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的那边是吾乡

饥饿是最深的夜,把李家坳紧紧裹住,透不过气。日头当顶,却像块烧乏了的炭,勉强悬在灰白的天空,吝啬地抛下些稀薄的光。空气是凝固的,除了嗡嗡营营的声音——那不是苍蝇的嗡嗡声,而是成片成片的蝗虫,它们啃光了树皮,啃秃了山脊,最后只剩下干硬的泥土和被抽空的寂静。

村口的老槐树下,围着一小撮人。槐树光秃得像老人枯干的手臂,枝头连一片叶芽都看不见。树下支着那盘磨粮食的老石碾,如今它碾的不是麦粒,是另一种黏糊糊、暗红发黑的东西,拌着粗粝的观音土。几个瘦得只剩骨架子的老人蜷缩在那儿,眼神浑浊得像蒙了尘的玻璃,仿似寺庙里的泥雕,任凭飞舞的蝗虫落在脸上、手背上,连驱赶它们的力气都没有,漫天的嗡嗡声早已使他们麻木。

李年丰靠在一截半朽的门框上,目光穿过墙壁破败的豁口,落在院子里。他的父亲,李守根,就蹲在院角的牲口棚前,手里拿着把开了刃的柴刀,放在那块用了十几年的磨刀石上来回挫响。

滋啦……滋啦……

那声音刺得李年丰耳朵里直冒火星。棚里空着,牲口早几个月就没了,连骨头都熬成了汤。刀刃已被磨得很锋利,在稀薄的日光下发着冷硬的青光。

滋啦……滋啦……

李守根的脊背佝偻得几乎要折断,粗布褂子上沾满灰尘和汗渍。他磨得极其专注,像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汗水顺着沟壑纵横的脖颈流下来,洇开一片深色的印渍。磨一阵,他便停下来,用枯藤般的手指,小心地用指肚刮拭一遍刀刃,感受那微微的锋锐。

院子另一头,靠墙根儿的稻草堆上,蜷缩着一个小小的人影。是纪元凤的闺女,小娟。头发枯黄得像干草,脸小得只有巴掌大,陷在破布里几乎看不见。

她是彻底昏过去了,胸口几乎看不出起伏,只有嘴唇还无意识地微微翕动,像离了水的鱼。她的母亲纪元凤靠墙坐着,头歪在一边,眼神失焦地望着灰白的天,整个人像一尊被吸干了精髓的石像,连呼吸都微不可闻。

滋啦……滋啦……

柴刀在李守根枯瘦的掌中翻转了一下,换柴刀的另一面贴上磨石。刀刃映着他浑浊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波澜,只剩下被饥饿熬干了所有水分的平静。

那是野兽看着陷阱里垂死的猎物时的平静。李年丰的指甲狠狠抠进木门框的裂缝里,指尖传来钻心的痛,这疼痛却抵不过心头那股冰冷的、灭顶的战栗。他猛地扭过头,不敢再看,视线撞上墙角。

那只土灰色的陶碗搁在破水缸的缸沿上,碗底结着一圈凝固的野菜糊糊,碗边上,赫然印着几个模糊的、暗红发褐的指印。

那不是颜料。是前几日村尾孙家小子饿疯了,趁夜摸进了他家灶房。第二天一早,人们在孙家那连土炕都塌了一半的破屋里,发现这小子蜷在墙角,嘴角淌着血沫子,手里还死死攥着这只陶碗……那之后,孙家就搬空了,或者说,消失了,只留下这只陶碗,还有碗上洗不尽的人手印子。

滋啦……滋啦……

磨刀声还在响,如同一声声丧钟,敲在李年丰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他看见父亲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掠向了稻草堆上那对无声无息的母女,又飞快地垂下,更加用力地磨着手中的柴刀。那眼神,李年丰太熟悉了,不是对食物的渴望,而是一种空洞的、麻木的决断。仿佛要做的不是杀死两条人命,而是去宰一头注定要下锅的牲口,只是提前结束痛苦的过程。

