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八日,星期三。
楚楚问我,为什么要坚持记录时间,我说如果有一天我回去了却骤然发现已经过去了好几十年,我可能会发疯。而我花费了三百块坚持把手表带进来就是为了能亲自掌控时间。
楚楚奇怪的看了我一眼,小声的嘀咕一字不落的传进了我的灵敏的耳朵里:这里的每个人都渴望忘记时间,为什么你偏偏却要记住呢?
我知道她跟梦中的小妖精一样对全世界充满了好奇,但不同的是,她从不去探问究竟,而是喜欢把疑问永远的藏在心里。
“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都需要秘密,所以,没有人愿意用自己的难堪去为难别人”我们认识的第一天,她这样对我说,让我感觉现实中的娃娃脸楚楚还是个很靠得住的旅行伴侣。
然后,我们欢快的搭上了一趟车,依靠彼此的聒噪来消磨时间。
“我叫楚楚,你呢?”
“大耳白”我想了想,还是说了代号。
看到楚楚一愣,我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嗯…有件事你可能不相信,我大概已经修炼成顺风耳了”
楚楚马上一脸崇拜的望着我:“你好厉害啊小白兔!”
“……”
就这样,我们一路畅谈,来到了结伴而行的第一站。
这是一个奇特的庄园,一面临海,一面靠山,以庄园中央的沥青石板路为分界线,西侧兴建大型娱乐设施、器材制造工厂、科技研究所以及高楼大厦等各类新时代标志建筑物,而东侧则仿佛回归到伟大的工业革命之前,甚至连篱笆墙都不曾被淘汰,高傲的屹立在每一家住户的边境,仿若守护神一般。
庄园入口的牌坊上面书写四个大字——东街二号。
我好像在什么地方看见过这个名字,但还没等我回想起来,我俩已经被漂亮迷人的迎宾小姐请进了宽敞的厅堂。
当然,吸引楚楚的并不是美丽的迎宾小姐,而是厅堂里西装革履的钢琴师。
“先生,您想要喝些什么?”
望着身穿超短裙的服务小姐,我深感囊中羞涩的苦楚。
“不好意思,我暂时…”
“给他来杯咖啡吧!”
正在我努力组织语言思索着如何婉转的为自己保留一丝自尊心的时候,一抹淡然的声线骤然穿插了进来。
随后,一只布满皱纹和乌青血管的手搭在了我的肩上。
我一抬头,看到了一位连白衬衫都洗脱色了的老干部大爷正对我笑得豪爽。
“小伙子是第一次来我们这吧,不用客气!多吃多喝!我请客!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说,有什么困难也都提出来,我必定会帮你解决!”别看老大爷一把年纪,手底下的力道可丝毫不逊色于我这二十啷当岁的年轻人,几句话就把我的肩膀拍得又酸又麻,颇有老当益壮的气质。
“嗯..那个..大爷,您是..”
“唉!”大爷慈祥的摆了摆手:“别那样叫我,像大家一样,叫我前总统就行了”
“总…”咬了半天舌头我才找对了音:“您、您是总统?”
老大爷谦逊一笑:“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也就在一场很普通的选举里幸运了一点,连任了几年而已,这不后来也下海经商了嘛,到老了也没显得多么与众不同,也就是收了几个诺贝尔,收了几个不成材的徒弟。对了,你应该是从另一个世界过来的吧?那你一定见过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弟子了!什么比尔盖茨啊,查尔斯科赫啊,奥伦巴菲特啊……”
我大张着嘴巴看着他,呆若木鸡。
就在他款款而谈的身影跟我家乡的那位亿万富翁快要重合的时候,漂亮超短裙解救了我。
只见她恭恭敬敬的对着老大爷行了个九十度鞠躬礼,不顾背后那一排排挑着眉毛狂喷鼻血的男人们,温婉的笑道:“前总统,您的滋补药熬好了,请您随我来,不要太劳累,否则白宫那边会怪罪我的”
老大爷温和一笑,起身跟漂亮超短裙一起消失在我惊愕的目光中。
我坐在原地晃了好一会儿的咖啡,也没分清刚才发生的一幕到底是不是在做梦,这时候,一脸怪异的楚楚走了过来。
“你猜,我刚才碰到什么了”楚楚表情极为不自然。
难道你也碰上前总统了?
我用余光瞟了瞟西装革履的钢琴师,怎么也找不出领导人的影子,便问她:“怎么了?”
“他…好像不太正常”楚楚小心翼翼的对我说:“就在我刚才夸赞他曲子美妙的时候,你猜他对我说了一句什么?他说他的思想已经被人取走,是伟大的命运音乐家贝多芬附着在他的身体上,才作出了这支曲子!我说我不相信,他竟然对我说了一大串德语!而且是贝多芬特有的狮吼版德语!天啊!但这还不是最奇怪的!最奇怪的是当我离开的时候,他痛叫着对我说我踩到他的尾巴了!地上明明什么都没有!”
