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大驴者,配驴种者也。这本是一种极普通的行业,不过女操此业实属罕见。故而,成为大集上一道惹眼的景观。于是“大驴女人”便名扬遐迩了。
我的家乡,马少驴多。所以,对挂马掌的人称为驴蹄客。
小村的北头,有一座三间草屋的院落。院内,借着两墙搭起一间向东敞口的棚子。棚内,砌有一个碳炉,一个风箱,一个铁砧,一堆已经生了黄锈的碎铁。这便是小村驴蹄客的作坊,也是他的全部家当。说来是他的命运不济,十六岁时便失去了父母,没有留下家业。好在手艺已经学成,能够继续行业了。像他的先祖,人高马大,体壮如牛。尤其腕力特大,只要握住蹄子,驴是挣不脱的。他生性木讷,不善言语,属于那种“扁担压不出个屁来”的人。
驴蹄客三十岁那年才交上桃花运,从水集街上娶来一房媳妇。
水集,这是三县交界处的一个大镇。大沽河由北而来,绕着大镇弯了半圈又向南流去。没有谁能说得清是何年月河流改道,在镇前留下这一大片沙滩;也没有谁能道得明是什么时间在这河滩上赶起了市集。经年历代,市集越赶越大,那场面万头攒动、人山人海,成为五州八县的最大市场。没有卖不出的货物,没有买不到的东西。因而,达官贵人,富户商贾,平头百姓,闲汉花子,山狼水贼,流氓小偷,都会在每月的逢五排十云集到这个河滩。真可谓“三教九流,五风杂地”。
有一块沙滩上攒动的不是人头,而是牲畜的头颅。这便是大集的牲口市。
这儿的西北角竖着一架TT型木桩。两根粗粗的竖木分别顶住横木的两端,高过人头。桩下放着一盘白麻大绳,一个条编的提篓,里面盛着半圆的马蹄铁和一些蝌蚪一样的铁钉。还有一个矮矮的方櫈,上面放着一把宽宽的锋利切铲。这就是小村驴蹄客的驴蹄桩。时下,他正忙着给驴挂掌。驴蹄桩的南面是一块不大的空地,只在中央处立有一根人头高的木橛子,栓着一头大青叫驴。它的装扮很格色:两朵绸扎的大红花分挂左右耳旁,脑门上垂着一个拳大的黄铜铃铛,腰间勒着一条绿绸宽带,十分漂亮而又神气。它的旁边站着一位二十大几的姑娘,浓眉大眼,腚大腰粗。上穿一件绿绸小袄,下着一条黑细布肥裤。一方白绢手帕挂在腋下的钮扣上,飘飘乱舞。不知底细的人会误把她当成大集上耍把戏的演员,其实她是水集街上赫赫有名的拉大驴的女人。拉大驴者,配驴种者也。这本是一种极普通的行业,不过女操此业实属罕见。故而,成为大集上一道惹眼的景观。于是“大驴女人”便名扬遐迩了。
十天两次市集,同在一个地盘上耍手艺,时间一长,自然便熟悉起来。姑娘告诉驴蹄客她是地道的水集街上人,世代以拉大驴为业,以阉割牲畜为生。父亲早死,没有兄弟,孤女寡母无有生计,只好承接祖业。她申诉说:“自古道是艺儿就养人,哪种行业不是人干的?养家糊口能算是丢人吗?这位大哥,你我都是同驴打交道的人,别人瞧不起,你也瞧不起?还望大哥帮忙呢。”驴蹄客不知说啥好,只是木讷地说“行—行,中—中。”
一个市集的日子,驴蹄客还没开张,蹲在桩下抽烟。他看到一位黑脸老汉牵着一匹白毛母马走进那块空地。没听清楚他同那女人说了些会么,只见大驴女人板着脸儿牵着大青叫驴绕着母马行走。一圈下来,那大青叫驴便两耳直竖,唇沿泛起簇簇白色泡沫,嘶叫着加快了步伐。同时,胯下的那根黑色棒棰开始摆动起来。三圈未完,她看到母马后腚左右扭动,尾巴翘起,露出了肿大的池子。她一勒叫驴的铁嚼,大喊一声:“大驴,快上!”同时甩掉了缰绳。随着脑门铃铛的响声,大青叫驴抬起了两条前腿,两蹄高高举起,猛然扑向母马的上背,大驴女人急一转身,闪到驴马之间,卡着叫驴的黑色棒棰插进母马的池子里。又急急窜了出来,冲着大驴压低的腚巴,用肩向前杠了三扛,那叫驴随之便举了三举,靠了三靠。那母马也便颤了三颤。