不能再等了。每一记磨刀声落下,纪元凤和小娟脖子上无形的绞索就勒紧一分。李年丰猛地直起身,干瘪的胸腔剧烈起伏,喉咙里像堵了一把滚烫的沙子。他深吸一口气,那满是泥土和绝望气味的空气呛得他欲呕。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自己和弟弟合睡的那块铺着稻草的破炕上。手伸进稻草下的一个老鼠洞大小的窟窿里,摸索了很久,掏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布卷,这是他父亲早年出去谋生时带回的一点烟叶,藏在砖缝里忘了抽,最后竟被他无意间发现,成了危难时可救命的“救济粮”。

李年丰抖索着解开布卷,露出里面用油纸仔细裹了三层的烟丝。他拿走小半巴掌大的一撮,剩下的一半他重新捆扎好布卷,又塞了回去。看着手里深绿中泛着褐黄,带着经年陈放的醇厚焦香,这一小撮巴掌大的分量,也足够王瘸子蜷在草堆里,就着灶火抽上三五回的了。

他像一头机敏的羚羊,趁着父亲全神贯注磨刀的间隙,无声地翻过自家低矮的后院土墙。落脚不稳,摔进墙外干涸的水沟里,枯骨般的身体撞在坚硬的泥地上,疼得他眼冒金星。他强忍着,连滚带爬,贴着沟壁,绕过几丛同样被啃得光秃秃的荆棘,朝村西老光棍王瘸子那间半塌的破屋摸去。

王瘸子是村里的异类,年轻时跑过货郎,后来瘸了条腿,脾气变得又臭又硬,孤僻得要命。他家屋后堆着一堆早年间盖房剩下的、不成材的破木板,风吹雨打,早已腐朽不堪,却意外地成了虫子的乐园——那些蝗虫不屑啃噬的木头深处,偶尔能翻出些蠕动的白胖蛴螬幼虫。

这东西看着恶心,却是村里饿极了的人偷摸找食的最后去处。李年丰把手里沾着汗水的烟丝递到王瘸子窗下。破草帘子的缝隙里,露出一只布满血丝的浑浊眼睛,像饿狼瞅见冻硬的肉块,贪婪地吸了吸鼻子。

王瘸子伸出他那只枯瘦如柴的手,飞快地夺走了烟丝。

“要一整块!”李年丰嘶哑的道。王瘸子微微点了点头,拖着瘸腿挪到屋后,那堆朽木在他脚下发出“咯吱”的呻吟。

他蹲下去,用一把带着豁口的刀撬开一根半腐的榆木——木心早已被虫蛀空,却在最深处的裂缝里,卡着一块巴掌宽、煎饼厚的干硬树皮。树皮边缘坑洼不平,沾着暗红的硬痂,像干涸的血,显然是先前有人用牙啃过、又被硬生生掰下来的残块。

王瘸子用刀背敲了敲,树皮发出“梆梆”的脆响,是彻底晒透了的。他用刀尖小心地剔掉表面的泥垢,将整块树皮递给李年丰,李年丰急忙伸出颤抖的双手接住,这分量,足够他掰成三小块,塞进口中慢慢嚼上半晌。

树皮的纹路里还嵌着细碎的木屑和沙砾,凑近了能闻到一股混杂着霉味的草木腥气,那点暗红的血痂在日光下泛着黑,刺得人眼睛疼。李年丰的胃又开始抽搐,可指尖触到树皮的坚硬时,却像攥住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紧——这不是食物,是能让她们母女俩多喘几口气的救命粮。

他没敢多看,将树皮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地方,那里的体温能稍稍软化一点树皮的干硬。转身时,王瘸子已经缩回了屋,草帘子“啪”地落下,只留下一声含混的咳嗽,像在驱赶什么,又像在掩饰什么。

他没敢停留,甚至没有道谢,转身消失在低矮残破的石墙角落投射的阴影中。他再次潜回自家院里,心脏在干瘪的胸腔里撞击着薄薄的肋骨,震耳欲聋。磨刀声不知何时停了。他看见父亲正背对着院子,在灶房里翻找着什么,那寒光闪闪的柴刀就随手放在水缸边沿。

