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998年秋,琅琊山下的一家电器公司里,秦刚正忙着修理手中的电路板,同事小周拍了拍他的后背,说王主管喊他去办公室。秦刚听说是王主管找他,心里一阵厌恶,他对这个售后主管可没什么好印象。
自从三个月前来到这里实习,秦刚几乎每天都被王主管训得汗毛倒竖,仿佛自己真的一无是处。虽然自己只是个实习生,但好歹也是中专毕业,有必要被区别对待吗?走到办公室门口,秦刚整了整衣服,抬起手准备敲门,可没等他犹豫的手落在门上,王主管竟主动打开了门。
“来了,找个地方坐吧。”
秦刚左看右看,整个办公室只有一把椅子,还在桌子的对面,这让他怎么坐?坐空气吗?秦刚心里一阵鄙夷,果然英年秃头的没一个好心眼。
“不了,王主管,我站着就好。”
秦刚微微抬起头,看了一眼已经坐在椅子上端起杯子喝了口茶的王主管,又赶忙低下头,他不是不敢看,只是每当多看几眼这个没有几撮头发的秃头,晚饭都要少吃两碗。
“小秦呐,知道我喊你过来什么事吗?”
秦刚不愿继续说话,哪怕现在王主管的声音意外地比往常温柔一些,听起来还是有些不自在,何况一个刺耳的声音再温柔也改变不了尖酸的原味。
十分钟后,秦刚如释重负地从办公室走了出来,看了看时间,正好下班吃饭。去员工食堂的路,这一次他走得十分轻快,一路上他的脑子里回荡的都是王主管那句话:“下周我们公司会选派两名优秀实习生到深圳总部进修,为期半年,经过商讨,公司决定你和方月两个人去。”
他很开心,他觉得这一刻,天好像真的亮了。
“小刚,我们一起去外面吃饭吧!”已经走到食堂门口的秦刚一愣,是方月的声音。
秦刚憨笑着转过身来,对她说:“你还是叫我秦刚吧,我还是有些不习惯。”方月垂下如水的眼眸,矜持地说:“好。我想去乔记面馆,可以吗?”“当然。”两个人肩并着肩向公司大门走去,不一会儿,方月有意无意地落在了秦刚身后,紧紧跟着。
他长得很英俊,虽然个头有点矮,但走起路来有一种意气扬扬的气质。她穿着浅蓝色的工作服,款步姗姗,像那个时代典型的中国少女。要过马路的时候,他会停下来,和她一起走。两人并肩走过马路,走到街对面后,继续一前一后地走。他们没怎么说话,偶尔说一句,却又十分地默契。
向右拐进一条巷子,约莫三十步就走到了乔记面馆,面馆门口有一棵很大的榕树,树干挺拔而粗大,枝叶扶疏,苍翠欲滴,虽是独自一株,却遮出了方圆二十米的凉荫地。平常或许没什么存在感,但是到了五六月份的花季,粉红色的花朵便会星星点点地挂满树冠,将这寂静的小巷热闹出万种风情。
他们一前一后走进乔记面馆,各自点了一碗阳春面,他们都不是本地人,却共同喜欢这一碗阳春面。他们第一次一起吃饭就是在这里,和其他实习生一块儿,那一晚是王主管请客。这是家夫妻店,因为老板来自扬州,所以这家乔记面馆的阳春面颇为正宗,面条味鲜爽口,葱油香气四溢,而且只要一块五一碗。面馆的老板娘是琅琊本地人,会做些当地的特色美食。
“方月,今天我请客,你可以再点点儿别的。”
“真的?那我要两块琅琊酥糖。”
“嗯,好。”秦刚会心一笑,随即对老板娘说道:“老板娘,麻烦再加两块琅琊酥糖。”
吃完面,天已经黑了,路边唯一的路灯也亮了起来,两个人结伴走到榕树下,他客气地跟她说:“再见!”然后,她接着往前走,在巷子的尽头向左转,就是她叔叔家的杂货店,回到家,七岁的堂弟迎上来,大声地向门里喊一声:“月姐姐回来啦。”他没有立刻离去,而是目送她转过巷角后,才会向后转,走出小巷,穿过马路,回到公司宿舍。秦刚的宿舍里,是一张简陋的铁床。
秦刚的父母都是农民,供他在庐州上完中专已经十分艰难,无法再为他提供更多支持,之后的人生都需要他自己奋斗。好在秦刚所在的公司是大厂,转正后月工资可以达到五六百元,在当时是绝对的高收入。三个月实习期他顶住了压力,还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成为了优秀实习生,更重要的是,他和她将一起去深圳追寻梦想。
方月的家在山西太原,父母是铁路职工,家境还算不错,因为和父亲闹了些矛盾,从十四岁起就寄居在长年在外经商的叔叔家,后来叔叔托关系,将高中毕业的她送进了这家电器公司。
