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亏遇见了那个黑胖脸。
幸亏吟说不参加南京一日游，省得被撵着跑一天，贼似慌忙。
幸亏天阴小雨。
幸亏事先我们先前不知道多辛苦。
幸亏我们随性乱走。
……
也许这一串幸亏，才是最佳旅行攻略:没什么值不值，好不好，知道不知道，你只要去走，总能走出一脚泡，一脚老茧，一脚酸痛，一串属于自己的体验回忆和好景点。
没有名胜。名是别人的，如徐霞客，如麦哲伦和李太白，苏东坡或马可波罗。只有胜利，属于自己:我去过，累坏了，玩美了。胜利了。
好了，说我的幸亏。
黑胖脸一看就是个南京老油条。如同我那年在西湖落单时遇见的那个杭州老流氓。我按团队惯例要求下车，一个人搭上当受骗的车去了海宁，与乡下人一起站在没被政府圈起来收门票的江堤，为浙江潮欢呼了一下午。回西湖，就遇上那瘦硬的老家伙，他收二十元，登三轮，带我环湖一周。好多地方导游册上绝对没有。好多幽秘所在，美。好多神怪单位圈占的招牌所在，攒劲。好多警察，保安，戴红袖套的，拦路，拉公务彩绳吆喝。老家伙用我一个字也听不懂的杭州话叽叽呱呱一串子，硬生生的，极有威势。那些年青人一律乖乖放行。我跷腿大乐大惊大呆，知道了什么叫地盘儿，什么叫江湖，什么叫老大。
黑胖脸说，索道一人一百，到山顶，再沿天文台这儿转下来。但，"天文台直到二零一七年人民迎接国庆前，不开放！"
他说，乘我的车，三人五十，到天文台自己逛山，随便走，你们看。
他拉我们去他的面包车，却又掺和到一群人中，说，告诉你们，一百六的滴滴，很便宜的了。
我讨厌他吃里扒外，我的事儿还没谈妥，又谈別的生意。
他拉我上车，驰盘山道，一弯又一弯抡得流畅迅捷，绿色渐浓。看我们舒服，说，那个人去汤山，包车没三百下不来，单个买车票，一人五六十，四个人多少？我告诉你:全天下四大汤山，南京汤山洗温泉第一。北京有小汤山……
他黑脸镇定，一字字咬在舌尖上，滔滔不绝。
我赞他学问厉害。
黑胖脸一丝铁青笑意。说，我是个老知青，知道这些，经了多少事？
我说我也是老知青。
黑胖脸松弛更多: 噢哟喂，我们是一路人！我们那会上中学，说要革命，没学上了。混几年要工作了，你想啊，不能赖家里吃父母，南京老工人，没什么叫你吃。人家伟大领袖叫下乡。就去农村种稻。三年下乡，完了，好了，招工！老天，南京第(?)手表厂，哇，铁杆工人阶级……
我插说:该找对象了，必须晚婚！该生娃了，必须计划生育一个好！该上养老下养小了，必须下岗……
噢哟，你钻进我肚子里了，查我档案了！
黑胖脸下伸过一只手，拍我胳膊。
他开心了，嘴更流利:下来的故事你知道也不知道。拿工资光荣了几年，厂子也好。可这时候诞生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部法------《破产法》！
江苏人念"破" ，应该就是仄声吧？短促的爆破。
黑脸: 第一家，东北(?)囯营厂破产，第二家，南京第(?)手表厂！当头一棒。这部法律就用了这几下，后来没公布……
我插入:哦，下岗……
他黑脸打断: 那是后来的好词。你想我？我啥没干过？
他突然改用了纯粹江苏话，一串串咕哝。我正好想起还没拿上退休工资的三姐夫，拿了刚一年多病故的四姐夫，就没听他破产出厂门的曲曲折折。
他说，所以我到了今天，自己混，这个地方太熟了。
我发议论，他句句喝彩。
下车，我们老知青握手。
遇见这个妙人，乃是因为我本不想来个南京一日游，糊弄自己。可昨天逛玄武湖，感觉太饱满，这就想避开中山陵孝陵什么的，直接上山瞎浪。浪遇黑胖脸，哈哈，老油条，来劲。
不乘索道，直接上山。
