天然享有着时代所赋予的一切。
他在“世界音乐之都”维也纳长大成人,深深浸润在欧洲文化的精华之中。他衣着得体、彬彬有礼;他说德语、意大利语、法语和英语;他在曾首演过《费加罗的婚礼》的城堡剧院里,观看他人生的第一部戏;他在肖邦、李斯特曾演奏过的音乐厅里,学会欣赏钢琴曲。
从中学时代起,他就纵情挥洒对文学和艺术的热忱。他写诗,出版诗集;他大学尚未毕业,就在享有崇高声望的《新自由报》上发表文章;他留学柏林,游历巴黎、伦敦、罗马、布鲁塞尔、巴塞罗那、哥本哈根;他年纪轻轻,就受邀为当时最著名的德语演员创作剧本……
设身处地地想一想——
当一个人见识了光辉灿烂的19世纪的欧洲,他会对20世纪的欧洲抱有什么样的预期?
当一个人度过了如此绚丽的前半生,他会对后半生抱有什么样的预期?
意气风发的茨威格的确有理由相信:这个世界会越来越好,他的人生也会越来越好——因为,这是唯一合乎逻辑的推理。
可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把一切推理、预期、迷梦都击得粉碎。
今年,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停战一百周年。
西方国家把它当作一个大事件来纪念,而我们却无动于衷,没有什么感觉。——这不奇怪。在一个中国人眼里,一战完全不能跟二战相提并论。一战前的中国是“很糟”,一战后的中国“也很糟”,看不出一战有多么重要。
但对西方人来说,一战才是历史转折的关键节点。
它令人震惊,它动摇人们关于“进步”的信念,它是一记闷棍,敲在所有自诩为“文明人”的后脑勺上。可以说,二战是一战的延续,冷战是二战的余波。20世纪的残酷面目,是由一战揭开面纱;“文明世界”开始崩坏,也是以一战为起点。
有个笑话说(据说是真的),一战期间,一位西方人类学家正在食人族部落里做研究。他告诉部落首领说:欧洲正在开战,已经杀了好几百万人。
部落首领问:杀这么多人,你们吃得完吗?
人类学家说:不,欧洲人不吃人。
食人族首领很惊讶:不吃,干嘛杀这么多人?你们欧洲人好野蛮。
茨威格的惊讶,恐怕不亚于食人族首领。
1914年6月,费迪南德皇储遇刺的消息传来,他正在维也纳附近的巴登度假。
餐馆里的音乐戛然而止,人们低声议论着这个消息。但不久,音乐就再度响起来,美好的夏天仍在继续——没人把它当作一个标志性的事件,因为“皇储根本不受人爱戴”,许多奥地利人甚至暗暗高兴,更受欢迎的卡尔大公爵将成为他们的新皇储。
茨威格按照原定计划,前往比利时的一处海滨浴场。
令他始料未及的是,形势急转直下——各国的宣传机器开动起来,纷纷宣称自己的国家代表了正义、理性和秩序,宣称别国应该受到惩罚。成千上万受鼓动的青年,满怀爱国激情,登上了开往前线的火车。
一转眼,比利时成了“敌国”。
一转眼,无论本国的、“敌国”的、“盟国”的年轻人,被无差别地塞进了现代战争的绞肉机……
原先乐观、骄傲的欧洲人,很快被这场战争的残酷性惊呆了。原来的“正义”好像没那么正义了,原来的“慷慨激昂”也开始变得荒谬可笑。
欧洲人第一次意识到:技术的进步不仅能改善人的生活,还能提高杀人的效率!经过黄金时代的积累和发展,他们并没有变得更文明,而是更擅长毁灭文明了。
茨威格所深爱的欧洲文化,竟然结出了这样的果子——不只是他,所有欧洲人内心最深层的信念,都被震撼了、动摇了。
1918年,一战结束。茨威格隐居萨尔茨堡,埋头写作。
就在他的身边,人们忍受着战后的物资短缺和通货膨胀,试着从创伤中恢复。
渐渐地,乐观情绪和侥幸心理也恢复了。许多人开始认为,一战的爆发只是个偶然事件。掌权者们只是一时丧失了理智,普罗大众也只是一时被蒙蔽了眼睛。类似的悲剧,绝不会再度发生——毕竟,一切都已经太坏了,绝不可能更坏了。
这个时期,茨威格的写作为他赢得了越来越广泛的声誉。他到意大利、法国、美国、俄国等地旅行,发表演讲,结识名流。他和罗曼·罗兰、高尔基、弗洛伊德等人,都成了好朋友。
他后来回忆说,“战后那几年国泰民安的岁月”,恢复了他“对这个世界、对人类的信任”。创作之余,他又拾起了从少年时就有的爱好——收藏名人手稿。达·芬奇、歌德、莫扎特、贝多芬等人的部分手稿,都被他纳入珍藏。
后来的事,我们都知道了。就在所有人都重树信心、放松警惕的时候,希特勒崛起了。
纳粹的暴行步步升级。局势每恶化一步,乐观派们都自我安慰说:不可能更坏了。接着,他们再次被啪啪打脸。
