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睡得挺早,到我醒时,今天的太阳才刚刚透过窗帘来探望赖床的孩子。我被阳光唤醒了,也是被一个跟过去有关的梦境唤醒。我便起来,开始计划。
我已吃好早饭,此时八点,我拿起用于导航的手机和耳机,匆匆离开这栋楼。此时整栋寝室都很安静,我仿佛是从一处无人的地方逃离。所以我轻手轻脚,生怕被人知晓。
城市公共自行车,速度怎么也不会太快。我想取捷径,便上了高架。我的乱入令我惶恐,他们的车速令我害怕,所以我贴着边缘走,几经岔口而安然无事。
实在太累了,我从高架上下来,又经京杭运河来到了姑苏区。行人的导航模式领着我从一个个巷道慢速穿行着,不时碰到电动车,就放下脚来滑行。无论如何,我都在向自己的目标靠近着。
这热血的感觉令我兴奋。
营业的小店,背光的植物长在路旁,古老的大门上沿挂着橙色灯盏。我注意到一位中年妇女在自家门口——其实也等同于在逼仄的巷道上。她背着太阳,出神得望着一尺之距的古墙,在发呆?或者在回忆?
我适时得去闯红灯,是为了更快到达,是为了在高耗电的导航下能够走完这一遭。
到达目的地,刚好十一点。我褪下我的疲惫,悠然在一条被商业大楼包围的小街上徜徉。可是很快,我就到了街的另一头。我骑出去,又在车辆拥挤的大马路上了,我四处望望,发现真的无处可去。而失望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于是我掉头,想着还是回去吧。
这时,我冲下一个急坡,坡面很狰狞,我的手机理所当然得从车筐弹了出来。在落地前手机还曾发出一声惊呼,可我太累了,反应也随之迟钝。结果便是——手机后盖被砸出几个小洞来,边角都被砸掉一部分,膜已经布满纹路。
我捡起耳机和手机,沉默地给予他们一些安慰。我像一个被生活欺骗的孩子,不由得发现了真相,并且大骂一声:他妈的!
太阳以嘲笑的姿态高悬,柳树以与己无关的心态俯视绿油油得河面。我躲在一棵大柳树的阴影下,我无奈,又愤怒。
河也无奈,它被污染了,能看到几片垃圾飘着。我听到河在说:妈的,游客都是骗子!说好的只拍照不放毒的!
我认同于河的观点,不由得加了一句——他妈的什么世道!这时候,我仿佛听到站在桥上的中年男人也说了一句他妈的。这人离我数十米远,我忽然对同道中人起了兴趣,就靠了过去。
男人穿着一身黑夹克,弓着身子把整个人都耷拉在了桥上。兴许是感到有人走近,他把黑墨镜往上推了一下。
“嘿,叔叔,您也是游客?玩得还开心吧?,”我的搭讪能力果然很差劲。
“屁!有什么可旅游的?这破地方!”大叔显得很愤青。
我也认识一个愤青,他跟我同一个年级,是学日语的。最近去了绍兴迷笛音乐节的他,总在空间里晒一群乐迷疯狂的画面,我嘲笑他傻逼,其实我只是嫉妒人家罢了。
想到这里,突然觉得自己这样的骑行毕竟太小儿科。我失落得很,就越发觉得和这位大叔亲密,仿佛多了一层无形的联系。
“叔叔哇,我就是被骗了才来这边的,骑了二十几公里,还没喝水呢,我真是太傻太可怜了,呜呜。”
大叔盯着我,一脸严肃,然后问:“你是外地来读书的学生?”
我愣了一下,转而答到:是啊是啊,您是当地人啊叔叔?
像是卸下了防备,他脸上的表情放松下来。继而缓缓得取下眼镜,说:“是当地人,不过很久没回来看看了。”
他用很和谐的笑容看着我,我脸上的表情却很不和谐,像是看着一头怪物。
“妈的!苏童!就是你这家伙,害得我今早骑车过来!结果手机还被摔了!妈的!”
