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之死

        关于我的死,请不要责备任何人,也请不要制造谣言,死者痛恨谣言。——马雅可夫斯基

    多年以后,先生一定想不到自己在写遗书时回想起的竟是第一次见到女孩遥的情景。那天,他握着一份报纸走上演说台,神情激昂地诉说着因民政部门渎职而导致五个男孩冻死的新闻。“奥斯维辛以后,就没有了诗。而我们面对五个孩子的死如何能在高堂之上坐而论文!”一个个字像暴烈的雨点鞭打着水面,先生很满意地看着原本鸭子般聒噪的听众如今畏畏缩缩躲雨的样子。这是他的演讲策略,作为一个已经许久没有新作的知名作家,他总觉得这里面有太多的人想来看他的笑话,那些年轻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学生会非常没礼貌地问他是否承认他的作品已经被这个时代抛弃,问他如何看待体制内的作家与政治的暧昧关系甚至会不怀好意地揭开他的旧伤痕。他讨厌他们,先生心里明白,但他依旧要保持微笑,说一些能讨好他们的话。先生甚至很高兴地在来演讲的路上得知了5个男孩死亡的新闻,这样他才能转移注意力,去攻击去谩骂,让那些大学生满意。然后先生看见了女孩遥,她眼神迷茫,象是在骤雨中被惊醒的一枝芦苇,无知无觉而可以让身体和灵魂在人群中渐行渐远。那一刻他突然对时间有了具体而清晰的感知,他觉得自己是二十四年来等待一笔颤抖泣开的杏花的一页生宣,如今花开了,但他疑心命比纸薄。

先生记得《出曜经》训诫贪淫之人说如虫在溷中,不知东与西。佛陀给人看的是白骨美人,美人是幻象,白骨又何为本相?四大皆空罢了。先生每用那止不住发抖的手攀上女孩遥的身体,却想若是一堆白骨,那还是佛陀眷顾,曳航在情欲之海中,到最高最高处,若突然揭开脸皮,美人还是美人,自己已成半腐之躯,千万丈打落,那才是万念俱灰,也许我等来了你,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女孩遥说自己是特蕾莎,先生是托马斯。先生不太爱看米兰·昆德拉的作品,但为着女孩遥高兴,也就默认了。可是我们的相遇不是概率公式计算出来的偶然,我像藏传佛教藏经那样让心沉睡下来,躲过了浩劫,为着二十年后遇见命中注定的你。先生知道女孩的到来意味着什么,他苏醒过来,急不可待地把女孩带进自己的世界。先生不怕协会的秘书们说闲话,女孩在他的示意下被学校推荐来实习的,成为他的助理,帮他处理日常琐事,这么多年,作家和钦慕者的风流韵事多得已无法称作新闻,他的妻子两个月前已经过世,道德上更是没有可以指摘的地方。女孩只是一张未经情业的落叶,顺水漂下,他拾起,置于榻上。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过新作,他把自己最珍惜的笔墨书写于其上,他激动得想哭泣,他确实流下了眼泪,女孩在他身下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好奇得像一只小兽。她还什么都不懂,可是,这多美好。他毕竟是老了,他借口要打个电话躲了出去,站在阳台上抽烟。他想起二十四年前那个女孩,他那时还年轻,不用一些手段就能吸引着她自动来到身边。他给她读自己写的诗,那时他还会相信还会愤怒他怒吼着理想信念公平,然后他站着高高的看那个女孩,单薄形状的肩头骨骼,锁骨凸起如同双翼。他爱上了她。她爱来借书,海德格尔,康德,卢卡奇,伽达默尔…那个年代的大学生心中有一座火山,他们饥渴地索取燃料,最终烧死了自己。他竟不记得那是哪一天了,那个女孩扶着一个面熟的男孩敲开了他的门。她说救救我的爱人吧,是的,是爱人,不是男朋友。多么滔天的情欲让一个21岁的女大学生能告诉一个爱着她的人说救救我的爱人?这欲火终究烧起来,连天地烧起来,那些天真而野心勃勃的孩子,你们太年轻!先生想起那个男孩是谁,没错,他也是常来他家的,只是他的爱情蒙蔽了他的双眼让他不见罢了。救?怎么救?怎么可能救呢?没有见过血的孩子,没见过比流血更可怕的事物的孩子,你们着实太年轻了。他看着她的眼睛,眸子之中只是一个比他大了快二十岁的尊敬的师长,他又看看他的眼睛,那不是两只雄性争夺配偶时的眼神,年轻的孩子们,那一刻,他的爱情死去了,他老了。

