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明山
一
那是2002年,一个荔枝即将熟透的季节,我离开桂西北老家,踏上去深圳的“寻梦”之旅。当我怀着忐忑的心情,伫立于深圳市宝安区公明镇光明农场街头,瞅着来往穿梭的人流、车流,一脸茫然......
接我的是大我两岁的堂侄。
堂侄在农场承包了一个荔枝园。占地一百余亩的荔枝园,零星散落着几十棵荔枝树,其余的都遭到斧子的残害,留下光秃秃的根。荔园往日的繁盛景象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几排散发着浓浓鸽粪便味的鸽棚;鸽棚里放养的一千多只鸽子,许是酷热难耐,它们叽叽喳喳、上下扑腾,焦虑中有几分惶恐,似乎极不欢迎我这不速之客;鸽棚周围拴着几只凶猛的大黑狗,吐露着长长的舌子,哼哧、哼哧的喘着粗气——“汪汪、汪汪汪......”
一切沉闷的叫人窒息。我一伸手,抓了一把空气,啊,空气也是粘稠粘稠的。
二
终于安顿下来,于是思量着该做些事了。我辗转反侧,决意蒸几笼包子卖卖。第二天,我从超市买来几包高酵母 。然后自凌晨三点开始和面,我挥汗如雨,临晨六点包子出笼,放到三轮车上到附近的工厂叫卖:“卖包子啰,新鲜的、热腾腾的包子,‘亲亲的包子’......一块钱四个……”我扯着嗓子,喊得喉咙嘶哑也无人问津。总算,感动了老天,来了几个买包子的。他们丢下三块钱,我忙揣进腰包、生怕别人抢了。可很遗憾,只见他们咬了几口,“怎么这么难吃?”嗔怪的给了我一个眼神,然后弃之路边。
“难吃?”我都不舍得尝呢!我掰开一个,这不你看,馅是馅、面是面,还有萝卜、粉丝,多好?别以为有几个臭钱,就这么糟蹋粮食!咦,有几个老乡来了,“尝尝,好吃的,我都吃好几个了。”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那就是不一样,一人给我买一块钱,一共四人。“嘘......?”老乡咬了几口,摇摇头,也交头接耳说些什么。
“怎么啦?”
“硬啊,老兄!”老乡皱紧眉头。我急忙拿了一个塞进嘴里,哇噻……!
“嗯,确实硬。”我也不竟皱紧眉头。
看来这营生是没法再做了,叫人难为情,这不坑人吗?一切刚刚开始,我又不得不无奈的草草收场。
我做包子其实是个外行,才投半天师,怎会做出人吃的包子?
三
吱嘎,吱嘎,似乎世纪末来临,我费力的踩着那辆破三轮驶离街区,心里一片空白……
回到荔枝园,我摊在床上,汗湿的衣服也懒得脱,任凭汗酸味充斥我可爱的鼻子,想起今天卖包子的事,就觉晦气!
赖在床上几日,倒便宜了那嗡嗡叫的长脚蚊,一个个吮吸的滚圆丰韵。摸摸口袋,皱巴巴的两百来块钱,忍不住骨子里有种无可名状的酸溜溜的感觉。和侄儿借些钱,买辆旧摩托搭客混口饭吧?我想。
“叔,那去买吧?这是一千,买辆七、八百的就可以了。”接过侄儿手中的钱,我心里,酸甜苦辣咸五味杂陈。在家千日好,出门半招难啊!
突,突突......旧摩托冒出一溜青烟,伴着几声狗叫,我窜出荔枝园,开始了我的搭客生涯。初来乍到,路径、价格,一无所知,只要有人招手,我就搭,钱多钱少,随便。许是我的不懂规矩,招来了麻烦。第二日,还没搭两个客,就有几辆“摩的”把我围住:
“你懂不懂规矩?到公明二十块钱一个,农场内五到十块每个,你小崽放聪明点,要不叫你滚蛋!”
“记住,臭小崽!”......
万幸,他们并没对我动粗,要不,我这九十来斤就打水漂了。我悻悻然、愤愤然的继续搭客。一人在外,凡事都得忍,懒得和他们计较。管他呢,平安是福。
突、突突突,“交警!”我惊出一身冷汗。我这全黑啊!黑车(无行驶证)黑人(无驾证),躲是躲不及了。我只能硬着头皮“突”过去......心里默默祈求上苍保佑。
“同志你好!请出示你的行驶证和驾照。”我哆嗦着从口袋里挤出几十块钱,讨好的说,“警、察,察警......哦,警察叔叔你好!”他斜了我一眼,那意思:“我有那么老吗?”吓,我哪不知道,看他年纪,管我叫叔呢。没法,人在矮檐下 ,不得不低头。
“原谅、原谅我这次吧,我也没法,家里等钱哪!”我几近哀求。才两天,如果车被扣了,八百块钱泡汤不说,我又得失业啊!孩子眼看就开学了,出来近一月,分文还没寄回家,那还叫人活吗?
