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川军》:文化、历史、佛教的浅薄书写

戏剧里的川军形象,从历史深处显现,戏剧外的川军,从岁月苍茫中走来。《我是川军》,是一部声名甚是显赫的川地戏剧作品,谢幕时分,掌声如雷轰动,剧场里的观众如人海,如浪潮,似乎也汇成了一股“川军”的声势,裹胁力不容小觑。

可是,这场上的川军也好,场下的川军也罢,那真的来自于岁月苍茫中的几位年迈老兵,他们去了哪里?我只看见——开幕时候,他们作为重要的舞台形象,从帷幕中蹒跚走出,然后,在主持人得体的引导中,又蹒跚离去,离去之前,老兵奋力疾呼:

不要忘记川军。

不过,终场的时候,还是忘记了。

一、被忽略的叙事

那身上挂满勋章的三位年迈老兵,面容纵横,形体枯瘦,在经济腾飞的历史背景下,他们的历史并没有为他们带来好运,如今,他们只是一个又一个的乡村老叟。

谁会记得乡村的老叟?

大多数时候,人们记得的是动听的歌声,记得的是恢弘的舞美,人们记得俊男靓女的身姿,人们记得场上谢幕演员的光彩,人们记得戏剧是殿堂里的艺术,人们记得美轮美奂的编导……

曾经的战士?

今夜的老兵?

更寻常状态中的老叟?

似乎并不那么重要。

同样不重要的,还有那几位老叟、老兵、战士曾经经历的故事,那同样也不重要——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作为一部戏剧作品,《我是川军》有着自编剧角度而来的不可忽视的内伤。

《我是川军》,缺乏真正的故事。

尽管以一位老兵开场,以他所言“我的故事”为主体内容,然后以老兵收尾,但是,如果我们跟随老兵的回忆,会发现,故事的展开并不清晰。

首先是,POV人物众多。POV这个概念,指的是“视点人物”,每一个POV人物都会有自己对世界的观测视角,众多观测视角,会形成故事、情节的多维度考察,于是,情节就更丰富、更丰满。但是,在现在的《我是川军》中,是不宜塑造这么多POV人物的,因为,根据之前所说的大框架,剧中只有唯一一个POV人物,就是叙事者抗日老兵,他是曾经的见证者,后来,又成为了战士,在他的战士生涯中,复杂的人生遭际之后,再以他的视角展开所有的回忆。但要清楚,老兵的回忆,是个人的主观视角,既然是个人视角,就必然不能是上帝,他无法拥有全知视角,但剧中是,主观视角成了上帝视角,于是,叙事的硬伤不可避免。

其次,POV人物多,还不是关键问题,关键是,要展示川军群像,于是塑造了多个川军的形象,如僧人,如知识青年,如护士,如戏子,又有各色母亲、妻子、家人——如果要人人说清,字字分明,就会造成叙事线索的不成气候;事实上,从现在的情形来开,叙事的线索并不清晰,究竟是展示战争中个体的人格成长,还是展示各色战士的内心矛盾,是展示群像,还是展示个人?

再次,如果本剧是为了展示群像,那么,群像并不突出,无非是儿子在外征战,想念母亲,丈夫在外征战,想念妻子。如果是为了展示个人,那么,每一个人物只是得到了片断的展示,其内心逻辑、成长过程、人格呈现,也都不大突出。

我认为,对于《我是川军》而言,叙事,并不是主导创作所关注的内容。相比于这一点,我更觉得,主导创作者更关注的,是“音乐”与“调度”等形式的处理,而非剧情推演的干净利落、人物形象的真实可感、民族历史的真情书写与宗教情怀的深刻思辨。