先生悄悄摸进卧室,女孩遥还是睡了。他松了一口气,继而有些失望。他揉揉有点扭伤的腰,女孩会突然冲上前去抱住他脖子,挂在他的身上像个树袋熊,但他毕竟老了,踉跄着走了几步就伤了。可是女孩是不知道的,她快乐着,叫他老爸爸,撒着娇,这个小情人呵。他俯下身子仔仔细细地看这张脸,年轻,娇嫩,微红的脸颊上看得见细小的绒毛,睫毛细密浓黑得像婴儿,年轻真好啊!他看着她,突然想到当他紧紧搂住她时她的笑容,一点娇羞一点好奇一点强作的满不在乎,他突然有点感动,他亲手送入死地的爱人,二十四年后回到这情欲的深渊,抚摸自己这朽身腐骨,肉身菩萨亲临,普度众生。他克制住想亲吻这妙曼身体的欲望,悄悄躺下,有浊泪盈眶。

他是被急促的鼠标声弄醒了,六十岁人的睡眠脆弱得像陈年的笛膜,只要一丝惊动就体无完肤。他起身去厕所,路过书房看见女孩在电脑前忙活着,凌晨3点,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这个点该睡觉了,你明天上午还要上课啊。”他忍不住说了她,却留着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怯懦。“今晚我的帮会有团战,不死不休,要是不来对不起队友。”女孩答着,手上却不停歇地按着鼠标。他想起女孩和他说过今晚要玩网游,说是另一个帮派给他们下了战帖,他们接了,要是赢了能升好几级,输了也会被降好几级。女孩挺爱玩这个游戏,还详细地给他介绍过。他只记得里面打打杀杀,然后就是女孩的游戏扮相,一个骑着凤凰的青衣古代女子。女孩说她是剑客,身体灵敏度高,适合单人作战,血多恢复快。他陪在一旁看过,女孩坐在计算机前一动不动好几个小时,打怪物,采集草药,和别人决斗。他也见过什么帮战,那时女孩还开着语音,就听见一群人在喇叭里大呼小叫,他只能默默地看着,这是他们的世界,他进不去的,只能给女孩递上一杯茶让她润润喉。他从厕所出来发现已经没有睡意了,便在客厅坐下,打开了电视。这时候大多台都已经没有节目了,屏幕上跳过一个个蓝屏的打着清晰经纬线的地球,好不容易跳出画面来,飘出来的却是韩语歌,屏幕上的男女阔别几年相认又分手,一个消失在大海一个消失在人海。他记得好几年前他和另一个女孩住一起的时候,那孩子顶爱看韩剧,经常抱着纸巾盒边看边哭得像个泪人,然后会一遍遍问他是否真心爱她,是否会娶她,在床上像一个溺水快死之人,牢牢地抓住他,下沉,不象是希求获救,反倒是同归于尽的感觉。“你不爱我,我恨你。”那个女孩说这句话时他也恍惚进入韩剧里了。他看着那个女孩挽着一个大男孩,然后伤心地对他说这句话。“你不爱我,我恨你!!!”那一刻他真觉得自己是电视中那个让女孩子伤透了心的坏男人,满心愧疚地看着他们的离开,最后还给了她一张支票。女孩遥见先生在看电视,便开了外音,电子音乐嘈杂的声音瞬间淹没了他的回忆。女孩遥要是见着他看韩剧一定会笑话来着。她们90后不信仰这些,没有王子和公主,没有死亡和误会,开心就在一起,不开心就bye-bye,他见过她乐呵呵地看蓝色生死恋,原来是网络上恶搞的作品,俊男靓女到了垂暮之年,老太太满脸鸡皮含情脉脉地叫了声欧巴,女孩笑得打翻了手上的爆米花。“好假”、“搞笑”、“没劲”、“orz”这才是女孩遥的词,她们这一代没有过去,没有信仰,没有责任,懵懵懂懂,却过得比我们都好。先生一个人对着电视坐着,看着以为被男主角欺骗的女主角在烧过去的照片和日记,导演给了女主角面部一个大特写,泪水肆谑,先生突然想起蒋捷那句词, 悲欢离合总无情, 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这一次见面正巧两人的位置反了过来,女孩遥在台上,先生坐在台下。她们学校办读书会,找几个学生在台上聊,然后请几个专家来点评。“欲望与死亡”,很扎眼的题目,几个孩子故作老成地在台上拿腔拿调。欲望,爱的渴望,生的渴望,那只是拖曳着黑色裙裾的死神嘴角边的一丝微笑。女孩遥说自杀是拒绝承担上帝爱的重负,连该隐这样双手鲜血的人,上帝都给他一个标记,不欲他死。另一个男孩反对,说人有选择死的自由,人生游戏,若有人觉得太过艰难,有权退场。他看着台上硝烟四起,突然想起当年他为那个再也回不来的女孩讲述诗人叶赛宁的情景。叶赛宁迷路在失去圣像与桔梗花的俄罗斯,累了,找不到墨水,就用血写下在这种生活中死亡不是新鲜事,而活着也不再新鲜。遥,那时,你的上帝在哪里?他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他戴着红领巾淹没在广场上如痴如梦的人山,旗海中,他努力踮着脚望着,望着,仿佛置身于一场荒蛮之地的巫蛊仪式里。他背后突然响起嘹亮的军号声,接着是近乎迷狂的尖叫,那声响仿佛从万古洪荒中奔涌而出,他单薄如一片蚀叶,被声浪卷上高空,他依旧仰着头,高高仰起,仿佛他在此时此地,只为化为一只鸟,冲向纯净如解放区般蓝莹莹的天空。这是背弃神的绝望之地,低眉的菩提,怒目的金刚,当年香火旺盛的庙宇都付与断井颓垣,能救众生的只有高遥处红旗鲜花锦簇的城楼上对他的子民挥臂的领袖。可是,叶赛宁不愿活着了,神被迫隐遁,人在黑夜的深渊中踽踽独行,“我的魂渴慕澄空,她不是这田野的住人。”这些出生于九十年代初期的少男少女,你们就算熟读了那些厚重的书,又如何看清纸页背后颤栗的灵魂,那些纠缠在飞蛾扑火般的欲望背后的颤栗,死神送上一杯众生繁华旖旎的酒,喝下去,寥寂无声。遥,你只是无边苦海奈何桥头的临水照花人。