苏童大叔的脸上只有惊讶甚至说恐惧,他一定想不到,我从高中就开始读他的小说了,我在网上看过他的近照,他的面貌我早已熟稔于心。
他不说话,背过头去,把墨镜重新戴好。我能想见他目光里的呆滞。
“嘿,苏童——额,还是叫叔叔好了,您怎么会在这里呢?”我用手背轻轻拍打他的手臂,传来他身上夹克的扑扑声。
他机械地转过头来,又机械地转过头去。叹了一口气,说:“你手机不关我的事儿啊——”
“我又没让您赔我手机,说实话,我以前读过您不少书,虽然觉得您像个流氓,但是感觉也不坏,所以——我不会讹诈你啊。——您干嘛又把钱包拿出来呢?”
苏童把钱包从衣服夹层里取出来,迅速地打开,说:“你看,你看,我里面只有我的身份证和十几块钱,我没钱啊,你讹不了我,你说是我的书迷啊,粉丝啊,也照样讹不了我。”说着说着,他竟然还有些气愤。
“妈的,我也没说要讹你啊,我讹你干嘛啊,我哪里像骗子了?”我同样也很气愤,像是被一个无耻的人羞辱了。甚至顺手揪起了他的领口。
“你妈的!你想干嘛啊孩子?想打架我可以奉陪啊,老子反正没钱了,把你打残可不负责赔钱!”苏童把那张脸弄得很狰狞,我倒有些怕了。
“好了好了,”我松开了他的领口,清清嗓子说,“我现在口渴得很,也很累,心情一直挺烦躁的,要是得罪了您,您可就多担待啊。”
苏童又转过身去看河,没有要继续理睬我的意思。
“唉嘿,童叔啊,生活总有什么不幸的地方,您想开点啊——”
“妈的,生活就是一场骗局!”
“怎么这样说?”
“妈的,我不想跟你一破小孩解释什么,我要把未来丟进河里。”
“我估计您不会被淹死,不过很容易被臭死。”我望了一眼河面,说,“那可真是太惨了啊。”
“您要像您的作品那样走向宿命的‘井’?”我补充道。
“别跟我谈这些,人生就是一场荒诞的游戏,此时我落魄,有人富贵,而日后他人落魄时,指不定我就富贵起来了。”
“所以您打算坚持下去,说不定以后会富贵?”我追问。
“坚持个毛线,我的人生已经完了,钱都被出版商和经纪人骗了,我一无所有了——他们已经找了个长得像我的人,去充当我,去帮我在大众面前渡过一生。”
“我操?这也可以帮?您要用起法律的武器去打击犯罪啊!”
“屁话!我他妈没钱,又被作协除名了,警察根本不给你办事儿,搞不好还说我想冒充苏童,弄得去监狱住上一阵。”
“唉,童叔啊,生活真是太不幸了!不瞒您说,我也是觉得被大学欺骗了,所以才来骑车的,您说我要是在大学里活得开心,又干嘛出来瞎折腾?那些跑川藏线的疯子大概也是像我这样想短暂得逃离生活吧,逃离那个找不到立身之地的地儿。唉,都是不幸的人啊。”
“年轻人——”苏童正对着我,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还年轻啊,还有未来,不像我——完了!”
“唉,都是天涯沦落人,这样吧——我也饿了,咱俩一起去吃顿饭如何?”我说。
刚好附近有家兰州拉面,店面的前边有城市公共自行车的停车柱,我暂时把车停在了那儿。
两位女店员用黑头纱蒙头,在揉面,另一位男店员在桌上把玩手机。
想想自己支付宝里只有三十,而自己身上没带钱,不禁把目光放在了价格表的低端区域。寻找良久,终于决定要一份青椒鸡蛋盖浇饭。十二块钱。苏童大叔很果断得要了一份十八块的,还好还好,刚刚够。
想想大概是他过惯了富裕日子,所以吃饭也并不省着。我不好意思去说他要贵了,便往旁的说——
“您在南京不是有两套房子么?怎么现在又回苏州了?”