不管是命运指引,还是机缘巧合,他们最终在琅琊山下相遇。
那一天是国庆节,加完班的秦刚在街上散步,准备找一家小饭馆吃晚饭。下午刚下过雨,路面湿漉漉的,有些地方还有些积水,“你怎么骑车的,会不会看点路啊?”秦刚的工服被泥水溅了一身,很快形成了斑斑点点的污渍,好心情瞬间没了。吃完饭,秦刚去了胜利广场,等着看烟火表演。
雨过天晴的夜空十分透澈,不仅满天繁星晶莹夺目,就连如期而至的烟火看起来也格外地美丽,而她,就在这烟火星辰下,携着星光向他走来。那一晚,夜不再是黑的。
秦刚是初出茅庐的少年,而方月是情窦初开的少女。他们一个19岁,一个18岁,两人相识后,秦刚经常会送她回家,每次都停在榕树下,说一声再见后,远远地目送她离去。
因为她,秦刚喜欢上了雨天。每当她穿上红色的胶鞋,总喜欢撑着红色的油纸伞在细雨霏霏中轻舞,雨中的她,仿佛一抹自云间沐雨飘落的惊鸿,在这青石板巷一丝一缕地惊艳着时光。如果雨再大一点,秦刚便可以上前将自己带的黑伞也撑在她的身侧。他喜欢方月“半羞还半喜”的模样,那种感觉直至夜半都不会消散,等他闭上眼睛,当夜一定会做一个好梦,因为她惊鸿一舞的身姿一定会活灵活现地出现在他的梦里。
一个月前,公司组织了一场晚会,整个白天,秦刚都没有见到她。直到晚会开始,灯光亮起,秦刚才眼前一亮,他看见方月穿着一件红底缀着些许白花的连衣裙在舞台上独舞。那是秦刚第一次意识到方月是多么地美,不知怎的就意乱情迷起来,有一种心马上要跳出来的感觉,后来他才明白,原来那就是属于他的“怦然心动”。少年的心呐,真的很奇妙,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去深圳的前一个晚上,王主管带领其他实习生在乔记面馆给秦刚和方月送行。在同事们眼中,他英俊帅气,她温婉可人,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在王主管眼里,他意气风发,她冰雪聪明,他们的前途一片光明。吃过晚饭,王主管和同事们先行离去,昏黄的路灯下,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这一次,秦刚将方月送到了巷子的尽头,虽然已经私下定情,但是他们还没有公开,所以他没有走过巷口。
“再见!”
“嗯,再见。”
秦刚喜不自胜地跑回宿舍,他的宿舍在二层的最西侧,推开窗户可以看见那条小巷,巷子里的榕树郁郁葱葱,是他最信任的伙伴。秦刚躺在床上,像往常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天花板,就像在电影院里看电影一样,电影里,在巷子里翩翩起舞的方月宛若精灵一般,勾住了秦刚所有的心绪,在一旁低唱浅酌的他,满眼都是她的样子,满心都是她给予的温柔。他相信,虽然方月是这部电影唯一的主角,但是他是离她最近的男配角。
第二天,方月坐上了去往深圳的火车,这段路要走一天一夜,但她一点儿都不孤单。每当回想起与他的第一次见面,她心田里的花儿就会不自觉地绽放开来。“你好,我叫方月,是销售部的实习生。”“你好,我叫秦刚。”她喜欢他那张干净的脸,尤其是在他那件脏兮兮的工服映衬下,显得格外阳光,她觉得那时候的她,特别想认识这个男生。
1998年的最后一天,方月在深圳落了脚,她在深圳火车站从早等到晚,也没有见到他,他说他没买到和她同一班次的车,会晚一班车过来。夜深了,五颜六色的烟火绽放满天,掩住了天空本就不多的星辰,汹涌的人潮来来往往,却唯独不见他的踪影,本该如约而至的他,为什么会迟到呢?同样是烟火盛开,可这一次,只有她一个人。她没有继续等。
1999年元旦,她还是没有他的消息,她打电话回公司,却一直没人接。直到节后到深圳总部报到时,才听闻他的消息。
冰冷的冬夜冰冻了很多东西,却唯独没有冻住猛兽一般的火焰。一根火苗噼里啪啦地自破损的电线上蹦出,随即化作无数条火蛇四处游走,火势蔓延得极快,只是几分钟,整个公司宿舍楼内都被浓烟和焦味笼罩了,被惊醒的员工惊慌失措地逃离大楼,但仍有几个人被困在火海中。此时的秦刚还做着美梦,对房间外肆虐的猛兽一无所知。