你只是无边苦海奈何桥头的临水照花人。先生说。同为嘉宾的文友教授都微微颔首表示赞同,他看到台上少女明眸皓齿换成懊恼的神色,微微一笑,她不会真的生气,先生告诉自己,他的点评听起来如此善意而美丽,他等待夜晚她来向他求教,他会为她打开自己封尘已久的书柜,把那些死去或将死的灵魂一一讲述给她听,在这处处陷阱步步深渊的可怖之地,只有他才能引导她走过,来到彼岸的极乐。

可是她坚持说,诗人之死。这聪明古怪的女孩,她怎么能够如此大胆地偷换论题,LED的大屏幕上写得明明是欲望与死亡,她如何能牵着对手的言辞穿过逻辑与思维的迷宫来到另一片哲思的殿堂,诗人之死。诗人为何死去?二十多年前,他把灵魂献祭给古老的诗神,他是俄狄浦斯王,他畅饮了杀父娶母的欲望,携带着那朵地火中淬炼的罪恶之花,选择永远的放逐,在超脱与厌世之间。女孩遥说诗只是这虚无人世中的贪求,诗人天生贪恋人世,主动为世界提供意义。他高擎自己的灵魂,带着野草编成的王冠,成为自己的王。他还记得二十四年前那女孩的表情,他带着警察冲进去,那女孩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像刀子样,仿佛要剜掉他的一块肉。割吧割吧,他想起佛陀舍身饲鹰割肉喂虎,一道道,尖利而清晰的痛楚和喜悦,舍弃这身臭皮囊,只一具白骨与她的目光欢好,直至涅槃。他渴望女孩能冲上前来,打他,用脚狠狠地踢他,用长长的指甲掐他,拽他的头发,咬他的皮肉,他的身体快发出欢愉的尖叫,来吧来吧来吧~但女孩只是看着他,看着他,那目光是亿万光年外一颗早已死灭的恒星抛给他的一缕星光,抓不住的,每当他在执迷追想的过程中恨不能将这目光冻结成一把冰剑,插入自己的身体,一下,再一下,再一下。然而,只是渴望,没有实感,没有存在,记忆在数以千计的回忆中将真实失落在找不回的时空中,自作主张地抽出一张白纸来重写,那段刻骨的恋情在笔端变得清晰,变得模糊,变得面目全非而极端顺眼。就像最近突然盛行的一个学说,说女子生出的孩子会像自己之前爱的前男友,那才是她们为自己塑造的理想爱人,她的余生会为他们而活,她们的爱只会奉献给这个孩子,一个隐秘而可怕的欲望。先生在稿纸上洞悉了人性最黑暗的深渊。他总会在一页纸上写下给女孩的情诗,又撕毁,把她描述成一个荡妇,他在最深最深的夜里哀求,痛哭,得不到救赎。罪都在女人,在伊甸园之中,已经注定。女人让他失贞、蒙羞,羞耻、失贞的躯体如何可以坦然地接受光和露?他的肉体不再与灵魂同样轻盈无忧,他控制不住地下坠,坠入最黑暗的深渊,在泥淖中苦苦挣扎。那神让他离开,却许诺会在最深的深渊亲临,为他洗去一身污泥。他等待着,在失去时间的深渊祈祷,可是这么久了,那神却在哪里?