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亿中国人口中,每15个人就有1人患抑郁症。
在中国人的语境中,有一个众所周知的调侃:“你是XX医院出来的吗?”
这个XX,在北京,是安定;在上海,是普慈;在广州,是芳村;在深圳,是康宁;在南京,是青龙山……
时代在进步,精神病院和精神疾病所承担的污名,几十年来并没好转。
卫生系统开会,台上问:“安定医院的来了没有?”下面就哄堂大笑。北京大学第六医院护理部主任王涌回想当年刚入行时,单位要求签五年的合同,他心想,肯定干不到合同期满的,一定要转行。当别人问起他的职业,他会说自己是在“精研所”,让别人误以为是精密仪器研究所。
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主任医师何燕玲曾有过亲身经历,她的一位患者在诊治过程中曾被家人阻止,“精神病院这种地方,怎么能去?”
后来,这位患者选择了跳楼自杀。
“我可以说,他就是被‘病耻感’杀死的,如果社会没有那么多偏见和歧视,结果一定不是这样。”
这种“病耻感”也深深烙在精神疾病患者的意识中。“告诉别人会被认为是疯子、不正常的、低人一等的!”为了不被“歧视”,很多人会隐瞒自己的病情,宁可自己熬着,甚至自杀,都不愿意去寻求帮助。
“抑郁症最难治和可怕的地方,源于大家的不了解”,毛爱珍说,这是一位抑郁症患者的母亲——2011年10月25日,28岁的青年演员尚于博跳楼自杀。这位曾出演过《杜拉拉升职记》、《娘家的故事》等热播剧的男演员曾被业界看好。
“我后悔没有早点发现,没能帮助到他。”
在这个时代,越来越多中国人带着一句“我最近晚上失眠”,踏入了那些负面意味极强的医院、踏入了精神科和心理咨询室。
据加拿大学者费立鹏2009年在《柳叶刀》上发表的流行病学调查显示,中国抑郁症的患病率为6.1%,以此估算,抑郁症患者至少在9000万人以上。也就是说,13亿中国人口中,每15个人就有1人患抑郁症。
自杀倾向是抑郁症最为可怕的症状。67%的抑郁症患者有自杀的想法与行为,15%-20%的抑郁症患者最终自杀成功。我国每年因抑郁症而自杀的人达20万,自杀未遂者更是数倍于此数字。
“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
这是一位抑郁症患者的内心独白。
可以想象,这些患者就像一座座漂浮的孤岛,隐匿在我们身边,数量远超想象。
观念的扭曲、信息的匮乏,资源的紧缺,像笼罩在孤岛上的浓雾,让无数的患者和家属迷失在求医治病的路上。
在北京安定医院,姜涛是最受欢迎的医生之一,他从医25年,接诊4万多患者。每当他出诊,天不亮,就有许许多多来自全国各地的患者,齐刷刷地蹲守在他的诊室门外,这已成为安定医院一景。
他说,病人越来越多,最多的时候一天12个小时门诊,从早八点到晚六点,一天八十来个病人。
据他观察,曾经有70%-80%的病人是精神分裂症患者,如今,超过一半的病人为抑郁症而来。安定医院也因此在2006年特别开设了抑郁症研究中心。然而,与抑郁症高发病率、高复发率、高自杀率的特征相反,我国抑郁症的就诊率和治疗率均很低。
有专家统计,十几年前,我国抑郁症患者就诊率不足10%,目前的数据仍然是10%。
和躯体类疾病能借助一大堆仪器和生化指标不一样,除了药物治疗,抑郁症的诊断和治疗还依靠病人的诉说和医生的经验。可是找到合适的医生从来不易。姜涛打了一个比方:“如果说当代医学对糖尿病的认识达到近代的话,对大脑疾病的认识,恐怕还停留在公元前。”
我国在2012年12月才颁布了第一部《中华人民共和国精神卫生法》,在法律上规范和保障了精神障碍患者的治疗和权益。而中国持执业资格的精神科医生是2万人,仅有的这些资源,还集中在有限的城市的有限的医院里。
与之对应的,是庞大的病人群体——各类精神障碍的患者有1亿多,其中重性精神类疾病病人1600万。这是患者和医生共同的痛苦。
对于国内抑郁症防治领域的痛点,北京尚善公益基金会尚善基金会通过四年的时间总结出四个字:无知、无助。
秘书长伍华进一步解释:“这个无知,不仅是关于‘抑郁症是什么’,更有关乎‘如何有效防治抑郁症’;不仅是个别人‘我应该找哪位医生给我看病’的无知,还包括多数人对‘靠谱的医疗机构和心理咨询机构’的无知。这个无助,也不只是患者和家属单向的无助,还是医生和心理咨询师共同的无助;不是‘吃药还是不吃药’的困惑性无助,而是‘症状治愈了问题依然在’的社会性无助。”
无知无助,最后必然归结为无望。失去信心,往往是压垮抑郁症患者的最后一根稻草。观念的扭曲、信息的匮乏,资源的紧缺,像笼罩在孤岛上的浓雾,让无数的患者和家属迷失在求医治病的路上。
抑郁症并不是“名人病”或“富贵病”,而是“沉默的大多数”。
财新传媒执行总编辑张进曾是一位重度抑郁症治愈患者,他把自己当做研究抑郁症的最丰富生动的教材,将三年来抑郁症病发与临床治愈的过程详细地记录在《渡过:抑郁症治愈笔记》一书中。这本书出版不到3个月,已加印4次,印刷量达2.8万册。也因为这本书,张进被评为2015“健康中国年度10大风尚人物”。