在我看来,作为戏剧的《我是川军》,是一种对文化、历史和宗教的浅薄化书写。

二、被关注的音乐

不甚关注叙事,更为关注音乐,这是在谢幕时显明能够捕捉到的信息。我相信,所有认同《我是川军》的朋友们,都对该剧的音乐印象深刻。

且不论对于戏剧而言,音乐是否是全部,即便音乐是全部,《我是川军》的音乐,实实在在算不上好。

第一,《我是川军》,从题材上来看,有着一种天然的历史厚重感,这种来自于战争废墟中的记忆,悲壮、厚实、恢弘,尤其是,在抗日战争的图景上,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图景上,《我是川军》,应该有着一种来自于历史纵深的质感,沧桑、坚硬、厚重、悲怆。但是,从音乐的效果而言,主要以通俗音乐为主——这种骨气绵软、气势顿衰的音乐,实在配不上“川军”“抗战”这样的伟大题材,中国的战争音乐,有如《黄河大合唱》,决绝果敢,有如《松花江上》,悲怆凄惶,有如《十送红军》,悠扬美丽,有如《义勇军进行曲》,英雄壮烈——民族题材,应该是国家历史的最强音,而当这最强音显现为满台“我是歌手”的音乐效果的时候,往小里说,是作品风格定位的不准确,往大里说,是国家气血的绵软化、娘炮化。

一时间,我想到的是——当年国军将士的军营里,响彻着大上海的软语香风,这样的图景,与此刻的舞台形象,有何区别?如果说,这就是激励军心、振奋国民的最强音的话,恐怕更应该认定的是——这应是亡国之音吧?

第二,《我是川军》,既然是川军题材,那就应该传达川地骨气、川地之音。可是,在整场演出中,我只听到两到三次的川地之音,大多数时候,是“百老汇”,是“迪斯尼”,是“我是歌手”,是“蒙面歌王”。川地之骨,在我曾经流连于魏明伦先生《变脸》文本的时候,那凄凉高远,让人不觉凄厉动容,我也曾经流连四川省川剧院的会议室,那里陈列着多年来整理的川剧经典唱本,大多数是三国戏。川地,本是骨气昭彰、人格爽辣的性格,倏地在《我是川军》中,变作了一个个多情公子、美人惆怅,变作了颓废熟男、暗夜流莺,变作了绝地消沉的颓丧,又变作了歇斯底里的发泄——这音乐及其形象,明明是大都会之痴男怨女,而非战地绝地的浪漫歌谣。

其实,川地歌谣多好听啊!如同蜀道天梯一般,顺着那清晰爽辣的声线,我们层层上升,灵魂就跟着飞上了青天,青城山、峨眉山,就都尽收眼底了——这样的天上之曲,本就是旷世奇珍,何苦要学那些人工勾兑而成的雕琢之曲呢?

第三,从音乐剧的角度而言,《我是川军》的音乐系统、舞蹈系统,是拼贴而成的,缺乏整体性。于是,有一些民族元素,大多数是百老汇式的音乐,即便是百老汇音乐剧的样子,也缺乏主导旋律,更不用谈其变奏、复调等多重处理。整体而言,《我是川军》,其实是对西方音乐剧元素的生搬学习,而并没有做到民族与世界的彼此互文。

就此,我不由想到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左右的“样板戏”。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白毛女》,能把芭蕾舞跳出中国味,能让大刀进入芭蕾,开枪的动作结合戏曲中的卧鱼,四小天鹅也变成了“农社女子”……六十年代,中国的艺术家真能理解民族文化、理解西方文化,于是,创造出了太多不可超越的经典:《龙须沟》《茶馆》《红色娘子军》《白毛女》《沙家浜》——再看今天,食洋不化依然存在,崇洋自卑正当此时,我们真是退步了。

三、文化的果报

这种退步,看起来是音乐观念的退步,事实上,是民族文化的倒退。

这种倒退,并不是没有原因的,其实,它处在前后相继的因果链条当中。

且先从叙事来看——我确切表达,《我是川军》,在叙事上存在不可不正视的硬伤,这种硬伤之所以存在,是因为该剧主要创作者的关注点,应该是舞蹈和音乐的存在。而且,我可以完全确信,该剧的主要思维,还是舞蹈编导的思维。中国的大多数舞蹈编导,是不在意叙事的。这有长久的历史。

首先,自然,舞蹈本身不叙事。舞蹈的本质,是身体的律动,那与叙事无必然的关系。

其次,在中国艺术史的发展过程中,自当代以来,形成了舞蹈编导的固化思维:舞蹈诗思维。中国最杰出的舞蹈诗,应属《东方红》。以各种生活、工作、联欢的新中国图景,通过一则又一则的舞蹈,共同完成了“东方红”的政治、社会和艺术的三重塑造。