那神怕是已经遗弃了他,那神怕是已被人们遗弃。这是神灵被放逐的土地,他记起来了,有鲜花和欢呼的广场上没有上帝,没有菩提,一切形而上的轻盈被拒绝在形而下的实感之外。这是个历史理性统治人间的时代了,他见过领袖莅临,他受过组织的嘉奖,哪怕他的诗歌指责了组织健壮躯体上的一点小病患。可是当他拥抱了历史理性的沸腾生活,并献上自己的爱情后,他却失去了这样的信念。他深爱的组织不会信任他了,组织拒绝了他,他无法再享有披着血染的旗帜离开人世的光荣,他在这世间注定要孤独,直至末日。因为,他绝望地发现他跪拜的诗神也将他推出了诗的殿堂,他发现自己的笔再也无法写诗了。诗人死去了。

遥,此时你还相信接受欠然的生命和不幸的世界是爱的印记,是以受苦的爱分担整个现世所遭受的恶和凌辱,与不幸同在么?若如此,我只相信,你就是降临深渊的神。诗人死了,六道轮回,忘川而下,天人五衰。

他坐在家中等待她回来,他把藤椅搬到客厅中有阳光照射的地方,拿着本书细细地看着。她没来,他就把书故在臃盖上假寐,什么也不愿想。她没来,他就会把盖在膝盖上的毯子拉到胸前,开始打瞌睡。

她还是一贯的迟到了。

先生每每害怕这样的生活太过完美,完美的情人,完美的声誉,完美的物质,完美得不够真实。他常常故意怠慢些,对自己的期望漠然视之,而免得造化窥伺,一妒之下将其摄走。 对于她的到来,他不会表现一点过分的高兴,她不来,他也不会表现一点过分的失落,在过去的日子里,当他独处深渊,一次次地抵抗飞蛾扑火的孤独袭卷,以及随之而感的寒冷、孤寂、黑暗和苦涩。他在那种无法解脱的恐惧中痛哭流涕,摇尾乞怜,丑态百出。而现在,先生自认为能够跟这深渊共处,安详地与其同生同减,平视着死亡的脸孔,他,不再恐惧。他安静地等待,毫无表情,他听见那孩子的脚步声,凌乱,淘气,一步步踩在他的胸腔上,一种过度隐忍的疼痛,源自于无力长久承受的少女温软肉体的重量,他的脸上却闪过出一种狡猾的快感。“砰!!”她重重地甩了门,“输了,我之前和他们说一定会赢的。”女孩狠狠地跺脚,牙齿把下唇咬出一条白线,他心疼地拉过她,“怎么了?这么生气又何必呢?”“你不是评委么?我告诉他们一定会赢的,为什么你偏偏要使坏?你就是故意的。”女孩甩开她的手,把自己扔进沙发里,随手打开电视,各种声音喷薄而出。“别人会笑我的,说我吹牛。”女孩遥像一个受伤的小兽,蜷缩成一团,声音飘忽不定。“死亡是个很严肃的话题,你还太年轻了,不明白。以后你就知道了。”“不就是个读书会么,大家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你需要坚持批评我说我错了么?”女孩遥抱着膝盖默默的说,“明明就不是很重要的事情,你干嘛这么认真呢?”