千钧一发的死寂。

李年丰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像一阵风刮过院子,冲进纪元凤家那间连门都没有的低矮土屋。他一把抱住那女孩枯柴般轻飘飘的身体,又用另一只手死命去拽纪元凤。指尖触到她皮包骨的肌肤时,李年丰打了个寒颤。

“婶子!元凤婶子!醒醒!”他压着嗓子,声音里带着哭腔和恐惧的尖利。

纪元凤的眼皮微微掀开一丝缝隙,目光涣散了片刻,才艰难地聚焦在李年丰那张因为恐惧、焦急而扭曲变形的脸上。巨大的求生欲和无法理解的惊骇在她眼中挣扎冲撞:“……年丰……你……?”

“别出声!跟我走!”李年丰用尽力气把她往上拖。纪元凤的身体轻得像一片枯叶,看了眼李年丰怀里抱着的小娟,凭借着最后一丝本能跟着李年丰疾步朝屋外走去。

李年丰架着她,每一步都如同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小心翼翼,又必须快如鬼魅。他不敢回头看一眼灶房的动静,只觉得后背裸露的皮肤上,似乎有冰凉的刀锋虚悬着,随时可能落下。

刚挪出院门,一步踏入窄巷的阴影中,背后院子里就传来一声钝响——是水瓢掉地的声音。紧接着,李守根粗哑而惊怒的咆哮像炸雷一样滚了出来:“是谁?!是谁他娘的把人带走的?年丰——?!”

那嘶吼里蕴含的狂怒和某种被背叛的绝望,像一根冰锥瞬间钉进李年丰的脊椎。他浑身一僵。

“跑!”纪元凤不知哪来的力气,在他耳边低吼。

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僵硬。

李年丰几乎是拖着这母女二人,一头扎进了屋后那条通往山外的、被荒草和荆棘半掩的沟壑。荆棘划过裸露的皮肤,留下细密的刺痛和长长的血痕,他顾不上了。

身后,父亲沉重的脚步声和狂怒的咒骂越来越近,如同索命的无常。他不敢回头,只知道拼命往前。身后的追赶声越来越响,甚至听到了柴刀劈开荆棘的呼啸风声与父亲那沉重急促的脚步和喘息——那声音如同一把钝刀反复挫磨着他脆弱的神经末梢。

纪元凤的身体越来越沉,小娟的胳膊软绵绵地从他的怀里滑下来,冰凉地拂过李年丰的手臂。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亡命时刻,纪元凤喉咙里忽然涌上一股浓腥,她压抑不住,猛地把头偏向一侧,呕出一大口黑紫色的、浑浊不堪的液体。那液体喷溅在李年丰的手臂和旁边的岩石上,散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腐臭气息。血?不全是。是胃中仅存的草根树皮混合着胃液和胆汁,甚至夹杂着难以消化的土块。

她的身体陡然失去了最后一点支撑的力量,往下滑落。李年丰猝不及防,跟着一个踉跄,重重摔倒在陡峭沟坎边缘滚落的碎石泥灰堆上。尖锐的石头瞬间割破了他早已破败不堪的裤子和皮肤,火辣辣地疼,但他死死搂住纪元凤和小娟,用自己的身体作为缓冲。

头顶上急促的脚步声骤然停下。一道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带着粗重的喘息声,堵住了沟壑上方的豁口。李年丰惊魂未定地抬头。他的父亲,李守根,正佝偻着精瘦的脊背立在那里,像一尊来自地狱的守门石像。

他一手握着柴刀,干瘦的手背上青筋暴露,骨节发白。脸上所有的愤怒和疯狂却在瞬间凝结成一种更可怕的东西——一种冰封的,深不见底的疲倦和绝望。

那浑浊的目光越过李年丰,落在纪元凤呕出来的污秽之物上,又缓缓扫过他怀里的母女。那眼神里翻腾着痛苦、挣扎,最终化为一片沉沉的、令人心胆俱裂的死寂。刀尖无力地垂向地面。