茨威格警觉到:他的犹太人身份正在变成一种危险。他的书被禁毁,他的戏被禁演。平常来往的熟人,都在小心地保持距离,撇清嫌疑。
1934年2月的一天,奥地利警察闯进他的家,搜查子虚乌有的“武器”。茨威格感到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当天晚上,他把最重要的文件打包,并决定从此长期生活在国外。
从历史的后视镜里往回看,茨威格是明智的。
他放弃了萨尔茨堡的家,放弃了数十年的珍藏,放弃了深深眷恋的故土,但他保全了生命、尊严和自由。
1937年秋天,茨威格最后一次回到奥地利。他发现,维也纳的朋友们仍然那般无忧无虑:
“他们互相邀请聚会,穿着燕尾服,吸着香烟进行社交(他们根本没有预料到,自己不久就会穿上集中营的囚服),他们奔忙于购买圣诞节礼品,布置自己漂亮的家居(没有人预料到:几个月后那些东西都会被洗劫一空)。”
茨威格曾经非常喜欢维也纳人的无忧无虑,但这一次,他为那种无忧无虑感到痛心。
他说服不了任何人,他的警告都被一笑置之。——是啊,在厄运尚未降临的时候,又有谁能肯定:究竟,是他的朋友顽固不化,还是他自己杞人忧天呢?
1938年3月,德国吞并奥地利。这片土地上的犹太人,瞬间堕入地狱。
茨威格回忆说:
“那些天是我一生中最可怕的日子:我仿佛每天都听到尖叫的呼救声从祖国传来;我知道每天都有我最亲近的朋友被非法拖走、被拷打、被侮辱;我为每一个我所爱的人担惊受怕,却又无能为力。”
随着奥地利沦陷,茨威格失去护照,成了一名流亡者。几天前,他还是个有身份的绅士,在各国都被奉为上宾。可现在,他坐在长凳上,等候英国官员给他颁发一本外国人居住证。
大批犹太难民涌入英国。他们早已被洗劫一空,有如惊弓之鸟。
伦敦的旅行社挤满了居留许可到期的人——他们曾经是商人、地主、音乐家、大学教授、银行经理……,可现在,他们拖着自己仅剩的一点破烂,愿意漂洋过海去任何地方。茨威格遇到的一位旧相识说:“有谁今天还会问我们想去哪里?哪里允许我们去,我们就去哪里。”
这个时候,英国人还在努力“争取和平”,幻想能和希特勒对话。
和希特勒对话——这件事,今天说起来很可笑、很愚蠢,但那是因为“希特勒”这个词的含义已经发生了变化,历史已经告诉我们希特勒是个什么人。而在当时,人们还不知道。他们始终抱着幻想,就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1939年9月,在一次又一次上当受骗之后,英国终于对德宣战。
茨威格为欧洲的前途担忧,一战的可怕景象还历历在目,又一次更大的毁坏来了。同时,他也感到“一生中从未有过的无奈和孤独”——在祖国,他被划为“犹太人”,受歧视,受驱逐;而在宣战后的英国,他又被划为“来自敌国的人”,受到排挤和孤立。
流亡美洲的最后岁月,茨威格紧张地写作这本回忆录,仿佛有个时钟正在滴答滴答为他倒计时。他的手稿、文件、记录都丢失了,他只能凭借回忆重返欧洲——他深爱的“昨日的世界”。
此时,他已六十多了。他青年时代所建立起来的全部信念,都已崩塌了。
欧洲代表不了文明和进步。文化也不一定能战胜本能。他开始相信弗洛伊德所说的,“野蛮残酷和原始的毁灭冲动在人们心灵中是铲除不掉的”。
他曾经认为,文化人可以用笔影响大众,继而影响世界。可现在,他承认自己无能为力。他是个“世界公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欧洲各国,一次次被狂热的爱国主义拖入深渊。
“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茨威格说,“但是要达到这个新时代,还要经过多少地狱和炼狱啊!”
他失去了耐心。
我不忍心责怪他。他所珍视的一切都已经荡然无存。
我甚至有一点点庆幸。他不用知道他的亲友们在集中营里的最后结局。
合上他的最后一本书,我心里百味杂陈——同情他们那一代人,命运给了他们太多教训,非要把他们变聪明。我也暗暗希望:我们这一代人足够幸运,可以永远天真,永远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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