“对不起,公事公办,谁知道你这车是买是偷的?现在严打‘两抢’懂吗?”他表情十分严肃说道。
我干瞪眼,嗓子好像被塞住了,半天蹦不出句话。
“ 走吧!去一趟交代清楚。”
我举手,我坦白,我在心里诅咒着。
四
养了几天蚊子,拘留所里倒了几盆尿,在侄儿极力“营救”下,我被罚了一千块钱,才得以脱身。
自由了,我长长吐出一口气。
荔枝园鸽棚的粪便味依然那么不屈不挠,弥漫着我的世界。鸽儿叽叽喳喳,闹个不休;几只狗儿还是那么汪汪的叫;蚊子也是特和我亲近,用胶布粘贴漏洞的帐子,还是被它们突破,将我吻个够......
烦!
五
都说深圳遍地黄金,二十来天,我一个子儿也不进 。酷热,少有的酷热。站着一身汗、躺下一身汗,电风扇吹的也是醉人的暖风。出去走走吧!
我懒散的走在大街上,摇着一把破扇,活脱脱一个现代济公。
太阳,明晃晃的挂在天上,烘烤着它格外疼爱的子民。我慵懒的靠在一棵街树下纳凉,淡漠着一切。
“ 老乡搞哪样?一个人在这里 ?”咦,这不是前些日子和我买包子的老乡吗?
“没事做啊?”我懒懒的回道。
“和我们一块去要荔枝吧?那钱好赚!”老乡神神秘秘的奏着我耳朵说。“去偷 ?犯法啊!”我一脸惊慌。“这年头做什么事不冒点险,我们都做好几年了,一个季节下来少说也得万把块。”他说。唉,都是逼的,为了孩子,豁出去了。我答应了老乡。
六
月儿忽隐忽现,守园人枕着一天的劳作和着疲惫进入梦乡。我们五、六个老乡每人手上拿着几条尿素袋子,似幽灵般飘进荔枝园。虫儿不知疲倦的叫个不停,几只被惊动的夜鸟,扑灵着翅膀飞向远山......
“荔枝大的甜的就要,那样能卖好价钱。”进园前矮哥交待。
矮哥又瘦又矮,尖嘴,留着几根山羊胡,奇丑无比。但身手却似猴子般灵活、麻利,狡狤中透着干练。他是老乡中的老大,每年这个季节都弄到不少钱。
折腾了一个多钟点,他们每人都装满了两袋荔枝,而我却只装了一袋半。“快点!......”他们跑过来帮我边摘边说。他们越说我越急,浑身让汗湿透了。
“得了!”矮哥又催促道。
“ 慢,有人来了!”我霎时屏住声息。我心扑扑跳个不停,惊得几乎尿了裤子。而他们,一个个仿如没事一般,那份镇定,没几年的历练,想都别想。
手电光掠过荔枝树梢,晃了几晃,而后往树下闪了几闪,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这狗仔睡得还蛮灵的呢!”矮哥说。
他揣着我的手缓缓地说:“别怕,知道我们在这他也不敢过来的。他一月守个园子能弄几个钱?做个样子,我们在暗处,他总不至于把自己小命搭上。”。
“别哆嗦,多干几次就没事了。”我看着矮哥,心里不住地说:“还敢干?饿死我也不干了。”
七
天尚未亮好,他们就踩着三轮车把荔枝送到小果贩那里。只要价格便宜,果贩们才不管你是偷的抢的?我半蹲着身子、远远的躲着,任凭他们讨价还价。
卖了荔枝,我们到附近的一家早餐店,每人要了一份炒粉,当作早餐。早餐吃罢,矮哥递给我两百块钱,“给,你的。”
“这么多?”
“今年价不好,照往年,起码得三个这样。”矮哥伸出三个指儿,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说:“矮哥,我得把钱寄回去,孩子开学了。”
“ 多谢了矮哥!多谢了兄弟们!”
“ 今晚还去吗?”他们问,“看看 ……”我说。
还能去吗?这是小偷啊!打这么大,我还从未做个这样的事。卖荔枝那会儿,我好像背上长了芒刺般难受。做人得讲良心啊!我怎么变成这样呢?我想,即便沦落到捡破烂抑或乞讨,也万万不能再有偷的念头。
八
“ 喂,柳子啊?三子的学费有了没?”柳子是我老婆,打小就这么喊的,她娘家和我共个村子。
“光仔啊,你放心,我卖了头猪,学费你就别管了。一个人在外小心啊?要不还是回来吧?黑仔他回来了,说外边也不好弄钱。”光仔是我小名,黑仔是我打小玩到大的伙伴。
老婆的一声“光仔”,叫得我心里热乎乎的,浑身滚烫。
“……挂了光仔?”
“嗯,柳子挂了。”
九
我历时一个月又四天的淘金梦,宛如陨星划过天际,遗落于那片曾叫无数人憧憬神往的深圳大地。
怀着几许忧伤,几许无奈,又似乎夹杂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莫名,我踏上归乡的列车.....
迷糊中,车厢里袅袅飘过齐秦的《大约在冬季》:
轻轻的我将离开你
请将眼角的泪拭去
漫漫长夜里未来日子里
亲爱的你别为我哭泣
前方的路虽然太凄迷
请在笑容里为我祝福
虽然迎着风虽然下着雨
我在风雨之中念着你
……
图片:来自网络
文:陈三学
写于贵州省黔东南州从江县
2008年8月12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