钟山笼在树丛和微小雨点中，十多天来头一回的好凉爽啊。渐渐，弯弯山路边林木愈高大 ，葱郁，安静，干净。待上山巅，一览金陵全景，我很奇怪自己居然会待在这样的地方写诗，静坐良久。
不老老实实自个儿爬上来，哪有这么舒服。
下顶峰的盘山公路，上面完全被树封顶。鸟儿唱各种歌，吹各种调。我口哨模拟，漫宇崇拜不已。
小丫头在山顶发现可编戒指的软草，找到一堆干了的美丽蝴蝶，采到了一枝神奇炫艳的魔芋。
吟编一个黄花冠，我们轮流戴了拍照，又挂在背包后面当情调。
走啊走，走不完的绿，走不完的绿洞，走不完的绿潮。就这样走了一整天，说笑，沉默。零雨其濛。
那条盘山公路，用石子镶成两条线，用水泥铺成四条线，绕着山舞着飘带。
一光膀子干瘦老头上下跑好几个来回，真行。
小伙子全套鲜艳自行车服，费力爬坡。我喝一声好，漫宇大喊加油，在寂静山林中格外清脆动听。一个白脸书生得到这么美丽的小姑娘鼓励，整个年轻的脸在头盔里绽出灿烂的笑，好看极了。
路边奇木，用大块绿色板子介绍。我们认识了槠树，胡椒，榉，柽，柞，圆柏。紫薇，介绍说是无皮树，怕痒痒。光溜溜白生生，如树刚剥皮，如没穿衣裳。我们就用手挠它。
不这么老老实实走，哪儿知道这么多有趣？
穿林间，问人，知是中山陵上方。见僧人塔林，不似少林寺那么威风，乱树丛用石头垒个小圈子而已。比照去过的灵山大金佛南海大观音，忽悟:对，色空就是这个模样儿。
又入永慕庐。黑胖脸特别推荐的神秘景点:你们一定要去，以前是军事桑禁区！又找纸写给我名字，现在对照，哈，全是错别字。一院清雅屋子。仅一山东女人守着，卖水卖泡面。我们坐一会，叹这女人找了个好工作，守如此好地方。叹当年为中山先生守灵于此的年青孀妇宋庆龄。那时在此幽居，听蝉鸣鸟叫，头顶是大树罩严的天，幽幽暗暗，她心情如何？
不觉悲寂。
唉，不走来这个现场，如何体验国母作为一真实女人的体验？
继续走，好多民囯名人墓。
上了灵谷塔，抚于右任先生小草长碑，圈圈转到石塔顶。空寂脚步中仿佛真感到辛亥先烈在用南方口音争辩道理。塔高，下望目眩。四下绿海波澜汹涌。钟山茂林森森，青翠无限，稠密堆锦，浓得如酒，灌晕我的眼睛和灵魂。
忽遇无梁殿，气魄太大了！知它无木梁，砖垒，拱顶，为明朱洪武时无量寿佛堂。如此朴素，如此华艳。如此宁谧，如此煊赫。
里边辛亥时代人物蜡像一般般。漫宇一 一认真读介绍，赏过。我为小学生讲民国，共和，民主建国，三民主义，宪政，出一身汗。忽然就去赏墙上素色而端雅的《总理遗训》，似乎懂了一点民国审美趣味。特别好。
幸亏走下山道，走啊走的，走到了这儿看见这么纯正的品味。
旁边水泥老墙斑驳，是什么呢？下山底读介绍，知是三万多辛亥时国民军将士墓，心中悚然:那些人年轻的躯体托于此，寂寂近百年了。
访了范鸿祎墓侧。此人亦革命军创造者，据说为袁世凯指使人暗杀。
不过此地，不知此人。知道人间确有英烈，可减几分俗气。
猛发现，这个紫金山，除明皇帝和僧人墓，主要是民国开国人物之墓庐所在。一座山，亦一民国建国史也。
再转过去，中山陵，孝陵，嗯，很容易而热闹的景点。若从灵谷这一大片游起，再逆我们的方向，到山顶，再从天文台下来，也好。可也得走啊走，四五个小时，你行吗？
关键是，你也许就遇不到黑胖脸了。
幸亏我从登山索道走起。
下面坐202公交，两块。一连串钟山，南京明故宫，南京博物馆，南京图书馆，总统府，最后夫子庙。夜游金陵文化多。嗬，好个旅游专线！
不是哈里曼大叔，谁白白告诉你？
钟山拉住我
用一坛绿酒招呼我一整天
一座青山一个客栈
来歇歇吧无限的体验
远方和诗别装模作样藏起来
快跟我一起流出汗腺
今天没跟团
今天背着辛苦瞎转
没有测算
自己心里装着多大一座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