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绝响》写到:“对于那个时代、那些人物,我一直不敢动笔。岂止不敢动笔,我甚至不敢谛听。有时,我怀疑他们是否真的存在过……”,这个让我们这文艺青年无限追慕与迷惘、遐想与纠结的时代便是那个萦绕者琴韵酒香的魏晋时期。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这种对生存困苦的哀伤,对人生短促的哀叹,弥漫在整个魏晋天空。当生命的长度无法增加时,魏晋士人们便努力拓展生命的宽度与厚度,于是,产生了一个令后世难以触及的时代,也形成了一个经典的美学概念:“魏晋风度”——它是那个痛苦时代下,知识分子的集体精神探索,它以对人生的爱恋、对自我的发现与肯定,及顺应自然、超越外物对心灵的束缚为风尚,在对旧传统、旧价值的怀疑与对抗中彰显个性的解放、人格的独立。
那是一个真正的乱世,“天下名士,少有全者”,人生与人心同受煎熬,士人们在这黑暗的时代极力求索对灵魂痛苦的超越之途。抚琴与饮酒遂成为士人们的重要寄托,成为追求诗意人生的外在生活方式。
从 “建安七子”到“竹林七贤”再到两晋的大批名士,或琴书自娱、或鸣琴山林、或以琴交友,好琴爱琴之风蔚为壮观,流风所及,连不解音律的陶渊明也时常抚弄素琴(无弦之琴)来寄托自己的怀抱。众名士之中,最喜琴音最解琴音的当属“性烈才高”的嵇康了,他盛赞琴之美好——“众器之中,琴德最优”;他终身以琴为友,喜欢“抱琴行吟,戈钓草野”的潇洒风度;他将“浊酒一杯,弹琴一曲”看作是人生至乐。“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他在清雅的琴音中 “游心太玄”,悠然自得;“结友集灵岳,弹琴登清歌”,弹琴高歌更增添了结友相会的美好;“鸣琴在御,谁与鼓弹?”,他借琴音传达自己的寂寞与不遇……琴乐带给他心灵上的抚慰,甚至能使他在面对死亡时从容潇洒。《晋书•嵇康传》说:“康将刑于东市,太学生三千人请以为师,弗许。康顾视日影,索琴弹之,曰:‘昔袁孝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靳固之,《广陵散》于今绝矣!”,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由于琴的慰藉,嵇康没有丝毫的慌乱紧张,而是向死而生、索琴而弹,成就了他光辉伟大的形象。生命将终,他却通过艺术的审美获得了生命另一种形式的自由,消解了生命的悲剧意识,达到了崇高的境界,呈现给我们一个从容镇静、安详和谐的生命气象,成为魏晋天空最为亮丽的一抹色彩,使得高风绝尘的魏晋风度中永恒的回响着一缕飘逸的琴音,令后人追慕。
如果说清雅琴音是士人们诗意人生的一种重要方式,那么饮酒买醉则成为士人们放旷人生的一种重要手段了。当我们阅读魏晋史传时,可以读到不少以酒为题的著作。酒诲、酒诫、酒箴、酒诰、酒颂、酒歌、等等,令人目不暇接,而更令人惊讶的是描写饮酒情态的语汇极其丰富:乐饮、悲饮、快饮、痛饮、酣饮、豪饮、闷饮、雅饮、生饮、纵饮、颓饮、礼饮、荒饮、默饮、宴饮、独饮、对饮、聚饮、群饮、会饮、怅饮等等,令人眼花缭乱。
在众多饮酒名士中,最具典型意义当属阮籍。“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当年登临广武城的一声浩叹,挟风雷之气,是何等的风流倜傥!然而现实的黑暗使得他不得不寄身于酒,借助“醉酒”之时,说一些想说的话,做一些想做的事——“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痛哭而返”。他借醉酒来逃脱政治迫害,避祸全身:“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文帝初欲与武帝求婚于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钟会数以时事问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获免”。他借醉酒反抗名教束缚,尽管他宣称“礼岂为我辈设也”,尽管他在《大人先生传》中对儒家君子极尽讥讽之能事,但事实上以他为代表的名士们所反对的,只是礼教被统治者利用改造后虚伪的外在形式,他们的内心是真正笃于礼教的,正因为这种内心的坚守无法与黑暗的现实相谐,他们才会借饮酒做那些不合礼教之事,借饮酒进行消极的抗争。《晋书•阮籍传》称:“籍闻步兵厨营人善酿,有贮酒三百斛,乃求为步兵校尉”,统治者(司马昭)极希望阮籍这样有名望的人来做官,但阮籍是做官了,却仅是为了饮酒,也算是对统治者的一种嘲弄。《世说新语•任诞》中记载:“阮公邻家妇有美色,当垆沽酒。阮与王安丰常从妇饮酒,阮醉便眠卧其妇侧,夫始殊疑云,伺察,终无他意。”阮籍到邻家美妇那里饮酒,醉了便若无其事的躺在人家身旁睡觉,在视男女之界为大防的当时,这种行为无异于是向世俗礼教的一种挑战,类似的故事还有很多……酒在魏晋士人那里呈现出特殊的意义:在狂饮后的醉境中追求内心的放松,维持自身人格的完整,获得回归自然的状态,追求与生命本真的融合。
这缕琴韵酒香浸染下的魏晋,成为中国历史上独一无二的时代:在政治上是空前的黑暗,然而在精神文化上却又是永远的璀璨非凡,开启了儒道互补的士大夫精神,从根本上奠定了中国知识分子血液中永存的人格风范,影响深远。魏晋之后,中国文化史上再也没有如此放旷自然的生命;魏晋之后,中国的文人们再也没有穷途恸哭的深沉悲哀;魏晋之后,经世匡政重走正道,中国的诗篇里再也没有陶渊明的悠然菊花香;魏晋之后,义理成风、规矩长存,中国的名士们再也不敢纵酒狂歌、散发山阿,白眼向权贵、折齿为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