火起在二楼东侧,王主管的房间在三楼紧邻楼梯口的位置,浓烟窜得很快,被呛醒的王主管草草裹着被子便往楼下跑,跑到二楼时,他想起了秦刚,这孩子睡觉向来很死,这会儿……王主管犹豫了几秒钟,穿过越来越猛烈的火焰,一边砸门一边大声喊秦刚:“秦刚,快醒醒!”被惊醒的秦刚有些惊慌失措,王主管只好拉着他向楼道疾奔,火势蔓延得太快了,当两人跑下楼时,火舌已经吞噬了周围的一切,呼吸已经十分困难。意外总是来得不期而遇,颤巍巍的大门向他们两人倒了下来,王主管成为这场意外中推开了秦刚的那个人,也成为这场火灾的两名不幸的遇难者之一。秦刚被推开的那一刻,精神已经恍惚了,他不明白对他如此刻薄严厉的王主管为什么会救他,他以前有多厌恶这个男人,现在就痛得有多麻木。
那场血腥的烟火之后,秦刚瘸了一条腿,心头也埋上了一层尘埃。
当方月请假回到琅琊的时候,秦刚已经不见了,同事说他转院去了庐州,她紧跟着赶往庐州,在庐州,她还是没有见到他。元月六日,她终于拨通了秦刚老家的电话,对着电话那头的秦刚只说了一句话:“可是,小刚,我喜欢你啊!”秦刚的心中一片空白,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的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回荡着这句温柔却泣不成声的话。
2009年,在太原的一家医院里,他看见了她,她却没有瞧见他。彼时的他是为了寻她,走了千里,在她所在的城市奋斗,希望在合适的契机向她道歉。那时的她,从深圳实习完没有回琅琊,直接回了太原分公司,准备结婚生子、度过余生。因为应酬时喝酒过多,前些日子胃穿孔的秦刚住进了这家医院,恰好那天,方月和一个对她有好感的男人一起来这里看生病的父亲。就这样,秦刚又一次退却了,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滴水,因为太过微小以至于改变不了什么,有时候,错过就是一辈子,尤其是曾经逃避的错过。
流光容易把人抛,时光也会冲散岁月的尘埃,但有一种情感无论何时都不会被磨灭,就是那份源于纯真、止于遗憾的初恋。
就这样,又是一个十年,也就是2019年。此时的秦刚,刚离了婚,依旧独自一人。这会儿正值仲夏,是榕树开花的时节,刚吃过午饭的秦刚坐在原先乔记面馆对面的酒店房间里,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依旧郁郁葱葱的榕树,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竟下起雨来,秦刚看着榕树上粉红色的花朵被雨水星星点点地打落,记忆里都是曾经的她在榕树下红裙轻舞的模样。
夏天午后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雨后的夜晚格外清新,当灯火阑珊袭上街巷,秦刚也下了楼,走上散落榕树花的街巷,拾起一朵娇艳的榕树花,握在手里的感觉像是盈盈一握的她的腰肢。
三天前,秦刚从一个朋友那里要到了方月的电话,平静地问她:“你还好吗?我们可以再见一见吗?”二十年过去,激情也好,悔恨也罢,所有曾经在意的情感都被岁月冲淡。电话这头的他沉声静气,电话那头的她静默无声,约莫过了两分钟,方月回了话:“那明晚我们老地方见。”“好。”简单的两句话,简单的像是他们昨天才分别,好似一切都没有改变。
秦刚手里拿着一把黑伞,一如从前那把,他看了看明亮的路灯,又听了听街头巷尾的风,他终于承认,二十年过去,这里唯一不变的是这棵挺拔的榕树。
时针一分一秒地走开,直至夜空中最亮的星被动听的烟火掩盖,“小刚”,他应声转过身,看到了那个容颜如故的她,她的右手拿着一把红色的油纸伞,左手牵着一个纯真的小女孩。
“是我。”
他们各自遵守最新的约定,相遇在老地方,重逢在烟火盛开的夜晚,这一次,在榕树的见证下,他们一起走过了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