苏童翘起了二郎腿,把目光放在了腿上,顿了顿才回答我道:“房子,是有的,可是,已经不属于了我啊,唉。”
“怎么讲?”我偏要让他讲讲痛处。
“有一天晚上,经纪人雇了几个打手,在我常去的公园埋伏了我。你不知道哇,平时我写打人的场面,都是自己瞎写的,我都没见过几次别人打架,更别提被打了,唉——不说了,越说越是伤人啊。”
“可是,这和您的房子有什么关系?”
“嗨!年轻人要动动脑子,我被打了嘛,脸就不一样了,好家伙!他们专门打脸,就为了让小区保安认不出我来,让我进不去,他们好叫那个我的‘替身’住上我的房子,再过阵子趁房市好就甩手!”,“妈的,那房我可住了好些年了,我估计得卖上近一千万呢!”
“您在苏州还有房吗?”我又进一步提出疑问。
“唉,别提了!”,苏童大叔仰起头来看看天花板,又压下头对我说,“当年我不是出名了吗?报上把我称作是先锋作家,我妈觉得我以后一定出息——事实也是这样的。然后她老一高兴啊,就把苏州老家的房子给了我一亲戚,如今那老房子早就被拆迁了,可谁又知道我有这一天呢!”
“您在苏州,就一丁点东西也没了?”我凑上前去小声问道。
“还有一水泥厂,那年我妈舍不得,就没送出去,现在它还在。”
“在哪儿?”
“喏,就在齐门外大街的最北端,四周都是楼盘啊,现在都成了钉子户了。”
“房产商没来打电话问问您?”
“这个嘛——可能问了,我经纪人没功夫帮我处理这个,就空下来了。”
“哈哈哈,这也够扯的——”我看见苏童一脸严肃外加悲伤的看着我,就没说下去,转而问道:“您的这个‘替身’,您知道是怎么个来头么?”
“这个就不清楚了——”
我脸上露出很惋惜的表情,又添道:“这个——您获茅盾奖的那本《黄雀记》,是不是也有‘替身’的参与啊?我看风格跟以前有点区别啊。”
“这个嘛,其实嘛,这本书的名字是我决定的,不过写了一段后,经纪人就劝我停笔,那之后,就是那个人写的了。”
“恩,看来那人也蛮厉害的嘛——”
“屁话!指不定是靠什么手段写下来的呢!后来侥幸得奖了,我还纳闷!奖也不是我拿的,那阵子我还在欧洲玩。”
“这可真是……”
我和苏童从店里出来,正好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了,好像一下子回到夏季,所有的车声都像蝉鸣。在我耳后嗡嗡嗡地乱叫。
苏童要带我去看那个水泥厂,我不好意思拒绝,就跟他一起去了。
“实在搞不明白,您写的香椿树街,到底算多少年前的这儿呢?现在已经完全脱离了书里的模样,变得像中国任意一条街啊。”
“现实这个东西嘛——总是很残忍的,第一届福布斯作家,我上榜了,我还以为能在故乡给我修一座故居呢。其实这些不过是幻想,街道已经不在了,城市楼群占据了大半的地儿。”
“唉,我一路骑过来,觉得很多巷道啊,街啊,都比这儿好,至少还有江南的样子,尤其那个桃花坞,虽然有些商业,倒又有点样子。”
“恩,我是一个没有故乡,也没有家的人啊——可悲!”他的脸上加深了严肃。
“您还能写作品么?”