李守根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那沉默的目光,比刀锋更冷,压得李年丰喘不过气。他看到了父亲眼中一闪而过的水光,那浑浊的泪水在沟壑上方刺眼的阳光下倏忽即逝,快得像李年丰的错觉。随即,那眼睛里的光芒迅速褪去,只剩下岩石一般的灰暗和干涸。李守根不再看他。老人缓慢地转过身,佝偻的影子在炽烈的阳光下拉长变形,像一张巨大的、破朽的风帆,拖曳着无法言说的疲惫与沉重,一步一步地朝着坳里那片被死亡扼住命门的村落挪去。

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死一般寂静的空气里,留下一片令人窒息的真空。压在李年丰胸口那块巨石稍稍松动。他大口喘着气,顾不上检查遍布身体的细小擦伤,更不敢深究父亲那最后一眼里蕴含的绝望和复杂。他再次用力搀扶起奄奄一息的纪元凤,用布条将昏迷的小娟牢牢绑在自己背后。没有片刻犹豫,他朝着沟壑更深处,朝着传说中能通往外界的羊肠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挣扎前行。

那路早已被荒草彻底吞噬,只在记忆中留下一个模糊的方向。荆棘划破衣服和皮肤,留下道道火辣辣的痛楚。饥饿像一只无形的手紧攥着内脏,每迈一步都像踩在云端。他咬紧牙关,将怀中那块沾着血的树皮分成两份,一半强行塞进纪元凤无意识张开的嘴里,又从自己那一份里掰下一小部分塞到背后小娟干裂的口中,剩下的部分他咬下一小口后又放回怀里保存。树皮裂痕里残留的沙粝碎屑,咽到喉咙里犹如刀割一般,撕裂着他的喉管。

他不敢停下,脑中反复回响父亲最后那冰寂的眼神。那眼神没有宽恕,却也没有了杀意,只余下一种近乎哀悼的疲惫。李年丰想,或许,这就是默许?默许他们去死里求生?还是……父亲心底终究存着一丝为人父、为同乡的良知,只是那良知,也被饥饿榨干了?

不知走了多久,或许是一个日夜的昏沉交替,或许只是几个时辰的煎熬。脚下的地形开始变得陡峭,空气似乎也稀薄清冽了一点点。李年丰眼前阵阵发黑,全靠意志在强撑。他机械地抬着腿,拖着身后越来越重的人形负担。

终于,当最后一道布满石砾的斜坡被他们连滚带爬地翻过,前方豁然开朗。不再是逼仄的沟壑和被饥饿笼罩的阴翳山谷。天高得吓人,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山风呼啸着吹过开阔的山口,带着一丝陌生的、属于外面世界的干燥尘土气息。

他踉跄了几步,和纪元凤一起重重地扑倒在一片相对平坦、遍布碎石和低矮灌木的缓坡上。纪元凤挣扎着,发出微弱的呻吟,她努力仰起脖子,目光越过李年丰的肩膀。然后,她的表情凝固了。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张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窒息般的声音。

李年丰喘匀了几口气,才费力地撑起自己,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视线不远处,一片平坦的土地正中央,矗立着一个庞大无比、棱角分明的灰白色物体。

它庞大得如同神话中遗落的巨人方碑,通体由冰冷的钢筋混凝土浇筑而成,表面光洁得能反射惨白的天光。在刺目的阳光下,那方碑的顶端,赫然镶嵌着五个巨大无比、方正冷硬、颜色暗沉的钢铁大字,每一个都似乎有千斤之重,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狠狠砸入了视线:

“饥 荒 纪 念 乡”

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脑中炸开,将所有支撑的力气瞬间抽走。李年丰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下去。碎石尖锐地硌着他的膝盖,却感觉不到疼。

眼前那五个字在炽烈的光线下扭曲、旋转,膨胀成无法消化的冰冷巨兽,将他最后一点微末的希望碾得粉碎。

山外……山外就是这里?纪念乡?谁的纪念?

那些熬过饥荒、在绝望中挣扎着、像草一样死掉或活下去的人,需要这样一座庞大、这样几个冰冷彻骨的字来“纪念”?