干嘛那么认真?先生哑然,看着女孩进了书房又开始忙活她的女侠事业。干嘛这么认真?先生默默地念着,他想起一个台湾作家说的话:我听到革命者的呼叫:掀翻社会秩序,颠覆阶级结构!但是,革命者站在文明的废墟上喘息流泪,他彻底知道革命者最后宿命的孤独。遥,我能和你说一个故事?说一个诗人死亡的故事,你愿意听么?先生突然好想说话,把自己隐秘的历史倾倒出来,挪空狭仄的心灵,未曾有过片刻像现在,他从未如此渴望旁边有一个人,一个伴,哪怕只是一个路人,只要可以满足他对于语言的欲望。女孩遥离他九米远,而她带上耳机,电脑屏幕炫目的光让他们咫尺天涯。他打开窗,长江下游特有的饱含阴冷水汽的风幽幽地吹着,月浅灯深,他听见自己的空皮囊跟骨架相撞发出来的声音,如泣如诉,如怨如慕。

女孩不爱中国现代诗,先生每次想说起自己当年写诗的经历,女孩总是仰头叹气,拒绝答话,以她们的方式拒绝。先生以为女孩不了解所以有误解,结果某一天翻了翻女孩的大学教材,钱理群的《现代文学三十年》,洪子诚的《当代文学史》,胡适白话诗、新月派、徐志摩、艾青、《汉园集》、十四行诗、郭小川、《雷锋之歌》、《致橡树》、北岛、第三代于坚韩东李亚伟……课本纸张柔软,是摩挲很久才能够与手上皮肤产生亲人般温润的触感。书页到处可见女孩的笔迹,中性笔贴着直尺划出的横线,彩色记号笔凸显的文字,边角的注解,五角星,三角形,各种表示重要等级的符号,女孩是爱学习的孩子,认真,刻苦,孜孜不倦学习各种知识,她熟读文学史,知道所有的诗歌流派,所有在文学史上闪烁过的诗人名字,读过他们为人关注的作品,知道几代诗人之间的争端,她知道一切,可是,她仰头叹气,拒绝答话。这表示败倒了,被打败了,女孩她们的语言。先生却觉得被打败的是自己,他痛恨这个举动,甚感侮辱。有一次他半亲昵半反击地敲了下女孩的头,女孩满不情愿地低下头,撒娇地拽着他去看电视,他抱着女孩实质的身体,力气全无。那一下敲击用尽他全部的勇气和力量,他是将儿子献祭给上帝的亚拉伯罕,在等待天使到来的那一刻对生命本质所产生的永恒恐惧与战栗。试探亚拉伯罕的上帝如何不是被亚拉伯罕所试探,只是,这始终是不平等的,那个高蹈于人世伦理的神始终是审判者的地位,人世蝼蚁,佛经说这叫“不可思议”。我若证得无上菩提。成正觉已。所居佛刹。具足无量不可思议。他抱着怀中乖巧的肉体,感叹无常。

conitumanimaltriste,中文译为做爱后动物性感伤。在高潮过后,感觉到巨大的空虚,你是一个全然孤独的个体,自矜的孤独,只有自己才能见到那种美丽。没人能听见你体内的呼唤,因为没有人听见,一接触空气便氧化掉了。先生想起见过的长沙马王堆女尸,所有亲手发掘的人都赌咒发誓这那女体出土瞬间惊艳的美丽,可是,他见到的只是一具干瘪的尸身。