“不能了啊,换个笔名也混不下去的了,再像个新手出来,很难出头的,大家会觉得我写得像苏童的,既然有个像字,就脱不了模仿,一被判定为模仿便没什么机会了啊。”
“所以——就不再写了?”不知怎么的,我说这话时不免感到伤感。
“不写了,不写了,现实的故乡已经消失,精神的故乡又没法构建,唉。”
该怎么去描绘那个水泥厂?其实只是几间屋子,保留了几十年前的风格,古旧而苍老。它尴尬地站立在楼群形成的包围圈中,在大楼的逼视下存活着。一个风烛残年的老者,总会被时代的浪潮打翻的。
“童叔啊,您以后就打算住这儿?”
“屁!你看这儿能住人么!”
“那您打算去哪儿住?”
“先住着旅馆吧。”
“哦”
“老实说啊,我自己身上没钱呢,住旅馆也住不起啊,你也知道苏州房价贵,旅馆的费用也不低。”
“哦”
我突然意识到他要说什么,抢先说道:“我可没钱!我支付宝里的钱也在刚才就用完了,再说我修手机还得要钱呢。”
“真的就没一点钱?”苏童的眼里燃着绝望,仿佛快要哭了,他写过那么多人哭,一定写不出自己哭是怎么样的。
“您看啊,我累死累活地骑这么远就为了看您老家,可是呢,房子也都没了,我啥风光也没看着,就瞎折腾了——唉,其实我微信里还有八十,不过要留着给我修手机的啊。”
这话一转似乎令他看到了希望,他这样说道——
“一个人呢,追逐什么东西,可能得到,也可能什么也没有,结果与付出可能不对等,但是这个过程,一定是有用的对吧——对了,我可以给你我的签名,就当是我这一生最后的签名了——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你拿八十换我签名,可以吧?”
我感到后悔,我不该告诉他我还有钱的,但是这个所谓的“最后的签名”,又引起我的考量。或许它以后能卖到钱呢?等真相大白,真正的苏童又自杀了,我说不定能靠此赢取不菲的金额,有钱总是好的啊。
我考虑再三,终于决定还是给他,他也如约给我签名。我看着这潦草的字,掂量着它的价值。我再看苏童时,看到他脸上终于绽放出了笑容,这笑容甚至有些狡黠,我知道这些聪明的作家都是这样笑的。
苏童走了,走前指了指那水泥厂说:“时代会证明一切的错误,而真实总具有欺骗性。”
他走了,既不像友人般说再见,也不像陌生人那样随意招呼下。总之,他就这么飞快离去了。也对嘛,他可是先锋作家,怎么会落于俗套说这些庸俗话语。
而我,我骑着自行车离开了姑苏区,我沿着原路线骑回去,看到苏州博物馆外排起的长队,还有几个外国人。我飞快行进,攥着自己的机会——那签名,也攥着自己的未来。
后来我路经干将西路,在一家小店的门前停了一阵——我注意到那里面的电视正放着今日的采访视频。这使我不得不停留。
记者问:您笔下的枫杨树街,香椿树街,他们是依附着现实的精神家园?
答:是的,那跟我在故乡二十年来的记忆有关,它们永远存在着。
记者问:你对于文学有什么独特的看法呢?
答:独特倒是谈不上,就是——文学,因为是在生活的基础上构建而成,所以具有一定真实基础,但是,越美好的东西越是具有欺伪性,当然,这正是文学的魅力。
镜头下的男子,正露出一脸狡黠。
骗子,伪物,“替身”!我心里颇激动得说着,又沉默着继续骑行。
忽然,我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把那张签名打开来重新审视。咦?怎么这么像是苏青二字?同时,我打开手机,确认自己真的转出了八十。
我慌张,我犹疑,我重新审视路途,与路途中的每件事儿。这种审视经过无数次的过滤,也滤不出真相来。
回到寝室,我完全抛下了对于城市变迁的思考,我不停地在真伪性上,加以肯定,又加以推翻。我毫无头绪,心情比出发前还要烦闷。这时,我才想到让更多人来帮助我思考——
这便就是我写此文的目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