那些死在村口老槐树下、像牲口一样被碾碎填进碾盘的人们……他们算什么?这碑是为了祭奠他们的骨头,还是为了彰显某种遥远意志的胜利?而他们呢?他们这些还活着的、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又算什么?

绝望如同冰冷沉重的潮水,瞬间没顶。喉咙里堵得难受,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像是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

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耳边嗡嗡作响,仿佛有千万只蝗虫同时在颅腔里振翅。就在这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混沌的瞬间,不远处传来的清脆人声,如同冰锥刺穿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诸位请看!此乃上峰体恤灾情,特拨专款建造之‘饥荒纪念乡’碑!”一个穿着簇新但不太合体的青色长衫、梳着油亮分头、面皮白净的小官吏,正站在石碑底座前方,对着几个同样穿着体面、但面色蜡黄、强打着精神的乡绅模样的人唾沫横飞。他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官腔十足的激昂。

“此碑巍峨耸立,昭示上峰心系黎民之苦心!更在彰示我地百姓虽遭此大难,仍能奋发自强之精神!实乃教化一方、垂范后世之壮举!”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几个乡绅,乡绅们连忙挤出僵硬的笑容,拍起稀稀落落、有气无力的巴掌。“至于那些受难的乡民……”小官吏话锋一转,声音依旧高亢,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敷衍,“上峰自会妥善安置!尔等只需尽心竭力,协助地方,将此碑周遭打理齐整,以迎上峰视察,便是尔等之功!切记,碑在,体面在!功绩在!”

“妥善安置?”李年丰喉咙里滚出这几个字,像含了烧红的炭,嘶哑得几乎变调。

“体面……功绩……”纪元凤趴伏在地上,同样听到了那些清晰的言辞。

她枯槁的手指深深抠入身下的泥土里,手背上那曾清晰可见的血管此刻却像枯死的藤蔓般凸起着。她干瘪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似被什么东西堵住,艰难的发出声音,她想呕,干呕了半天却也没呕出什么来。

就在这时,一声尖利的哭喊打破了这官样文章的宣讲。“娘!娘!血……那人流血了!”

一个被年轻妇人牵着、穿着干净小褂的男孩,突然伸出小手指向李年丰和纪元凤的方向,恐惧地尖叫起来。清澈的童音在空旷的土地上传得很远。

所有目光,带着惊愕、困惑、探究,甚至是一丝被冒犯的不悦,齐刷刷地投射过来,聚焦在这两个破布条裹身、伤痕累累、满身污泥、与这“庄严肃穆”环境格格不入的躯体上。

那目光如同探照灯,将李年丰最后残存的一点自尊碾为齑粉。世界在旋转,在塌陷。李年丰看到那小官吏皱紧了眉头,厌恶地撇了撇嘴,对着旁边两个穿着土黄色旧军服、斜挎着老套筒步枪的乡丁急促地低语了几句。

那两个乡丁开始朝他们这边快速移动过来。

完了。一切都完了。

山的那边没有出路,只有一个为粉饰太平、应付上峰的巨大谎言。他们这些从地狱爬出来的活死人,是这精心布置的“体面”最刺眼的污点,注定要被清除。

李年丰猛地低下头,干裂的嘴唇紧贴着冰冷粗糙的地面,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他张开嘴,想哀嚎,想咆哮,想质问,可最终只发出一连串破碎的、不成调的单音,像是某种濒死野兽最后的呜咽。

纪元凤在他身旁剧烈地颤抖着,枯槁的身体几乎要在绝望中碎裂开来。她空洞的眼神越过李年丰低垂的脑袋,死死钉住了那高耸入云的庞然巨物。那五个钢铁浇筑的大字如同巨大的铁锤,一次又一次狠狠击打着她残存的意识。

突然,纪元凤的喉咙里爆发出一声非人的嘶鸣!那声音凄厉得划裂空气!她竟不知从何处涌起一股狂暴的力量,如同回光返照,猛地挣脱了李年丰下意识紧握的手,他试图阻止她,却被她挣脱了去。

