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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评《红楼梦》说：“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在我的眼下的宝玉，却看见他看见许多死亡。”

在《白先勇细说红楼梦》一书中，白先生始终强调，情是《红楼梦》的核心，可见白先生是才子无疑了。

鲁迅先生真是洞若观火，他虽然没有宗教信仰，但他的确是“把死字刻在额头上”的，咱们多少以“生死事大”自居的修行人都比不过他。

宗萨钦哲仁波切说“欲望不是我们的敌人，虚伪才是。”读红楼，佛教徒应该取怎样的角度呢？《红楼梦》第一回“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虽然这是文学手法的演绎，但如果你足够真诚，你也可做此“情僧”。初树何人哉，总不过真诚二字耳！

仍然要说回白先勇先生。《红楼梦》有很多版本，很复杂，很挠头，咱们简单处理如下，表达得未必严谨，只是为了后面叙述的清楚。

庚辰本，成于1760年，现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版本的底本之一。

程乙本，成于1792年，胡适提倡，台湾发行主要版本的底本。

白先生推崇程乙本，对深入人心的庚辰本批评有加，初树最后听不下去，鼓腹而出。

白先生在评到元妃省亲这一回说：庚辰本里加了两段石头的讲话，非常突兀，这不是《红楼梦》的风格，《红楼梦》里作者是隐形的，石头跑出来讲话，手法有点拙劣，庚辰本这两段不对。程乙本没有这两段。

其实，这两段不同的根源来自第一回，两个版本中，贾宝玉、神瑛侍者、石头的“人设”不同。这非常关键，但白先生在评第一回的时候没说这个，他是没有发现吗?

实在忍不住，我来调侃一下程乙本《红楼梦》。

有钻研癖的同学请详读图片原文对照，其余的请跟我继续往下看。 

2

我们来看庚辰兄是如何讲这个故事的。

话说青埂峰下，生活着一块女娲遗弃的石头，无才补天，自恋通灵（注意，只是通灵，并未成精）。某一天，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云游到此，坐下来聊天，难免说到红尘俗事，不料被它听见，打动凡心，哀求二老带他去红尘历练历练，二老原本不肯，实在拗不过，就把它变成一块美玉，找机会送他下凡。

遥远的西天（注意，这是道教的西天。按照佛教的划分，这个西天仍在色界的三十三天之中，不是阿弥陀佛的西方极乐世界，西方极乐世界不在色界天中），灵河岸边三生石畔有一株绛珠草，赤霞宫的神瑛侍者经常脱岗，天天来给她浇水，陪她聊天。后来绛珠草脱了草木之胎变成了仙女，自由自在，但心里念叨着欠神瑛侍者灌溉之恩，因此闷闷不乐。

有小同学就问了，好耶，仙女和神在云端上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多柏拉图啊，何必下凡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为了能把故事讲下去，俺们假定神仙没有谈恋爱的机制。

有一天，神瑛侍者凡心偶动，找他的领导警幻仙姑报名，要下凡走一遭。领导就跟绛珠仙子说，正好你可以一起去，还灌溉之恩哪。绛珠就说，他是甘露水，俺可没有，我就一起下凡，用一生的眼泪还他就是了。哇呀呀，仙女妹妹们听说这么动人的爱情故事，眼睛都绿了，乌央乌央的一起去投胎，警幻仙子按都按不住。这可是太虚幻境有伤颜面的一桩大事，天界的朋友圈都刷爆了，茫渺二老听说，就把这块顽石夹带进去，一同去历练历练。

庚辰兄的人设很清楚，贾宝玉的前身是神瑛侍者，林黛玉的前身是绛珠仙子，绛珠仙子的前身是绛珠草，玉的前身是那块石头，故事逻辑也很严密合理。 

3

我们重新开始，再来看看程乙老弟是如何讲这个故事的。

话说青埂峰下，生活着一块女娲遗弃的石头，无才补天，自恋通灵，成了神瑛侍者（注意，不但通灵，还练成了仙人），经常在西天灵河岸边溜达（注意，程乙弟认为这个西天是佛教的西方极乐世界）。

灵河岸边三生石畔（注意，西方极乐世界哪有这劳什子），有一株绛珠草，神瑛侍者经常脱岗，天天来给她浇水，陪她聊天。后来绛珠草就脱了草木之胎变成了仙女，自由自在，但念叨着欠神瑛侍者灌溉之情，因此闷闷不乐，逢人就说（注意，太虚幻境来了个祥林嫂）：他是甘露水，俺可没有，他若下凡，俺就一起下凡，用一生的眼泪还他就是了。哇呀呀，仙女妹妹们从没听过这么赤果果的绑架案，眼睛都绿了，乌央乌央的一起去投胎。