《东方红》太杰出了,舞蹈诗的艺术形式也太特殊了,深深热爱祖国、民族的艺术家前辈们,用最经典的作品成就了艺术创作的范本,与此同时,也就形成了中国一代又一代舞蹈编导的剧场叙事思维,于是直到《我是川军》,也同样显现着这种思维,通过多重图景,来构筑“川军”的形象书写。

但这种形象书写,毕竟与戏剧,相去甚远。

其实,我们需要文学顾问。

《我是川军》的词作者中,我惊喜地发现,当头居然是查丽芳。90年代初,查丽芳以《死水微澜》惊动中国当代话剧,引人敬佩。

《我是川军》的词,确实写得精彩,才情喷薄,骨气常在。可是,文学顾问并不仅仅是台词歌词,更不是执笔场记,不是挂名,不是装饰,文学顾问,更应该在整体结构的把握、起承转合的分布、人物形象的琢磨、整体意蕴的提升上,发挥出关键性的作用。

事实上,文学顾问的缺乏,并不仅仅是《我是川军》一家,整个中国的舞剧格局中,都缺乏着这一职位。

缺乏文学顾问的前因,以我的经历而言,我想到的是,20世纪末年,在中国整个文科基础教育中,曾经掀起过一起革命性的潮流:新概念文学。新概念文学,催生了韩寒、郭敬明、饶雪漫,催生了一大批不经过扎实文学训练、走捷径成功的“文学作品”,这些“文学作品”,又浸润着一代又一代年轻人,于是,年轻人的文学素养越来越差,审美品位,也越来越低。

文学顾问的缺席,与此有着一定联系。

其实,我说新概念文学,并不是说,文学的品位下降,是新概念文学出现带来的历史后果,事实上,新概念文学,是作为中国当代思潮中的一部分存在的,新概念文学的背后,有着强大的、对文学基础、经典文本的怀疑、轻慢与反叛。

今天,是我们收拾果报的时候了。

果报还不仅仅体现在文本。

2004年,湖南卫视通过《超级女声》节目,掀起了社会全范围的通俗音乐革命。一时间,全国的少男少女,都以《超级女声》为范本,追求自己的所谓“音乐梦”。《超级女声》愈演愈烈,毕业于川音的另一种“川军”李宇春在某届选秀夺得头筹,引发了《超级女声》的全民狂欢。川音同样以之为傲——无形当中,这种社会风尚带来的信号是,整个社会正在认同一种选秀美学及其音乐导向。于是,在《我是川军》的音乐演唱中,我们听到的,多数都是类似于《我是歌手》《蒙面歌王》《超级女声》《超级男声》中的音乐类型。

倒不是说这种音乐类型不好,但一旦这种类型成为重大题材的承受者,文化气格的断裂,是显然的。

四、别扭的价值

在云南的时候,我们一直反感一种本土的意识,那就是“我们地处边陲,于是处处需要被指导、需要被帮助”——经济上,也许暂时如此(但也全然未必),但在文化上,则大可不必。边疆是边缘,但也是防线,边疆是边陲,但也是交界,边疆是地理的,但也是文化的,边疆是现实的,但也是观念上的。

事实上,在中华民族历经各个历史关节点的时候,发挥历史作用、发挥文化向心作用的,恰恰就是边疆,某种程度上来说,边疆,是国家的地理防线,更是文化边防。

这根本就不是需要中心城市的人群来“指导”的。

我来到德阳,在三星堆戏剧节开幕的现场,我再次听到、看到这样的话语,我为之深深地叹息:这片拥有五千年历史、在中华文明刚刚起始就已经存在的古老大地,这片在抗日战争中为国家贡献过血肉男儿、英雄豪气的壮丽大地,为什么要这么自我轻视呢?

为什么?