事后,只见大驴女人若无其事似的抽下腋下的白绢手帕,擦净了手上的粘液,接过老汉递过来的一叠票子,掖进绿绸小袄的口袋里去了。蹲在一旁的驴蹄客看傻了眼,没想到这女人会有这么大的能耐,讲玩驴自愧不如。佩服佩服!一时里激动而又燥热,不知所措,只是低声而木讷地唸道:“行—行,中—中。”
又是一个市集的日子。大驴女人领着一位红脸青年,牵着一匹很不安分的儿马来到他面前,说:“大哥,请帮帮忙,给儿马绑绑桩吧?”这本是驴蹄客的拿手绝活,正好愿在她面前炫耀一下呢,于是点了点头。站起身,在桩前接住马主人递过来的嚼绳,一边同马主人搭讪,一边伸出另一只手在儿马的脑门上抓搔,在脖子上拍拍,摸摸。那畜牲舒服得混身颤颤,老老实实地站在那儿,根本想不到驴蹄客会对它下毒手。待到马主人退后一步,驴蹄客立时沉下他那张长长的驴脸,将不知啥时搭上横木的嚼绳猛然一勒,同时踢了儿马两脚,借着儿马的惊跳,用尽平生之力将儿马的头高高吊了起来。只见他弯腰操起那盘大绳,闪电般围着桩子转了一圈,将乱蹦乱跳的四条马腿圈进桩里。不到五分钟便绑了个结实,那儿马只有听凭任意摆布的份儿了。站在一旁的大驴女人看得目瞪口呆,想不到驴蹄客会有这等本事,叫她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谢过驴蹄客之后,大驴女人将袖口挽得高高,打开一个木匣,取出一瓶白酒,一根带线的银针,还有一把锋利的柳叶小刀。不慌不忙地闪到马肚之下,不大一会儿,只见刀光一闪,儿马胯下的肉球便荷花开绽,一个紫红色的肉丸跳了出来。她右手一甩,啪的一声,那肉丸便落在驴蹄客的提篓之中,光滑的薄膜里透出几条交错的蓝色血管纹缕,仍在颤动。没等驴蹄客楞过神来,啪的又甩来一个,同时从马肚下传来柔柔的一声:“下酒!”长到了三十岁,小村的驴蹄客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动人而又体贴的柔柔的女人之声。他感动得不知所措,只是高声而木讷地说:“行—行,中—中。”
河滩上随处可见只用十几棵高粱桔串成的草屏插在沙土里,构成一个个半人高的遮壁。不了解的人根本就像不出它会排上什么用场。逢大集,你便会看到每个半截遮壁下都放上了一个灰陶尿罐。哎呀,原来这是专供赶集人方便用的。这种办法虽然有些原始,却也委实迫于无奈。想想看,没有厕所的人海之中,走不快,行不急,难道活人被尿憋死不成?大镇上那些积肥的种田人认为:只要能遮住那玩艺儿,就算文明了;赶集人认为:就是露出了,看到了又有何防?是谁没有?假惺惺个屌!所以,人们见怪不怪,不论男女老幼,只要急了,一转腚便退下裤子掩在遮壁之下,旁若无人地方便起来。不会有人责怪的。
一个市集的日子,驴蹄客忙得不可开交,实在憋不住了,才放下锤头跑到对面的遮壁前撒起尿来。正如一则民谣所描述的:急急忙忙,扯开裤裆,拉出祖宗,大哭一场。这个低矮的遮壁已经破绽,但正好在大驴女人侧面的三步之内。也许无心,也许有意。她一侧脸便看见人高马大的驴蹄客用两个手指挑着一支紫铜喇叭大吹大擂,那地上的陶罐也从圆圆的上口儿迸溅出急促的哗哗响声。这响声震撼了女人的心,那支紫铜喇叭刺惊了她的不知那股神经,一时心慌意乱,面红耳赤。但毕竟是大镇上的女人,立马跨前三步,站到遮壁前对还没来得及提上裤子的驴蹄客大声说:“驴蹄客你听好!回家去找媒婆来!”驴蹄客一惊,但似乎听得明白。于是惊喜地回答:“行,中!”平生第一次没有木讷。
下一个市集,人们没有看到那头戴红挂绿的大青叫驴和它的女主人,驴蹄桩下也空荡着。再下一个市集,人们只看到小村的驴蹄客又在桩下忙着给驴挂掌。而他对面的那根木橛子却被拔走了。
应该说,大驴女人在小村确实生活了两年称心如意的日子。驴蹄客憨厚诚实,勤劳能干,对她惟命是从,百依百顺。她兴奋过,激动过,也劳累过,烦恼过。她觉得一个女人该有的她都有了,真是心满意足了。
