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孤儿。
从我有意识起就没有爹娘,没有亲人,独自在繁华的人世行走,像一根枯黄野草,更像是零零碎碎的蒲公英,漫无目的的飘。
乞讨生涯最后一天,我挨了一顿暴打,打我的人是一个乞丐,我偷了他最宝贵的东西,一张硬如铁的饼。
乞丐几天没东西吃了,但下手依然很重,一边打一边不停地骂道:“敢偷老子的东西,白养活你了,你小子不嫌脏,老子还嫌你手脏。”而那张饼,我只咬了一口,太硬,根本咽不下去,又被我吐了出来。
我经常可以看到和我一样大的孩子被大人牵在手里或搂在怀里,但我不羡慕,我只想吃他们手里看起来好吃极了的糖葫芦。
人间的冬天很冷,那些路人身上都穿着厚厚的棉衣,还不时搓手取暖。
我不用像他们那样做,我一点也感觉不到寒冷,虽然我只有一件遮不全身体的麻布。
而这件破烂的麻布也是从打我的乞丐身上得到的。
乞丐打我一顿后死了,被人杀死的,一根锈迹斑斑的短剑从背后刺穿了他的胸腔流血不止而死。
街道上,数百人路过他的身旁,更有药师从中走过,却没有一个人肯上来救他,甚至连多看一眼都没有,仿佛约定一般,瞥了一眼后他们迅速走开。
杀他的是个比我大的男孩,乞丐死后男孩干净利落地把那件麻衣脱下来套我身上,他捡起饼对我说:“饼是我的,麻衣给你,这样,公平。”说完他就笑着离开了。
公平吗?
我扶起倒在雪地里的乞丐让他坐起来,把他那件单薄的麻衣从自己身上脱下给他穿上。
但乞丐用尽最后的力气阻止我,他的嘴巴在动,可喉咙发不出声音,看着他苍白的脸和由于疼痛咬破的嘴唇,我明白他在说什么:“拿走......你穿......身上合适。”
鹅毛般的大雪一窝蜂地从天而降,依旧遮不住地上四溢的热血。我的眼角湿润,慢慢流出了温热的泪,它们纯净的好像结了冰的雨。
乞丐过去不是乞丐,他本有个好听气派的名字,东方羽。
东方羽是个好人,在我找不到吃喝穿睡的时候收留了我,把捡来的东西让给我先吃。而每吃一小半的时候,我会跟他说我吃饱了,只有这样他才肯吃掉剩下的。
东方羽的头发乱哄哄的,明亮的眼睛里充满血丝、毫无精神,他的脸在水池里洗净后很白。他的双手在发呆睡觉时会捂住胸口,因为胸口里藏着一张大饼。
东方羽常跟我讲他过去的故事,他说两年以前他不是要饭的,他的父王东方泉是王,他是人间三大城池之一的枫都少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享尽世间荣华富贵。
他回忆起过去的时候脸上带着快乐而痛苦的笑,每次讲到一半时,他会突然停下来问我:“你信吗?”