conitumanimaltriste,他躺在床上不敢移动,怕消失在顷刻间就可能会散失光的饱和边缘。他开始慢慢回顾自己的生命,自恋地放纵灵魂亲吻回忆中每一刻的自己。那个面对稿纸失声痛苦的他,那个组织面前摇尾乞怜的他,那个辞职经商的他,二十车皮橡胶,南风吹过到处拉着不管黑猫和白猫能抓老鼠的才是好猫的大条幅,海南的烂尾楼、南合钢厂的旧厂房、送给住建厅刘书记的那个笑起来有酒窝女孩,奇利高尔夫休闲会所奠基时的炸雷,他一刻都不敢闲着,拼命地赚钱,一次次豪赌,让脑子里填满各种生意往来,他不敢闲啊,他是逃离阴世的孤魂野鬼,一不留神就被勾魂阴帅拿回十八层地狱。地狱,梵语是naraka,早年他认识个学佛的官场朋友给他细细说过十八个地狱,光就居、居虚略、桑居都、楼、房卒、草乌卑次、都卢难旦、不卢半呼、乌竟都、泥卢都、乌略、乌满、乌藉、乌呼、须健居、末都干直呼、区通途、陈莫。这些梵语他不懂,他只记得有个汉文叫孽镜地狱的,传说孽镜地狱有个孽镜台,孽镜台上供奉的那轮孽镜能照见人的所有罪恶,一切业障皆报应,万两黄金带不来,一生惟有孽随身。有多少人在活的时候能懂得这句话,懂得的人该哭还是笑呢?再后来,他开始写小说,这已经是个不需要诗歌的时代了,他的小说一炮走红,拿了好多个奖,旁人说他做什么事眼光都好,比如下海,比如不再写诗改写小说……“大而无当虚假繁荣虚空破碎的一切,只是表相和形式,不是根本和方向。也许可以用来填塞时间的缝隙,却对心灵没有引领。”这是一个新晋的女作家书中写的话,她恭恭敬敬地把自己的新书送到他面前,他随手翻开,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一句话,他看着,不小心念出声来。女作家看下他,抿嘴笑了下。他有点恼怒,仿佛自己的心事全部曝光了,但他毕竟是德高望重的前辈,只能笑着说好。如果有一天,你躲得厌了,倦了,突然悟到这就是对你的惩罚,那一刻,你决心回去,你想去忏悔想面对,走回出发的地方,却发现断壁颓垣。当年磨刀霍霍要把你千刀万剐才解心头之恨的人如今跪在你面前痛哭流涕仿佛你是为救赎而诞生的神子。已经没有人再写诗了,他看见当年的诗友夏局促不安地站在他面前迂回地说了很多很多,过去的事,现在的人。好多人都散了,不写了,写不动了,没人看,也是下海,赔本,疾病,孩子要上学要工作,房子的公积金不够,夏倾诉着自己和他人的苦境,一边羡慕他看得远走得准。他唯有呢喃着同样的说辞,哦,变了,没想到啊,会好的,怎么会这样啊……他仿佛犯罪出逃的孽子,偶遇家乡来人,一时闲话,心情矛盾至极。那天从午后到天黑的冗沉谈话,他第一次在重要商务会议里缺席,听着夏像倒带般周而复始播着凄凄惨惨的同调,然后他慷慨地写下一张支票,恋恋不舍地送他离开。那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体内充满躁动不安的文字,发出欢快的尖叫,迫不及待地喷薄而出。媒体报道他的新书时写着:青年时代,他以激情澎湃的“愤怒诗人”的姿态进入文坛。十年磨一剑,商海走来,八十万字写出生命的重量。先生独坐家中,着看那些人为自己添上一堆堆光环,发出尖利的笑声,留下一地纸屑,那是感情淬光之后的糟粕,一如唐僧抵达灵山渡河时骇见水面溜下死尸,是他脱掉的凡身俗骨。

女孩睡觉并不踏实,这时候突然哼了一声,满腔的声音压在喉部,挤弯了两叶美目。先生撑起身替她拍拍背,像照顾一个惊梦的幼童。女孩遥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他,突然伸出手紧紧搂住他的脖子,险些把他带得跌在女孩身上。女孩遥抱住他,一言不发,他埋头在女孩身上好闻的牛奶沐浴液香气里,觉得这一刻的回忆能支撑他活好久好久。