然而,两年来肚子始终没有鼓起来,却成了她的一桩头等心事。一个女人不生孩子成何体统?没有孩子的家算是什么家庭?人生不就是过孩子的日子吗?许多想法越来越叫她睡不香,食不甜了。
终于,有一天她像似找到了原因,问题就出在那夜间的打铁掌上,驴蹄客几乎天天如此,白天挂掌,夜里打铁。炉火烤,煤烟呛,熬得头昏脑涨,累得要死要活,只要一停下炉火,他往往脸也不洗脚也不抹,爬上炕倒头就睡,哪儿来的精力?在她说来,这事好说好办。于是在吃早饭的时候,她冲着男人问:“大驴,你给我讲明白,你到底想不想要孩子?”“想要!”驴蹄客毫不犹豫地回答。“那好,你听着!”她像将军发布命令:“从今天起,晚上停止打铁!”“干啥?”“关门造孩子!”“那怎么成?不打铁拿什么挂掌?”这一句可惹翻了大驴女人,冲着男人大骂:“你个该死的大驴,没有孩子,你挣钱有个屌用?你听明白:续不上香火,断了的是你的根,你自找,不管我的了…….”说着,骂着,竟然嚎啕大哭起来。弄得驴蹄客无所适从,只得木讷地说:“行—行,中—中!”
当天的傍晚,驴蹄客的街门便早早关上了。从此以后的两个月,人们听不到作坊传出打铁的叮当声。大集上的牲口市,驴蹄桩下也不见驴蹄客的人影了。
天不作美,功夫负了有心人。半年之后,大驴女人的肚子仍然没有鼓起来。她委实沉不住气了,懊恼,愤恨统统洒向驴蹄客。原来他是个光打雷不下雨的家伙。奶奶我白白侍候了他。越想越气,越气越恨,仿佛他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有事无事地找他的岔儿,借故大骂:“你不是大驴,你是个无种的骡子,你是个无用的男人!”我们的驴蹄客遭此没头没脑的臭骂,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真是哑巴吃黄莲,只有忍声吞气的份儿了。
这一年,本来就不平稳的局势更加紧张起来,许多吓人的消息传来传去。看来,小村是在劫难逃了。果然,初夏一天的半夜,突然一阵阵噼噼啪啪的响声划破了小村的寂静。大街上战马嘶鸣,人们大声吆喝夹杂着粗野的咒骂。慌乱的脚步声引起全村看家狗的狂吠。小村的人们心惊胆颤,生怕炮弹在屋顶炸响,枪子儿穿进窗户。更怕街门被突然撞开,降下一场灾难。家家的男人思谋逃命,女人找地方掩藏。
大驴女人没有恐惧和惊慌。这种情况她在兵家必争之地的水集大镇上经历的多了。有什么可怕的?不就是一些大兵吗?但她还是包好几块干粮,找出一件夹袄交给驴蹄客:“自古打仗先死男人,你先到村后树林里躲躲吧。情况不好,你立马走人,逃命要紧,你不用管我,不用担心我。一个女人家顶大灾难是被大兵糟蹋糟蹋,有什么了不起?”她说得很轻松,确也镇静。驴蹄客却死活不走,他认为大难当头,一个大男人应当保护好自己的女人,岂能先自己逃命?大驴女人明白了他的心思后,感动得掉下眼泪,扑进他的怀中哭了:“我的大驴啊。”
经过一个不眠之夜。天刚亮,大驴女人先是爬上墙头张望,继而走上街头。她看到大街上停满了一辆辆大马车。那些高大的骡马还没卸套,低头在架起的料斗里大嚼着草料。赶车人盖着蓑衣,蜷缩在车上呼呼大睡,几个穿黄衣的哨兵背着长枪站在街边。原来这是大军的运输大车队进了小村。昨夜那噼噼啪啪的响声不是枪响,而是赶车人抽甩的响鞭。小村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傍响,甲长领着一个手提长杆大鞭的男人走进了驴蹄客的家门。大驴女人明白这是派饭派宿来了。战乱年月历来如此,不容推却。大队人马进了小村,只摊派一个人吃住,应当说是幸运了。这是一个中年汉子,粗腿大膀,蚕眉豹眼。敞露的胸膛全是绞着劲儿长成的肌肉。神气十足,精明慓悍。操着一口东海边人特有的缓慢口音,能说会道,招人喜欢。大驴女人只瞟过一眼就断定这是百里挑一的好汉,是驴蹄客之外另一类型的男人。吃午饭的时候,她和赶车汉子聊道:“这位大哥,家中可齐全?”“齐全。上有老,下有少。”“男孩?女娃?”“两个儿子。”当她听到东海边的家中尚有两个男孩的一瞬,心中为之一动,一个借种的念头闪过。事有凑巧,当天的下午,驴蹄客被大军征调去随马队挂掌。当天的夜间,大驴女人便叫赶车汉子上了她的炕。