我毫不犹豫地点头,除了他,再没人值得我去相信。
东方羽十六岁那年,在“成人大典”上找到了喜欢的女孩,那是他见过的这世上最干净的女孩,他说她的一对眼睛就像山泉一样清澈。
女孩叫龙萱,是他父王好兄弟龙野的女儿。自从见她一面后东方羽满脑子装的都是她,总想方设法地见她。
可龙萱嘱咐门卫闭门不见,但东方羽执着相信他的坚持会打动龙萱。
龙萱喜欢花,当她看到画师笔下盛开的墨莲时,忍不住赞道:“只有黑白两种颜色的墨莲,却是这世间最美的花,可惜每年都要进贡王城。”
东方羽知道这个消息后,带人把进贡的墨莲在半路上抢了下来。
王城满王得知消息后怪罪下来,并派凡人阁下任阁主千凡前来捉拿东方羽。
千凡据说已快到渡劫之日,且实力足以胜任上神之位。
所以东方羽父王没法为他助他逃脱,迫于满王淫威他的父王动用了枫都镜牢里的严酷刑法,把东方羽倒吊在东城高墙之上曝晒三天三夜,并下令废了他皇子之位,再无昔日荣光。
三天后,当把东方羽从铁链上解下来时,因太长时间的悬空令他双腿麻痹无法走路,只得用双手发力、膝盖推地爬行前进。他说那时他的模样根本就是一只丧家之犬,他们东方家族废掉之人会被天下唾弃。
龙萱找到了他,她对东方羽说:“东方羽,我们是不合适的,我希望你忘了我。”
那晚月光温和,夜色明朗如洗,但在东方羽的眼中它们就像迎面射来的箭,穿透他身体的每个部位。他的伤心本无药可医,也许时间能解开,可时间在一个人痛苦的时候,总慢如蜗牛,而东方羽觉得自己能在背后付出他已经很快乐了。
背叛于凡世常有,为了情欲,妻子背叛丈夫,为了权利,兄弟背叛兄弟。
轩辕历十万五千三百零六年———
龙野背叛了东方家族,在枫都刚刚立足不到十年的东方家族被灭掉,凡是和东方家族有关联的人全部处死,连刚出生的婴孩都不放过,可龙野放了东方羽。一夜之间东方王朝泯灭,本已刚受打击的东方羽又沦为街头乞丐,苦难总也喜怒无常。枫都没人敢冒着生命危险收留他,更没有人敢给他一粒米吃,一滴水喝。
因为有个男孩见他可怜给了他两个馒头而害死了他一家人,从此男孩的口中常常念叨一个名字——小曳。
男孩就叫小曳,当锋利的刀架到小曳家人脖子上的时候,他一家人哭喊道:“小曳......要好好的活着,不要报仇....”
仇恨是一种肮脏的情感,但人总要互相折磨,去点燃它,于是它就像离离野草一样不死不休。目睹龙野精心设计的这场屠杀,东方羽决心不再乞讨,靠路边别人倒掉发臭的残渣剩菜过活,用他自己的话说他现在就像一只野狗,野狗还有新鲜的屎吃,而他吃的连屎都不如。
东方羽说他们东方一族不适合坐天下称王,他们骨子里流淌的自由血统注定统治不了别人。若称王,必须把自己的情感锁进笼子里,不然等待他们的将是死亡。
东方羽想过一死了之,可他忘不了龙萱,尽管龙萱是手刃了自己一族人的女儿。
他觉得他再见不到龙萱,但没有,龙萱找到了他,并给他带来了一张热气腾腾的大饼,轻声对他道:“这饼还是热的,你快趁热吃了吧。”
她带来了温暖,但也带走了东方羽最后的希望。东方羽说,龙萱不会再来看他了吧。
有人说,生命像条长河,希望是这条河里的鱼。生命又像美丽的花,而希望是花上鲜活的色彩。但生命总归是场梦,而爱人便是梦里的希望。
饼要是其他人给的,东方羽绝不收下,即使吃再恶心的剩菜,即使饿死他,他也不愿伤害别人。
东方羽天性善良,学不到王的手段,所以他父王最后废掉了他的少主之位,而对他来讲是一种解脱。
“你哥哥比你更适合王位。”他的父王认真对东方羽道:“王位不是儿戏,如果不够狠辣、不懂手段,它就会反噬你。曾经父王一直认为你的仁爱之心比你哥哥更适合王位,但看来父王错了,所以王位现在要归还你的哥哥。”
他收下龙萱的饼,东方羽说:“这世上没人会残忍到连女儿都下杀手吧。”
龙萱是净如云如水的女孩,她不该来到这污浊之世,她空灵而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让人忍不住接近却不敢触碰。