我在剧中找到了原因。

深层看来,剧中的历史价值的观念梳理辨别,主创者可能不很明晰。

首先的表现是,在《我是川军》中,控诉战争多于抗敌奋斗,思念亲人多于悲悯大地。

先看控诉战争这一块——这里有一点危险,即控诉战争,很可能会连带着伟大的抗日战争,连带着伟大的反法西斯战争。在剧中的书写里,战争让夫妻分开,让母子相隔,让亲人死去,让战友蒙难……这种情绪,在前三分之二的部分,都非常明显——可是,战争有正义与非正义之分,当战争已经开始,如果我们还反对一切战争,那么,等待我们的,就是被奴役的历史图景。好在,到了后三分之一,剧情尽力将这危险的导向拉了回来,但拉得太过生硬,甚至到了最后,直接喊口号。这不高级。

而当在战争中,思念亲人多于悲悯大地的时候,其实,是小我的意识战胜了大我。21世纪以来,“个人主义”成了一种显性的社会思潮,成为多数人追捧的价值导向,但是,在任何时候,“小我”是多数寻常人的追求,而“大我”是挽救历史危亡的英雄的人格,“川军”是寻常个体还是英雄群像?如果是英雄群像,这种“小我”应有克制,有思考,最终,悲悯大地、牺牲自我,才是最壮烈的意象。

可是,剧中给我们呈现的,大多还是在个人情感中纠结的川人,男人思念女人,儿子思念母亲,一来二去,战争中的川军,居然是那么憋屈、那么自我,而英雄形象,却那么模糊……当历史从英雄走向个人,从反思走向控诉,其实是对历史的失察了。

归结一下,内在的价值别扭,主要基于两个方面:第一,是对历史的观察,并不真诚,于是无反思,不深刻;第二,是对历史的判断,价值失准,于是历史观错置,价值观别扭。演出中,川魂、川骨的流失,显现的恰是对本土文化、本土风格、本土价值、本土英雄的遮蔽与掩盖。

这不应认同。

五、佛教的书写

我还想谈一谈的,还有对佛教的理解。

剧中给我们塑造了一个非常有深度可能、也确实非常有意思的形象:和尚。

一个被抓了壮丁,来到军中成为战士的和尚,一开始不杀生,坚持不开枪,他慈悲为怀,为所有死去的生灵超度,但到了最后关头,和尚终于连发激光枪,成为了战场战神,一时间,普渡慈航的菩萨,居然变成了怒目惊人的金刚。

这里,涉及到了一组辩证的关系,即悲悯与怒目。

说得更浅近一点,就是杀与不杀。

《我是川军》中的理解是,以杀为不杀,以杀止杀。

概念是好的,但是,在概念的阐释上,剧情铺不开,人物出不来,思辨展不开。

但另一层面,我总觉得,单纯地让一个和尚在战场中怒目冲锋的形象,总是浅薄地理解了大慈悲的宗教。

根据剧情所指,川军的战士,终于全部阵亡,在一群阵亡的尸体中,和尚怒目而起——杀。可是,这里的“杀”,并不是为了“止杀”,而是为了“复仇”。复仇的和尚不再是和尚,复仇的凡心不再是佛心。从这个层面来看,这最后的“杀”,恰恰灭了佛子的道,而堕入了修罗轮回。

这样一来,和尚这个人物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和尚之前的“不杀”的深沉佛性又如何解释呢?

难道只是佛教的局限性?不!如果这么理解,那就是竖子谈智,侮辱智慧了。

事实上,在真实的历史中,抗日战争爆发的时候,中国有不少僧尼,是主动参军,以慈悲之心,成世俗之形,这样的心,才是菩提之心。清朝末年,在云南进入西藏的关口,当西方传教士带着军队与枪炮要进入藏地,引发教案的时候,也有大智慧的上师牺牲自我,组织恶行。佛教的慈悲,并不真的是身居世外,自我修行,真正的佛家慈悲,是以最无私的心智,去启悟在苦难中受折磨的人心——菩萨为此,拒绝成佛,金刚为此,怒目护法。

正所谓真舍利,应作如是观。

《我是川军》,涉及佛性,还远得很了。

此夜,落笔。就此,老兵的形象再度在我眼前浮现,他们双眼泪光现,他们当年话峥嵘——而我心念微动,几个小时前,那剧场里的轰动、喝彩,在我的脑海里,都空空落落,一点不剩了,虚妄去,价值存。相比于鲜花与掌声,相比于并不真诚反思历史、思辨智慧的皮相之作,那一位一位的老兵,才是川军最伟大、最动人的纪念碑——“你们的名字无人知晓,但你们的事业永垂不朽”。(作者:子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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