运输大车队在小村的休整已告结束,马上就要开赴前线。清早,她便供赶车汉子吃饱喝足,送他到门外。含情地对视了一阵之后,她轻抬右手缓缓在他的脸上摸了一下,嗲声嗲气地说:“滚吧”。手提长杆大鞭的汉子微微一笑,对她鞠了一躬便转身离去。刚走了几步,觉得女人摸过的脸颊火辣辣的痛。用手一抹,腮上被划开一个口子,鲜血顺着腮边流下。他回头一看,那女人仍站在门口对他微笑,右手晃动着一片闪光的柳叶小刀。同时甜甜地向他丢来一句:“汉子,留个想头吧。”说完便掩合了街门,那汉子嗯哼一笑,举起大鞭对着大门甩了三响,一扭头走向大街。
又是一个寒冷的冬夜。尖利的北风挟着雪花,纷纷扬扬,铺天盖地。小村在夜色中落寞而萧瑟。人们早已龟缩在家中,逃避战乱的侵扰和风雪的袭击。村北头驴蹄客的作坊里仍亮着灯,并传出叮叮当当打铁的声响。炉火正旺,马灯下驴蹄客一手执钳一手挥锤,很熟练地打着铁。旁边拉风箱的大驴女人也正深情地凝视着她的男人。这个男人让她崇拜让她爱,也让她瞧不起让她恨。她从幸福到迷惘,从疯狂到绝望。人生好多事情她怎么也弄不明白。就说自己吧,为闺女时就拉着大驴造就了许多生命,也该算是积了阴德吧?为什么自己求一子而不得呢?如果说驴蹄客是个无种的骡子,那么有种的赶车汉子又叫人怎么说?她苦苦思索,把一生所有的事情都想过了,前些天她忽然想到了那把柳叶小刀。心中豁然开朗,这才正真正找到了症结:她祖祖辈辈拿着那把小刀干过许多断子绝孙的勾当,伤天害理呀!伤了天理,老天爷会给她孩子吗?不叫她也断子绝孙那才怪呢。她彻底丢弃了希望,真正绝望了。为此,她呼天嚎地,大哭了三天三夜。不明原因的驴蹄客只好陪着她抹泪。哭够了,泪也流干了。她决定今夜向男从挑个明白。
待到打完铁,已是深夜。外边北风仍然刮着,大雪继续下着。就着炉火,借着灯光,大驴女人拿出那个曾让驴蹄客神奇的木匣,打了开来,拿出那瓶白酒(只剩下半瓶酒了),自己先连喝了三口,然后递给男人,命令道:“大驴,把它喝光!”驴蹄客楞儿没打,接过来对住瓶口一仰脖子喝了个净光。抹了抹嘴,呆望着他的女人。又见她拿出了那把柳叶小刀,冲着炉火晃了晃,(棚内闪了几道兰光)然后放在砧上,冲着男人说:“驴蹄客,你听好!你不是骡子,是我养不出孩子。是这把小刀害了我,叫我伤了天理,不能怨你呀!”说着,操起砧边的铁锤,朝着砧上的柳叶小刀狠狠砸去,一下,两下……刀片已被砸碎,砧上火星四迸。突然,她丢下锤子,跪在驴蹄客面前,抱着他的腿大哭:“我对不起你啊!你就休了我吧———”一直哭得死去活来。
来年春天,大地暖洋洋的,似乎什么也挡不住,水集一下子人头攒动热闹起来,人们又看见大驴女人一边吆喝一边卖命地拉着大驴,却从此不见她再操柳叶小刀的营生。后来,大驴女人果然有了儿子,远乡八村都觉得好奇,直到改革开放以后,一个台湾还乡老兵找到小村,那一天,驴蹄客的打铁声就没有停过,但乡亲四邻还是听见大驴女人撕心裂肺的嚎啕声。
据村里爱打听事儿的小媳妇说,为报答她对失散儿子的收养哺育之恩,那个台湾老兵给了她一大笔钱,还在东海边的城里给她买了房子,说者心里充满了羡慕之意。确实,再后来我就没再见过大驴女人,但我常想,这个一辈子靠拉大驴为生的女人能习惯城里的生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