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哪里呵?一会儿西来一会儿东。
20年,就这样匆匆过去。
……
斯里兰卡的浆果红茶,在手工玻璃的杯里如酒香四溢。
阿英,身量不高,眉目清秀,面容洁净如素,直发会常分成两股低低束起落在两个肩头上,一副80年代无邪女生的模样。仿佛是有一点酒窝,笑起时眼角纹暴露出年龄,我们几乎是同岁。阿英,我估摸着她大概20年前也是差不多一样的装扮。她穿衣随着自己的性子,要么长要么肥大。我跟面包妈妈说,要给阿英这样的女生做衣服会有成就感,她的长袖子和长裤腿我有挥起剪刀剪掉的冲动。她是走到哪里都闺蜜成群。我从小到大没有体会过有个闺蜜是什么感觉,孙先生说话很狠,你啊,你就是没有女人缘的命,我思来想去要找反驳他的理由都很难,随他讲去。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阿英的闺蜜们却风格各异,足见得她性格里的包容和说不出的江湖侠气,她的闺蜜们来店里或是打电话介绍自己的时候,第一句往往是,“我是阿英的朋友。”我们于是很快就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我认为面包妈妈最清楚阿英什么时候来的。若要问起来,面包妈妈会唧唧呱呱讲一堆,面包妈妈无数次地说阿英怎么怎么样,那个谁谁谁今天又发了什么内容的微信,我脑子里是迷迷糊糊的,不知道她指的是哪一个,名字和人对上号是件困难的事,对了,我想起来,衣服还有几针没做完呐……我蹬蹬蹬上了楼。
直到有一天。
我在二楼整理货品的陈列,分类,编号,标注产地和来源,还有年份,这些事情琐碎但有乐趣,七八年前游历欧洲时从老市集收来的物件儿都有机会一一展示,比如那墨绿色玻璃的颈圈是在意大利的旧货市场从一对祖孙俩的手里购得,当时的情景仿佛历历在目……光阴浸透记忆,令痛也优雅,纵是喜乐也有感伤……出神间,只见英子笑眯眯依旧是身着肥大的衣服边从廊道走来边朝我打招呼。
7月中的江南因为连绵不断的雨水放慢了酷暑降临的节奏,虽如此,因为空气湿度高略动动或是呆在无风的室内转眼功夫就会渗出汗来。阿英和我,两个人就这么站在那里聊得停不下来。
“我刚毕业那会儿,(我估算了下大约20年前),帮着我闺蜜的家族企业,你可以想象,两个小姑娘,一点点大,跑去H市讨债。” 阿英开始了讲述。“两个人刚开始想得很简单,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们过去,道理在我们这边,和他们好好沟通,拿到钱就回来,讨债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读者可以通过对阿英形象的描述勾画20年前她的模样,这么小小个子的两个姑娘,手拉手一起上了火车。
小时候我母亲常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鼓励我勇敢跨出习惯的狭小居所,背起行囊闯荡世界;又说出门就会有收获,我这里改成——出门就有奇遇。两个姑娘果然在火车上遇到一人,一路聊到了H市。
我想象不来此人样貌如何,也许是身形壮硕裸露的腕处有纹身,也许不过是淹在人海里找不到的普通人,可以确定的是,他谈吐举止颇有江湖气。那人问,两位姑娘,此行何往?
阿英说,当时真是什么都不懂,见人问,就一五一十和盘托出,家在哪里,到哪里去,去干什么…
呃…好吧。
男人听说俩小姑娘是去讨债的,面露惊愕之色:“你道H市是哪里,那是垃圾箱里都会扒出一具尸首的地方。”又问,“订了住处了吗?”
两个姑娘这下大眼对小眼,出发前居然没想过住宿的问题。“那跟我走吧。“男人说。
阿英和闺蜜竟全然相信了那男人,到了H市果然有人接,来人称男人为大哥,后面的几日,大哥吩咐小弟带着两个姑娘一同前往讨债,外加陪同游遍H市的各个景点,简直了!
阿英说,我后来意识到,如果不是这个男人,我们连欠债单位可以说话的人都见不到,他们才是干的要债的行当。
“那最终有没有要到钱?”我问。
“还是没有,不过毕竟见到了该见的人,他们态度也比先前客气了许多。”
“后来呢?”
“后来——”
那被叫做大哥的男人原是无锡人,江南能长出这样的人麽?我真真是不敢相信。"大哥"有一年从H市返家时,要去看看小阿英。想想还是上个世纪90年代,大哥的形象旁人见了颇是有些不入流的,又或是太入流的,总之是众人觉得比较夸张的形象,我猜少不了摩托车、墨镜、皮裤、花衬衫之类,阿英这样的女生怎么可以下了写字楼要去见这样的人呢,还要跟着大哥的哥们儿入酒席,这小姑娘是天生的晚熟,完全无知无觉,纯真烂漫,还是骨子里就野,天不怕地不怕呢。
我们大概又见过三次面,阿英说,他,会问,小姑娘,你想要什么?新衣服吗?我说,我要玩具熊,不要新衣服(哈哈,我那时候够傻的)。玩具熊?他说,这个没有,算了,吃饭去。我就跟着他去吃饭。
“他那一帮朋友都抽烟的,我坐在他边上他不抽,他的小弟说,大哥对你才这样。”
“后来呢?”
“后来渐渐就断了联系,不过我见过他身边的女孩子,个子高挑,像模特,很美丽。”
“你的故事,像电影啊。”
“我也觉得。”
我额头上早已出了许多的汗。只顾着聊天,风扇都忘记开。我让阿英先下楼,略整理了片刻手里的工具。
一楼清凉,沏壶浆果红茶,加冰块,玻璃杯里黄澄澄似酒。
“在哪里呵?一会儿西来一会儿东。”这是什么歌,反反复复,念来念去,光阴似流水,转眼20年都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