当东方羽接过饼时忍不住咬了一口,又被他吐到手中,放在了怀里。东方羽很久没吃过有温度的食物,他把饼留到死,留到了小曳肚子里。
龙野放了小曳,并让士兵把他送给东方羽。我想,对龙野而言,可能看一个人生不如死比死来得更痛快。
和小曳在一起生活了一年,连我都能看出来他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他恨龙野杀了他一家人,让他失去了他的父母亲,失去了他的哥哥姐姐,失去一个原本美好的童年。他也恨东方羽,没有东方羽的可怜,他就不会施舍而惹来一场灾祸。
他把这恨的种子埋在了心底生根、发芽。
我刚满十六岁的这天,已三天不吃任何东西的东方羽身体虚弱到了极点,他躺在地上,连眼睛无力睁开。小曳站在东方羽右侧,他喘着粗气,愤怒瞪大眼睛,眼珠子仿佛要从眼里蹦出来,他的双手握紧一把短剑,狠狠地扎进东方羽的心窝,短剑穿透东方羽的身体,钻进了泥土里。
小曳握剑的手背都被他的指甲抠出血来,他大笑着流了泪。
东方羽此番是故意的,他三天不吃一点东西,目的是耗尽所有体力给小曳创造一个杀他的机会。他对我说过,他的命只要小曳想拿走随时都可以,他不会有半点怨言。得手后小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夺走他东方羽宁愿饿死都不舍得吃的饼。
东方羽瞪大眼睛,想要回来,他左手撑地,用尽全部力气伸出他的右手,五根指头拼命地往身前抓。
小曳紧咬嘴唇,跑到雪地里边跑边大笑,然后他把那张硬邦邦的大饼咔咔地咬碎吞进肚子里。
半个时辰后,小曳倒地不起,全身颤抖,口吐白沫。
难道饼上有毒?
我轻轻地拍打小曳的背,试图让他舒服一些。他拨开我的手臂,似乎知道自己活不成了,但他瞪大的眼睛里没有难过,甚至他的嘴角仍在浅笑。
空中的雪花仿佛他的生命被大地吞噬掉,最后地上的两具皮囊慢慢变成白骨,再由白骨风化成灰飘向空中,等到风停时落回空荡荡的大地上。它们的灵魂则倒挂在天边,低身俯瞰这个在也没有他的世界。
雪下的很大,东方羽和小曳的尸体很快被雪花盖住。
我坐在他们身旁,把他们脸上的雪拨开,他们熟悉的轮廓显露出来。
天不冷,但人冷,而人心更冷。
我拖着他们两个人的尸体,拖到素林,这片林子不属于枫都管辖的范围之内,它是一个有着美丽故事的地方。
东方羽生前对我们讲过:曾有个叫素的女孩住在这片林子里,她爱上了一个从枫都前往大漠历练经过这里的武士,她没有说出口,因为她不想耽误武士历练,而武士也说有一天他回来一定会再到这里来,因为素酿的酒真的太美味了,是他生前喝过的最好的酒。素等了武士八十年,她等不及了,于是她酿了一箩筐的酒,只身一人前往那片茫茫大漠。
素林四面环山,现在杂草丛生,因为处于大漠、海国和枫都交叉地,近年来战乱不止,居民都迁移到了枫都,希望找到一席安静之地生活。
东方羽说要是他死了,就把他埋这里,即使他的肉身腐烂了,他也要在这里等着,等那个姑娘。
大雪将素林洗成了白色,仿佛在举行一场浩大葬礼。到底有多少人,正渐渐离我们远去,走出我们的生活,离开我们的世界,而我们仍在追寻一股轻柔的没有声音的风。
我站在雪地里,望着他们两个矮小的坟头,欲言又止。我们是仨个乞丐,一群可怜兮兮的人,尝尽冷漠的眼神,但不得不活着,为了所谓希望而活。
我知道,即使小曳没有被毒死,他同样会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因为在他心中希望已死,他早没了活下去的念头。
小曳杀不了龙野,他能杀的只有东方羽,而没人能像东方羽一样为了公道甘心交出生命。
“小曳,东方羽,一路走好。”我抬起头,望着袭来的夜色,我对自己说,既然东方羽的方式解决不了纷争,为何不能像小曳一样用仇恨斩断仇恨!
星光在我手指汇聚,我感到一股力量在我体内沸腾着。我转身,独自向枫都走去。
一路,都是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