“小贝先生可是我们这的深度妄想人士,您私自议论他恐怕不太礼貌哦!”漂亮超短裙从总统阁楼上缓缓走下,给楚楚拿来一杯冰镇橙汁。
“深度…妄想?”楚楚睁大了眼睛。
“是的哦,东街二号庄园又被人称作是妄想之城,因为这里的每一位原住民都是优秀的妄想大师”漂亮超短裙微笑着:“就像您说的天才钢琴家小贝先生,他就是一位集多种妄想于一身的杰出艺术家,他坚定不移的认为自己的灵魂和思想已经被人掏走,他完美的身体将被古往今来各大音乐才子巅峰共用,而且他能看到自己人类的躯体一点点趋向于兽化,这使他更容易脱离喧闹的人世,归真于淳朴,从而创造出最棒的音乐”
“那…那位前总统..”我磕磕巴巴注意不咬到自己的舌头。
“他是我城中最棒的财富妄想大师,也是孩子们最爱戴的慈善家和启蒙老师”漂亮超短裙微笑着说。
“等等!你说他是财富妄想?这么说…他所说的一切都是假的?他不是总统也不是世界富豪的老师?”
“是的”
“可…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成为慈善家和老师?他明明什么都没有!”
漂亮超短裙惊奇的看着我:“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呢?如果他什么都有了,只捐赠九牛一毛的钱币那算得上慈善么?正是因为他幻想自己什么都拥有过,他才能真正的摒弃利益的束缚来教导下一代,而在他手底下成长的孩子们,才能真正成为世界的栋梁”
望着呆若木鸡的我和楚楚,漂亮超短裙仍保持着温婉的微笑:“不必惊讶,它并不像你们想象的那样难以理解。这个地方跟属于你们的世界唯一不同的,就是对待事物的处理方式。你们的世界太过富庶,所以你们有能力把所有见不得人的东西都关起来,而我们却贫穷到只能医好它”
我和楚楚霎时深感面皮羞臊,无地自容,连冰镇的橙子汁都烫的快要冒泡了。
漂亮超短裙见此窘状也并未让我们难堪,微微欠身之后便去照料其他顾客了。
这时我才发现,东街二号辉煌的厅堂里,大都是同我来自一个世界的人们。
他们多是孤自旅行,独自占领一张宽阔的桌子,很少与人交谈或者是将注意力转移到周遭的人身上,配上那几乎人脸一副的黑眼圈,抑郁风范尽显。
当然,还有部分较为狂躁的。
我和楚楚就亲眼目睹了一位年轻的暴虐狂对着其中一位漂亮超短裙破口大骂,污秽之词如滔滔江水一般翻涌,简直混蛋至极!
可那位漂亮超短裙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在他骂声终止之时走过去抱住了他,甚至像是哄小孩一样轻拍着他的肩膀。
从我的角度可以看到,那名暴虐的年轻人瞬间僵硬了身体,红了两只眼圈。然后突然开始抱着超短裙放声大哭,跟方才暴虐的模样天差地别,像极了受了委屈的孩童。
“你们…是不会愤怒的么?”楚楚问给她拿橙汁的那位漂亮超短裙。
谁知漂亮超短裙却突然纷红了脸颊:“我们又不是石头,怎么会不知道愤怒呢?只是…有谁愿意去伤害爱着她们的人呢?”
她微微低下了头,眼睛亮的快要滴出水来:“这里的每一个人都那么热忱的爱着我们,但我们的爱太单薄、太稀少,我无法将它附着在每个爱恋我的人身上,所以我只能竭尽全力的呵护每一个疯狂爱恋我的受伤的灵魂,又怎么能在他们难过哭泣的时候对他发脾气呢?”
我和楚楚面面相觑。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漂亮超短裙看我的目光中夹杂了一丝低微的歉意,甚至连面对楚楚的眼神里也是一样。
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拉起同样震惊的楚楚飞奔出了华丽厅堂的大门。
在踏出庄园的一霎那,我猛然忆起了东街二号的来历。
在另一个世界里,它是一间极具声誉的疗养院,也是国内崛起最早、最具影响力的…精神病权威会诊医院。
也许,在东南山的世界里,它也没有丝毫改变。
一样的权威,一样的辉煌,一样的名声远播,只不过在这里,需要抚慰的却变成了我们这些走投无路的正常人。
正常的世界里,各类权威人士各司其职,在永恒的竞争与较量中挥霍着自己的心血和梦想,而在这里,充斥着因为害怕被人加害而毕生致力于科技武器研究的火器大师、认为自己命不久矣而竭尽全力至善的劳苦人民和活在所有人的爱慕当中永远微笑着的漂亮超短裙们。
我无法判断到底哪个世界的东街二号才是真正的精神病会馆,直到身边的楚楚一脸憧憬的望着极速后退的庄园慨叹道:“真羡慕那些不会愤怒的超短裙啊!只有她们能自由的活在永不衰退的爱恋里,一辈子幸福下去”
是了,楚楚告诉了我答案。
也许,每一个到过这里的人都会知晓那个答案,只是到那时,使他们感到迷惘的就会变成另一个问题。
自己,应该怎么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