有小同学就说了，绛珠妹子真会造势，神瑛侍者肯定是被绛珠妹子逼着去下凡的。这仙女是心机女？

最神经的是茫渺二老，石头已经变成了神瑛侍者，他们竟立逼着他回到青埂峰去变回石头，然后，二老假装云游到此，坐下来扯闲天，又假装偶然发现这块石头，也不管石头愿不愿意，就立逼着要它去那温柔富贵乡走一遭（注意，程乙弟并没交代神瑛侍者有没有变回和怎么变回石头的，这件事上，程乙弟又祭起了他的绝招“神转折”），还劳神费力的带回警幻仙姑座前挂号，老人家选徒弟可真够费劲的。

程乙老弟老干这神转折的事，人设也很混乱。贾宝玉的前身是神瑛侍者，神瑛侍者的前身是那块石头。神瑛侍者要衔着玉出世就必须变回石头，但是他变回石头就没办法作为贾宝玉来出世，神瑛侍者好纠结，你说他是变成贾宝玉好呢还是变成贾宝玉嘴里衔着的那块玉好呢？结果是，贾宝玉嘴里衔着他的前身的前身来到世上。这都什么事？ 

4

当然，你可以说这是小说是文学，可以浪漫可以夸张可以神龙见首不见尾，甚至曹雪芹爱咋写就咋写你管得着吗？王小波在写《万寿寺》的时候就是这样，一个开头来回折腾了十几遍，都不知道他想写的是啥，满脑子里都只有漫天蓝黝黝的雾、扛着铁枪的薛嵩和香味冷冽的长安，让你终生难忘。但是，王小波都不敢把自己陷入逻辑混乱的陷阱，因为逻辑混乱意味着缺少诚意。

程乙弟最大的问题还不在于逻辑混乱，最大的问题在于对东方出世智慧认知的混乱。

第一，茫渺二老，收藏癖？八公？江湖术士？

程乙本中，石头并没有求他，他却捡起来，说你形体倒是块灵物了。凡修道者，大事尚且化小，无事更不生非，乱捡石头者，不过是想捡漏的收藏癖罢了。次者，摇唇鼓舌，还非要给它篆上字，去那花柳繁华地、富贵温柔乡走一趟，才见奇处，此为八公。再者，既要编故事，连个前后顺序、人物主体都掰扯不清，岂不是个江湖术士。二老何等高妙，竟遭荼毒。

第二，绛珠仙子，祥林嫂？心机女？

绛珠草既已成仙女，亦是出世之良品，格调自然清奇，远超世间女子矜持之德，男女之情爱更是不在考虑范围之内。即使灌溉之恩郁结于心，终不肯到处倾诉，就算下凡做林妹妹，何曾见她喋喋不休，程乙弟居然说绛珠仙子常说要用眼泪还灌溉之恩，岂不急死仙家。

况且，嚷嚷得全天界都知道了，岂不是把神瑛侍者架起来烤吗？什么意思？饶给你浇了甘露还得陪着你下凡？你知不知道俺打通关买了多少装备才当个神仙？太虚幻境可全是些小美女，巴不得出点什么事呢。你心机女啊，道德绑架啊！

庚辰兄就地道得多，神瑛侍者凡心偶动，绛珠仙子追随还泪，既符合人情又不违天意。

5

元妃省亲之时，贾家运势如烈火烹油，大观园“香烟缭绕、花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这太平气象、富贵风流。”石头从未见过人间如此美景，不禁目眩神迷，以第三者的口吻说了一段感叹的话。白先生认为第三者出来说话非常突兀。

那当然，程乙弟的设计里就没这号人物，石头已最终变成了宝玉，要说也是宝玉说，石头说话不仅突兀，而且错乱。

庚辰兄就不同，石头通篇都是独立的，他来人间的目的就是见识这一番“红尘乐事、转头成空；美中不足、好事多魔；乐极生悲、人非物换”的。他是《红楼梦》的主角之一，天天在大观园里游弋，记录并快乐着，叹息并修行着。没有人知道他，而他知道每一个人；他无知无识，又性命攸关；他来去无踪，又高贵无比。他甚至是读者的朋友，透过他的眼，那些小美女的一颦一笑才生动的进入我们的心，最后你发现，原来你就是那块石头。

白先生是美学大师，他说看红楼经常会觉得有一只天眼在大观园的上空俯瞰这群人的喜怒哀乐，这是对的，这只天眼就是这块石头啊。石头和美玉、美玉和贾宝玉，可以有超现实意义上的美学模糊，读者沉醉其中，恍惚和石头一体，也是超现实的美学模糊，这是阅读的价值所在，也是生命的意义所在。当然，生命还有更高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