只见她手脚并用地朝着那座冰冷巨碑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李年丰猝不及防,想喊她的名字,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眼睁睁看着纪元凤像扑火的飞蛾,不顾一切地冲向那座代表着她整个生命荒谬性的、吞噬了她家园和未来的冰冷石碑。

“拦住她!”远处传来乡丁急促的吼声。可太迟了。

纪元凤已经扑到了碑基下方一处不易察觉的、颜色微微发深的缝隙边缘。那里似乎曾经历过修补,灰白色的水泥表层和旁边光滑的石碑主体有着难以觉察的色差和接痕。她伸出血肉模糊的手指,疯狂地抠挖着那道浅缝!她似乎不是在用指甲,而是在用骨头,在用自己的牙齿、灵魂,不顾一切地撕扯!

“你干什么!住手!破坏公物是要——”一个乡丁已冲到近前,厉声呵斥,伸手就来抓她的胳膊。

说时迟那时快!纪元凤口中猛地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狂啸,双手抠住那道裂缝的两边,用尽残存的、如同地狱中燃烧出来的最后力气,狠狠向两边一撕!

“刺啦——!”

那声音刺耳得令人牙酸!出乎所有人意料,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光滑平整的混凝土碑面,沿着那道不起眼的修补痕迹,竟像一块粗糙的厚纸板般,被硬生生撕开了一大片!没有实心石块的沉重。

石碑内部竟然是空洞洞的!像一个巨大的、被遗弃的纸箱!被撕开的地方露出里面纵横交错的简易木架结构和支撑的木板、粗粝的钢筋骨架,以及大片覆盖其上的深色防水油毡布!风从那被强行撕开的破口里灌了进去,发出“呜呜”的回响。

一股浓郁到令人作呕的人体汗腥味、霉臭味、劣质油布味混杂着难以言喻的酸腐气息,瞬间从那黑洞洞的巨大缝隙中狂涌而出!整个场面凝固了。

小官吏和乡绅们集体倒吸了一口冷气,脸上那种强装的镇定和官样表情统统变成了无法置信的震惊和惊恐。有人下意识捂住了鼻子和嘴。乡丁的手僵在半空中,彻底懵了。

纪元凤瘫软在石碑破口下的地上,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但她的眼睛却死死盯着那幽深的洞窟之内。

李年丰的大脑一片空白,他连滚带爬地靠近破口,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惊惧和茫然朝里面望去。黑暗中,先是有窸窣的声响传出。那声音密密麻麻,像是无数只脚在木板上、在油毡布上摩擦移动。随即,一双、两双……无数双眼睛在破口透入的光线下亮起。那是一些深藏在黑暗中的眼睛,反射着幽微的光,像潜伏在洞窟深处的某种野兽的眸。充满了惊惧、麻木、以及被骤然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凶狠!里面竟然有一条通往山里的暗道。

李年丰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他惊恐地认出最前面的那张脸!沾满赭色污泥(模仿苦难的油彩)的脸上,那掩盖不住的眉眼轮廓,那双此刻正因为惊愕而瞪大的浑浊眸子!“爹——?!”

李年丰失声尖叫!那黑暗深处,挤在空洞碑体支架最前面,正惊惶地望着外面的刺眼光亮的人——正是他那以为已永别的父亲,李守根!

李守根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暴露的光明和外界的景象震住了。他涂满污泥的脸上,那双浑浊的眼睛因为极度惊愕而睁得溜圆,嘴巴无意识地张着。

他身后的阴影里,影影绰绰,是更多的面孔和身影,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如同被驱赶到绝境、蜷缩在洞穴深处的群鼠。

有村中那个总是叼着没有烟丝的铜烟杆的王瘸子,有隔壁总爱偷瞄纪元凤的王家老二,有李年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同样在脸上涂抹着污泥的村中老幼!他们的眼神混乱、惊惧、带着长久不见天日后的畏光,以及一丝被强行从藏匿处扯出来的凶狠。

“年……年丰?!”李守根也终于认出了外面那个形容枯槁、伤痕累累但分明是自己儿子的少年,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扭曲变调,带着不敢置信的嘶哑,“你……你还没死?!”

