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的那杆猎枪,一直像幅静物画。深褐色的木质枪托泛着温润的光泽,金属部件被父亲擦拭得锃亮,却从未散发出硝烟的气息。在陈孤永的印象里,它和这个家大多数东西一样,是装饰,是背景板,是某种凝固的、不会真正发出声响的存在。
变故发生在一个沉闷的午后。蝉鸣聒噪,空气黏稠得如同胶水。父亲照例去了工厂,家里只剩下陈孤永、继母,还有一个不该出现的男人——那个穿着花哨衬衫、浑身散发着廉价古龙水气味的男人,是继母带来的。
起初是压抑的窃笑,从主卧门缝里断断续续地漏出来。陈孤永坐在自己房间的书桌前,手指捏着铅笔,力道大得几乎要折断它。窗外的阳光白晃晃的,刺得人眼睛发疼。他不知道父亲为何会提前回来,也许是无意,也许是某种心照不宣的牵引。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大门被推开的声音并不响,却像一把剪刀,猝然剪断了卧室里所有的声息。
父亲站在玄关,没有换鞋,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客厅,最终定格在那扇紧闭的主卧门上。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惊愕,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白。陈孤永从门缝里看到,父亲一步一步走向那面挂了猎枪的墙,动作平稳得近乎诡异。他伸出手,不是粗暴地拽取,而是像举行一个仪式般,郑重地将猎枪取了下来。灰尘在光线中簌簌飘落。
“我去打点野味。”父亲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房子的每一个角落。这话是对着僵立在客厅角落的陈孤永说的,语气平常得像是在谈论天气。
然后,他转过身,没有走向大门,而是端着枪,一步步逼近主卧室。他没有踹门,也没有怒吼,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门前,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门内是死一般的寂静。
下一秒,震耳欲聋的枪声炸响了。
“砰——!”
那不是朝向天空的鸣枪警告,子弹带着灼热的气流,直接轰在了卧室门的锁芯位置,木屑纷飞。紧接着,第二声枪响接踵而至,子弹穿透了门板,射入了房间内部。陈孤永清晰地听到了衣柜镜面碎裂的尖锐声响,以及继母那声几乎掀翻屋顶的、混杂着极致恐惧的尖叫。
整栋楼似乎都被这声尖叫和枪声惊动了,隐约能听到邻居的惊呼和骚动。
父亲没有再开第三枪。他提着还在袅袅冒着青烟的猎枪,站在弥漫着硝烟味的走廊里,像个迷失在自家战场上的士兵。几秒钟后,他猛地调转枪口,不是朝向任何人,而是将坚硬的金属枪托,狠狠砸向自己左手的肘关节。
“咔嚓!”一声闷响,伴随着骨头碎裂的、令人牙酸的声音。
父亲的身体晃了一下,额头上瞬间渗出巨大的汗珠,脸色由灰白转为惨金。但他没有倒下,也没有呻吟,只是用右手拄着枪,像拄着一根拐杖,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他那条左臂,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角度软软地垂落下来。
这时,主卧室的门被猛地从里面拉开,继母衣衫不整,脸色煞白如纸,那个花衬衫男人连滚带爬地从她身后窜出来,看也不敢看父亲一眼,像只受惊的老鼠般夺门而逃。
继母看着父亲扭曲的手臂和那杆还在冒烟的枪,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混着恐惧簌簌而下。
父亲看也没看她,他的目光越过所有人,空洞地落在窗外。然后,他松开右手,猎枪“哐当”一声掉在地板上。他拖着那条废了的胳膊,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地,走回了自己的书房,关上了门。
将一切喧嚣、恐惧、破碎,都关在了门外。
客厅里,只剩下呆立的陈孤永,瘫软啜泣的继母,地板上冰冷的猎枪,空气里刺鼻的火药味,以及那扇紧闭的、不知吞噬了什么的书房门。墙上,只留下一块颜色略浅的方形印记,曾经悬挂猎枪的地方,此刻空荡得像个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