女孩最近天天念叨着马雅可夫斯基,好像是为期末外国文学小论文的事。家中到处都是女孩随手写了几个字的纸张。先生之前以为是废纸,便趁女孩去上课的时候收拾下扔进了废纸篓,结果女孩回来大惊失色,说那是她的论文构思,两人在废纸篓翻检了好久才把那些纸收集齐,弄得平平展展,仿佛没有经受这场无端的委屈。女孩是新人类,对键盘和word文档比纸笔要亲切的多,她也不爱看实实在在的书,没事就拿着手机和电脑看电子书。有一次先生坚持让她看康拉德的《黑暗的心》,女孩捧着书,看到页尾时拿手指在书页空白处划了好几下,他正诧异着,女孩自己先笑了,说误以为是手机触屏,一个劲翻页怎么翻不过来呢。女孩把不时冒出的想法随手写下,纸张也是随意到不可思议,客厅沙发上的铜板台历纸,餐桌椅子上的苹果形状便签纸,书桌上一堆废弃的打印稿,床边还有从记事本上撕下来的粉色纸条。即使念过那么多书,女孩的字迹仍然稚嫩如幼童,她喜欢把“口”写得特别大,于是每个字都象是一个笑得合不拢嘴的小孩子。他细细看过这些字,又轻手轻脚放回去,却仍然很心虚,好像他偷窥的是真实存在的女孩的思想,怕搅乱了,更怕碰痛了。“白银时代,莉莉娅·布里克,斯大林,革命,现代派”、“未来主义,楼梯体,大街,诗人并非透过窗户张望大街 他认为自己就是大街的儿子 ”、“《不许干涉中国》,郭小川,十七年诗歌”、“当社会将你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不要忘了,你身后还有一条路——那就是犯罪!记住,这并不可耻”、“米兰·昆德拉,生活在别处,幼稚软弱迫害自杀,有罪的人!!!”有罪的人!!,先生看得心里一抖,悄悄将纸放回原处,离开几步,又转身回来看了看,确定摆放位置没有变化,才慢慢离开。马雅可夫斯基真诚地相信未来,追求未来,蔑视死亡,心安理得地迫害布尔加科夫和扎米亚京,而他自己也没有走向他所追求的未来,1930年4月14日,诗人说:“妈妈,我的姐妹们,请原谅我,人当然不应该这样做,但我没有出路。”风云变幻,星霜轻易在苍穹下流散,我和生命再没有纠葛,用不着细查。

浓浓的秋意,不是来自万里清澄的碧霄和由绿转黄的树梢,而是来自一人独坐时,偷偷溜上手指足尖的冰凉。先生惊觉手足麻木,才发现自己又呆坐了很久。女孩已经很久都不来了,他微笑着回忆女孩在时的情景,满屋子的年轻和活力。那些随手乱放的纸、永远扔在地板上的书包、枕头下的手机、一整夜的网络游戏~他像落魄王孙在出太阳的冬日里把绫罗绸缎取出晾晒,抚摸着旧时回忆,一晌贪欢。他缓缓站起身踱到书房,恍惚中女孩遥还坐在电脑前忙成一团。马雅可夫斯基不是好人,出卖朋友,投靠权势,软骨头,混蛋小人,恶有恶报,死了活该。女孩总是恶狠狠骂着逝去的诗人一边把键盘敲得纷纷乱乱。先生一直比较反感无纸化,因为标准化的字体背后完全看不到人的情感,爱,恨,不屑或是欣赏。女孩的老师永远无法在一篇漂亮的论文后面看到满满的鄙夷和愤怒。对一个人品不行的诗人,以及一个爱乱布置作业的老师。那些天她脾气很大,因为小论文要赶着交了,还要忙着准备六级英语考试。“世界末日赶快来吧,这日子我才不想过呢。”女孩总是这样抱怨。世界末日要到了,这些年轻人总是将此挂在嘴边。他想起女孩拉着他去电影院看那个出名的电影《2012》,火山爆发,地球毁灭,在青藏高原起航的诺亚方舟,只有金钱和权势才能换来一张船票。他们爱说如果世界末日。如果世界末日,爱要说出口,以免后悔;如果世界末日,想吃的想玩的通通要让自己先痛快了;如果世界末日,何必整天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世界末日成了他们的一场狂欢,地球毁灭又是如何,玩过爱过尽兴了,他们远比前人洒脱。遥拖着不准备英语考试的理由就是12月21日若地球都毁灭了,我何必为后面的英语考试操心。话虽如此,时日临近,她还是乖乖拿着书临时抱佛脚,这是个通透的孩子,他们都是。