这声变了调的嘶吼如同一个信号。碑体空洞深处,那些挤在一起的黑影瞬间爆发出更大的骚动!恐惧如同瘟疫般蔓延。人群开始不受控制地往更深处拥挤、推搡,像受惊的羊群。木头支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天哪!里面有人!”

“是鬼吗?!”

“怎么这么多人藏在里面?!”小官吏和乡绅们炸开了锅,惊叫声四起。

孩子们吓得哭喊起来。场面一片混乱。李守根像是猛地被儿子活着的事实和外界的混乱双重打击惊醒了。他那涂满污泥的脸上骤然爆发出一种混杂了极端恐惧、绝望和某种被逼到绝路的扭曲决心!他猛地拨开身后拥挤的人群,上半身从那被撕裂的碑体破口中探出!

他看到了远处那些惊慌失措的官吏乡绅、正试图重新掌控局面而厉声呵斥的小官吏、以及那两个正端着枪、脸色发白朝这里冲来的乡丁。最后,他浑浊的目光死死钉在了外面阳光下、如同两根枯草般摇摇欲坠的李年丰和瘫在地上的纪元凤身上。

那双眼睛里翻腾着千言万语——有惊骇,有痛楚,有不忍,有挣扎,但最终都被一种更原始的、如同野兽护犊子般的疯狂所吞噬!那眼神,比李年丰在他家厨房外面看到的更加炽烈,更加决绝!

“跑——!!”李守根用尽毕生力气,朝着李年丰发出那一声撕裂了空气、带着血腥气的嘶吼!那声音穿透了官吏的喧嚣和乡丁的呵斥,炸裂在李年丰耳边!与此同时,他枯槁的手猛地一推!一股巨大的力量骤然撞击在李年丰胸口!

李年丰毫无防备,被他父亲这拼尽全力的一推,直接踉跄着向后猛退了好几步!而就在他站立不稳、即将摔倒的瞬间,他看到父亲的目光再次扫过他身后的纪元凤和依旧昏迷的小娟,那眼神里的痛苦更加剧烈。

碑体内部,骚动达到了顶点!不知是谁在极端的恐惧驱使下尖叫起来:“是官府的人!他们要抓我们了!快!快堵死洞口!快啊!”

随着这声歇斯底里的尖叫,碑体深处爆发出更疯狂的骚动。挤在最前面的一些青壮男人,像被激怒的兽群,嘶吼着,不顾一切地用身体、用手臂,甚至用头顶,疯狂地撞向内部那层作为伪装的防水油毡布和支撑的木框架!

“堵上!堵住光——!”木架在巨大的冲击下剧烈摇晃、变形!嘎嘣!咔嚓!断裂声不绝于耳!原本被纪元凤撕开的口子附近,覆盖的油毡布被更大规模地从内部撕裂、顶开!更多的破洞出现!阳光瞬间照亮了更深处的场景——无数涂着污泥、面色惊恐扭曲的脸孔拥挤在一起,互相推搡踩踏,拼命想远离破口处的光亮!

“跑啊!年丰!快带她们跑!!”李守根半个身子卡在最初那个被撕裂的洞口边缘,还在疯狂吼叫。他身后,混乱的人群在极度恐慌中爆发了踩踏。

瘸腿的王瘸子被人潮裹挟着、推挤着,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身子如同被狂风卷起的败叶,一个趔趄,头狠狠地撞在身后一根尖锐突出的、用来加固木架的粗大生锈的钢条上!

“噗嗤!”

一声令人血液冻结的闷响!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瞬间喷溅而出,泼洒在旁边的木材和油毡布上,还有挤在旁边的村民惊呆了的脸上!

王瘸子那双浑浊的眼睛瞬间失去了焦点,整个身体软软地瘫了下去,被后面更加惊恐、盲目拥来的人群踩踏在脚下!

这一幕如同一帧地狱图景,清晰地暴露在破口处投射进来的阳光和所有外人的眼中!

“啊——!!”女人的尖叫声响彻云霄。

“杀人啦!!里面杀人啦!!”

