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半之后的操场格外精彩。很江湖，很地下。
跑步的、散步的、谈恋爱的，看起来杂乱无章，好像互不相干，其实不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就是气场的交汇和摩擦。如果你每天去操场都能碰见另一个你并不认识的人，只要你们气场足够大，你们之间终究会发生点什么。
气场大小和速度成正比。慢跑还不行，必须飞奔，速度快到和操场慢悠悠的减肥、调情、散步、化食的气氛格格不入的时候，气场就出来了。那是围绕你周围的风，是看不见的刀光剑气，如果你跑的足够多，时间足够长，那一定会和另一个气场相遇，那时候，太平洋的台风和西伯利亚的寒流撞在一起，刮风下雨是难免的，电闪雷鸣是难免的，汗如雨下、废腿废肺也是难免的。
我爱去操场溜达，腿脚溜达顺了，阵阵暖流在小腿、大腿里乱窜的时候也跑几步，跑多了就慢慢看到了操场上的江湖和故事。
江湖要有纷争。有一个穿一身黑运动服、步子很大，呼吸很急很粗的。还有一个穿有帽蓝色衣服，步子很轻，总跑很久的。还有三个国防生，其中一个比较张扬，也比较能跑。这是经常能见到的。能看见的只有衣服大概的颜色，剩下都是听和感觉到的，听呼吸的节奏，听落地时候的轻重，感觉他们跑时候的韵律，每个人都不一样，而且不一样得很鲜明。穿黑色衣服的爱拼命，从来都不遗余力，有人比就尽己所能地飙，累趴了拉倒，不管不顾，毫无心机。穿蓝色衣服的耐力好，而且从来不玩真的，他每天有自己的打算，跑多远都是计划好的，没人的时候他跑得挺慢，不急不缓，呼吸深沉。碰见速度快点的，他就跟上去，跟着别人飙几圈，把对方跑停了，他又继续自己的，这更像一种戏耍。当然了，从来只能持强凌弱，碰见跑得快的，他就不跟了，他只是完成自己的。别人都是过客，游戏一场，不能当真的。国防生仗着人多势众，爱挑衅，也常常独领风骚，三五个速度很快的人，在散漫的操场上呼啸而过，这是一种秩序，一种气场。所以遇见跑得快的爱挑衅，他们的方式是飙一圈。
黑衣服和迷彩飙过，两个人大吼着，各有输赢。蓝衣服也和迷彩飙过，蓝衣服跟着飙三百，迷彩最后一百撒丫子狂冲了，蓝就减速，调整呼吸，继续进行下一圈。蓝衣服没赢过单圈，不过蓝衣服跑得多，迷彩跑十圈，蓝衣服已经跑了十二圈，说到底还是蓝衣服赢了。不过也有输的时候，状态很重要。蓝衣服和黑衣服也飙过，经常，蓝衣服听见黑衣服来了就加速，蓝衣服赢得多。有一次下雨，操场除了我，就蓝和黑，他俩一路嘶吼，踩得雨水飞溅，好像很悲壮的样子。最后蓝衣服赢了，得意洋洋，黑衣服输了，落寞地走了。像极了武侠片。
江湖还要微妙，要有高手过招。不动声色之中决胜负，外行看起来一点也不热闹，内行却看得拍手叫绝。每次到操场我就看这些，好像看到了一个隐秘的精彩世界，好像能看懂高手过招我也就是高手了。虚荣心有一种微妙的满足。跑步说简单也简单，走路走快点就跑起来了。说难也难，对自己体力、状态的了解、控制，以及呼吸、步幅、节奏的调整都大有学问，没有个一年半载的体会不出来。我爱看马拉松比赛，除了他们舒服的姿势，令人心旷神怡的节奏，我还爱看他们的算计、心机、控制。操场上三人，蓝的身体素质不能算好，不过他有心机，黑的身体素质挺好，却不知节制，所以黑蓝相争，蓝的赢的时候多。节制包括的太多了，假如一周跑五天，第一天跑太使劲了后面几天会疲惫，需要节制，饭不能吃太重口，不然跑到十五圈以后，胃里全是辣椒味，又辣又烫，不能吃太多，不然胃疼，肠子疼，也不能吃太少，睡觉不能太迟，午睡不能敷衍等等。这些都需要一天天调整。
这就像高手过招，不摆姿态，不张牙舞爪，不动声色，好像没什么，懂者却听得阵阵惊雷。姿态，形式都是糊弄傻子的。高手懂得把精力和关注点放在内容上，只迈动两条腿，身体不摆，胳膊幅度也尽可能小，腰腹稍微使劲。
九点半之后的操场还有一种地下的粗砺气质。散乱无章却自有秩序，泥沙俱下却无比纯粹，良莠不齐却生机蓬勃。
在散漫杂乱的操场里，那么几个人彼此有所联系，谁昨天输了，今天要报仇，谁昨天虐谁了，今天还要接着虐，谁受伤了，谁感到惋惜，谁让谁热血沸腾了，谁让谁肃然起敬了，谁把谁感动了，谁把谁逼停了，谁把谁戏耍了，每天有每天的故事。这些恩怨又无比纯粹，黑乎乎的操场，谁也看不见谁的脸，彼此靠跑步风格分辨。没人说话，一出操场就是路人，只是拼跑步，跑，就是操场唯一的主题。
每天都有人来，时不时有新人加入，有人跑了两天又退出了，有人来了就一直跑下去，有了自己的对手。操场门不关，就会有人来。就像地下音乐，地下电影，什么目的的人都有，当然也有真心实意做事的。最闪光的才华，最纯粹的成果，最龌龊的勾当，最阴险的人性，侠客、流氓、好娘们儿、婊子，都汇在这里。
我跟着黑、蓝跑了一段，看他们跑远了，我想，今天又废了多少腿，又废了多少肺啊。不过没关系，睡一觉，又都修好了。青春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