再后来他想起那个研究生很恭敬来拜访他,说是想研究他的诗歌小说做毕业论文。“我买了您的全集,还把所有关于您的资料都整理了下,现在在做笔记。”那孩子很谦逊地说,眉眼中又藏不住一丝得意。那时女孩坐在他的办公室里帮他整理文件,听了这话忍不住丢出一声冷笑,打破了其乐融融的幻景。两人寒暄几句后,研究生有礼貌地告别,走出先生的办公室。“我最瞧不上眼这种人,”女孩说,“明明是来讨好人的,还装作勤奋好学的样子,说得真好听,不就是在搜索引擎里输入名字就可以的事情,还整理资料,我晕。”先生笑了笑,“原来整理资料就是这回事,网上真的所有资料都有幺?”“不信幺?我给你看。”女孩熟练地打开网页,在百度输入栏打了先生的名字,按下Enter键,果然满屏幕都是先生的信息。女孩倒是突然有了兴趣,开始仔细阅读。“您下乡过,在东北?”女孩兴奋地问,“小鸡炖蘑菇好吃幺?听说当时在东北的知青吃得最好。”“1991年你开始做生意啊,那年我出生的。”“咦,还有人在博客上骂你。先生,你和这人结仇了?呵,有本写你的书,叫《末日审判》,你得罪人了?”女孩指着电脑屏幕大呼小叫,音波搅乱了他一身护甲的烟雾,他无数次想过灾难的到来,来临时依旧赤手空拳毫无防备。该来的还是要来。

该来的还要来,他的鼻子开始隐隐作痛,林正达,果然是他。当年那个哭着求他的女孩在高墙内化为一抔黄土,这个始作俑者却平安出来,那时他挥动拳头,先生的鼻子被重重一击,竟然骨折。他鼻翼裂开的缝隙始终无法愈合,一次次痛苦浮凸而出,他默默忍受,以此作为活着的证据。

女孩遥不会再来了,先生很痛心地想,遥消失在他的世界,整整20天没有消息,那本书她一定已经看了,他最隐秘的事情她一定知晓,那又会是多少倍的鄙夷和愤怒啊。他又想起那时她飞快地敲着键盘咒骂马雅可夫斯基,心中一阵绝望。他甚至没有寻找她的勇气。如果真有2012,似乎很好。他想起加缪笔下的柯塔尔,鼠疫来临的日子成了他的狂欢。如果每天都能清楚地感知他的自由和生命濒临毁灭的人面对一场对所有人毫无偏袒的浩劫时,是否可以会心微笑呢?如果真有2012,他的耻辱和世间一切均消失得无影无踪,恨他的人自顾不暇无力指责,一场滔天的洪水让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红楼梦说白茫茫大雪好干净。

2012年12月22日零点,世界末日终究没有来,大家都在享受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先生静静一个人呆着,心神俱疲,这是他一个人的幽冥地府。已经够了,够了,他摊开一本大笔记本,撕下一张纸,开始写下一些东西,或者说他的遗书。关于我的死,请不要责备任何人,也请不要制造谣言,死者痛恨谣言。这是马雅可夫斯基的遗书,他突然对马雅可夫斯基有了种狂热的偏爱,他写下了这句话,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中粗的钢笔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停笔,他突然想起第一次遇见女孩遥,她眼神迷茫,象是在骤雨中被惊醒的一枝芦苇,他想起那天遥穿着件红色的连衣裙,单薄形状的肩头骨骼,锁骨凸起如同双翼。“叮铃铃叮铃铃,”电话在安静的夜里发出声嘶力竭的尖叫,先生又惊又吓,颤颤巍巍地跑过去接电话,话筒里声音吵杂,听见女孩遥快乐的笑声,她说恭喜我们还活着,活着真幸福。可惜我还有一堆考试要考。实在太忙了,过几天才能来看你。先生忙问她在哪,何时回来,女孩刚说了一个字就把礼花巨大的声响淹没了,他来不及问,电话断了。先生一直等她再打来,却没有。

他枯坐着,仿佛灵魂也随着这通电话伴女孩而去。他突然想起女孩曾抗议说我们不是没有历史的人,我们是嬉游在荒野的顽童,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假装闭上眼,鄙夷地看着,鄙夷地忘记。你可知韩寒的书为何叫《1988》?我们装作毫不知情地撞见历史伪善残忍荒谬的那一刻,然后配以儿童最天真无邪的笑容背对他们,玩自己的游戏。那时你在干什么?她问,是顽童的狡黠口吻,一双眼睛亮得像镀了层水膜,吹开层层涟漪,他恍惚看到一丝残忍和狰狞。

简宝玉日更训练营打卡第二十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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