媒体人胡舒立在书的序言中说:“很多得了抑郁症的人,都遮遮掩掩,羞于承认自己得过这个病。张进则不然。”作为一个公众人物,张进在著书立作的同时,不断在做各种演讲、接受采访,为抑郁症患者发声,呼吁社会多一点关心这个群体。
“简单一句话:改变全社会对于抑郁症的认知扭曲”,他说,“是无知而非疾病,构成了对病痛的巨大恐惧。当恐惧笼罩你的时候,你就失败了。怎么样才能够战胜恐惧呢?就是靠信心。信心从科学中来。这本书就是从生理、病理、心理,从科学上,从技术手段获得信心”。
姜涛作为张进的主治医师,肯定了这个“外行”对精神疾病领域所作的贡献:“由于精神疾病诊断没有客观的实验室指标,都需要靠语言的交流,张进恰恰在这个方面做了很大的弥补,把这个疾病从里到外,用最朴实、最精确的一些描述给大家展现出来。”
在张进的观察里,抑郁症并非有些人理解的城里人或是社会精英才有的“富贵病”,不分年龄、性别亦或是职业。但多个专科医院的接诊记录表明,前来就诊的农村居民占一半以上。
是的,中国抑郁症的最大人群,是穷人,在农村。只是这群人在公众和大众媒体视野之外,他们中的绝大多数甚至不知道自己罹患这种疾病。
对此现象,张进猜测:“在社会大变迁面前,不能与时俱进,被时代抛弃的人,因其焦虑、惶恐、绝望,可能成为抑郁症的俘虏——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近十几年来,中国国企下岗人员和农村留守人员,成为抑郁症高发群体。”
我们背负着好多时代烙下的伤痛,还没有能够消化和处理伤口。所以姿势几乎必然难看。
《中国人的焦虑从哪里来》一书中,剖析了影响中国人的心理情绪的九大起源,包括:社会不公平、望而止步的高房价、贫富差距、特权横行、收入太低、就业难、食品安全问题、应试教育和环境污染。普通人从早出门,你必须要无视漫天的雾霾、享受高峰期地铁的拥挤、面对高企的房价、胆战心惊地选择相对健康的食品……
可以说,抑郁症的大规模出现有其社会成因,与社会快速变迁带来的社会心理与社会结构上的冲突密切相关,说它是一种“现代病”未尝不可。
“我们也不能把人们的很多问题都归结于抑郁症,抑郁症是结果不是原因”,北京大学心理咨询中心副主任兼心理学博士徐凯文说,“比如孩子的抑郁,你要看到教育体制的问题、父母教育方式的问题。如果职员抑郁的话,要看到工作压力的问题;如果官员抑郁的话,你要看到官场的文化和体制对人的压力”。
简单心理创始人、心理咨询师简里里喜欢用精神分析的方式去看历史、看社会、看个人,然后用它们来理解当下的问题。在她看来,每个个体和家庭,都承载着这个民族和文化的历史所赠与的资源和创伤,我们在一起消化。
“我们生活在这个时代,还背负着好多时代烙下的伤痛,还没有能够消化和处理伤口。每个人都是这个时代症状的小小出口。所以姿势几乎必然难看,味道有时候也很难以忍受。不着急去改变谁,思考、思考一下。不要着急责怪和嘲讽。绝大多数时候,没有人故意想要折磨谁。”
社会的“现代病”,还需回到个体去治愈解决。
张进在《渡过》一书中提出了“临床治愈”的说法,他认为抑郁症的治愈只是一个开始,距离“彻底治愈”,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这条漫长的路,就是依靠心理学的自我疗救之路。先由病理,再过渡到心理,这是一个自然的过程。
而这个过程会给予患者一个追溯自己性格养成、直面既往生活内心深处幽暗一面的机会。在他看来,抑郁的本质是人体的自我保护。如果说抑郁症有好处,那么,当一个人临床治愈,他认为他/她应该能获得面对自己的勇气。
“因为他已经从生死边缘走了一遭,人生很多问题,应该可以看清楚、且放下了。这就可以让你获得勇气,来面对自己,解剖自己,发现自己的本来面目。假如一个人能够真正完成这个历程,那他就会所向无敌,无所畏惧。”
《奇葩说》辩手、80后女作家柏邦妮在与抑郁症抗争胜利后做了一场公开演讲叫“情绪生病了,但这并不令人羞耻”。她坦承这场精神疾病让她更清晰地认识了自己。
“我觉得自己是一个特别强大的人,开朗,热情,其实我不是的。我只是更倾向于这么塑造自己,粉饰自己,把自己打造成理想的人。”
经过两年多的心理咨询和自我疗愈,她发现了一个更健康地爱自己的方式,“你和你自己是好朋友。在你不顺时,对你自己失望时,那个声音说:没有,邦妮,你已经很努力了,这个事情不怪你”。
这也正应验了姜涛所认为的学习心理学的最大意义:不是为了治病,而是为了能对人性有更多的理解,从而对世界、对自己有更多的认识和接纳。
这包括对过往心灵创伤的承认和接受,并在此基础上承担对生命的责任。
(人生很短,文章很长,谢谢你看到这里。)
本文首刊于《新周刊》第475期 2016-09-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