乡丁们的声音都吓得变了调,下意识地拉动了枪栓。整个场面彻底崩溃!李年丰被父亲那声嘶吼和眼前血淋淋的一幕惊得呆若木鸡。

纪元凤却似乎被血的气息激醒,她猛地从地上挣扎起来,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嚎,一把抓起身边地上散落的半块尖锐带血的石头,不管不顾地砸向离她最近的一个正慌乱退避的乡丁!那乡丁的帽子都飞了出去。

“跑!”纪元凤再次厉吼,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这一吼和石头落地的脆响,终于惊醒了如同石化般的李年丰!他猛地转身!眼前的世界在晃动。官吏乡绅在尖叫奔逃,乡丁有的在冲上去试图控制局面,有的显然也被内部的惨状和村民的疯狂震慑住,有的在徒劳地呼叫支援。那座巨大的“纪念碑”破口处,如同地狱的豁口,喷涌着绝望和血腥!而豁口边缘,父亲那张涂满污泥、绝望扭曲的脸,还在嘶喊着:“跑!跑啊——!!”

他最后的目光,定格在父亲那双充满血丝、仿佛正在泣血的浑浊眼眸深处。那眼神里没有生的希望,只有一种毁灭前最后的燃烧:“别回头!跑——!走出大山就有活路,去大山的那头……”

话音未毕,李守根的身影就被身后一股更汹涌的人流彻底向后吞没!更多的油毡和破烂木板碎片从内部被撕裂开来!哭喊声、惨叫声、嘶吼声、木架断裂声、金属撞击声……所有声响混合成一曲令人灵魂战栗的、真正来自地狱的交响!

李年丰不再犹豫。他猛地俯身,将依旧昏迷的小娟更紧地缚在背后,同时伸出沾满泥土的手,一把抓住旁边纪元凤枯瘦的手腕!纪元凤眼中最后的狂暴似乎因为那个石块的投掷而宣泄了一些,剩下的便是更深的麻木。

“走!”

李年丰吼出这个字,拖着纪元凤,跌跌撞撞地朝着那广袤无边、方向不明的苍茫深处一头扎了进去!

他用尽全身力气奔跑,不再看那座吞噬父亲的巨大碑体。父亲那最后一声撕心裂肺的“走出大山就有活路”,像一道血淋淋的咒语,烙印在他的背上,压着他踉跄的脚步。

风吹过旷野,卷起尘土。官吏的喧嚣、乡丁的喊叫、碑体坍塌的轰鸣、人群的哭号嘶吼……所有的声音在耳边逐渐模糊、远去,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他不知道要跑去哪里。前方没有山坳,没有炊烟。只有无边无际的、被烈日灼烤得发白的黄土地平线。

那里,会是我的乡吗?

他脑中一片空白,只有奔跑,奔跑。仿佛要用尽最后的力气,跑穿这沉重的绝望,即使终点依旧是荒芜。

不知跑了多久,身边纪元凤的喘息如同拉犁的老牛,粗重且急促。就在李年丰几乎要脱力、双腿灌铅般沉重时,纪元凤的脚步突然一滞。她猛地挣脱了李年丰的手,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干燥滚烫的尘埃里。

李年丰心头一紧,以为她再次力竭昏厥。他赶紧停下脚步,转身想去扶。然而,纪元凤并没有瘫倒。她只是深深地跪伏下去,额头触地,枯瘦的身躯在干裂的土地上缩成渺小的一团剧烈颤抖。然后,她猛地抬起头,发出一声凄厉无比、如同孤狼对月般的悠长嗥叫!那声音不再是人发出的,更像某种绝望的兽鸣,刺破苍穹,在无边无际的旷野上反复回荡、盘旋、坠落。

李年丰站在她身后,背上是无知无觉的小娟。

他茫然地望着天边。那里,太阳像一个巨大的、冷漠的、燃烧着的眼睛,正一点点沉入苍黄的地平线。

血红的光芒,浸透了整个世界,也映入了李年丰空洞的双眸。直至1949年解放,他带着瘦弱的小娟才重新又回到这片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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