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井


香樟树下有一口老井,说它老,其实也不然,二十年,还是三十年?有些记不清楚了。

井周围是落叶,厚厚的一层,全是香樟树叶。踩上去软绵绵的,吱吱作响,没人清理,没人打扫,只有蚂蚁爬来爬去。掀开树叶,千足虫和一些不知名的小虫便慌慌到处乱跑。

井口由红砖砌成,圆形,外面糊上了一层水泥。井盖也是一块水泥板,原先的压水机已破旧,只剩下身子,锈迹斑斑,轻轻一碰,粉红的铁锈便哔哩往下掉。压水柄早已不知遗落在何处,插销处空寥寥的,如一个缺牙的瘪嘴老太太。

挪开井盖,满满的一井水,纹丝不动,只有倒影和几片不知怎么掉进去的树叶,水面浮了一层脂类的东西,那是死水的模样。

这口井曾是那么生机勃勃,承载了一个家庭的欢乐与希望。

本是没有这口井,忘不了那些挑水的岁月。

五百米处有条水渠,水渠边上用泥土垄垄,便成了一口露天井。全村人都在那里挑水,用来洗米做饭,用来喂猪养鸡,用来浇菜淋花,早上或傍晚时分,大伙都成群结队挑水。干巴巴的小路上滴出一道道水痕,小路两边的野草也长得特别茂盛。

将水缸里挑满水,是我放学后必须干的活,不管自己是否愿意。竹扁担压在肩头,两端垂下绳子,绳子吊着铁钩,铁钩上挂着两只水桶。我和父亲说说笑笑,空桶晃来晃去,还是欢乐多多。

初初跟父亲一块去挑水,他总是笑嘻嘻地说:“来,猜个谜语:两个胖兄弟,高高兴兴出门去,哭哭啼啼回家来。”“咦,谁不知?水桶呀!”

我挑水,挑一步歇十步,挑一桶漏半桶,扁担从左肩挪到右肩,再从右肩挪到左肩,两边都压得生生作痛。爬一个坡,喘一会气,再爬一个坡,还爬一个坡,三坡过后,精疲力尽。我沮丧不已,这辈子,我都不想干这么累的活!

“坚持一下,很快就到了!”父亲给我打气。

我撇着嘴,不吭声,半天不肯动。摘摘路边的小花,捉捉叶子上的虫子。父亲笑笑,挑着满满的两桶水回家了。

父亲又挑着空桶出来了,我赶紧挪动了几步,等我把水倒入水缸,父亲的第二担水也挑回来了。他没有催促我,我却惭愧了。后来渐渐跟上了父亲的节奏,挑水虽然不易,却也没那么难。

“我们要打一口井!”父亲说。

“可是这一处下面全是石头,有水吗?”母亲犹疑。

“挖深点,一定有!”父亲坚定地说:“每天挑水花去了太多体力和时间,也占去了孩子们的学习时间。”

说干就干,父亲扛起锄头,挑起簸箕,在门口的香樟树下查看,终于选好地址。

一锄一锄下去,一筐一筐的土运上来。一米两米,七米八米,还没有见到水,倒是碰上硬梆梆的石块。

“爸爸,见到水了吗?”我趴在井边问,长长的回音撞在井壁的泥土上。“快了,快了!”父亲的声音里总是满怀着希望。

石块挖不动,只能炸开。

“轰——”爆炸声从地下传出来,沉闷而又深厚,地面一震,惊得栖息在香樟树上的鸟儿四处逃窜。

浓黑的烟从井口冒出来,刺鼻的硝味弥漫出来,在空中,久久散不去。井里乌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父亲将簸箕探入井内,吊着绳子,一上一下拉扯,告诉我们,这样可以尽快将井里的烟散去。果然!

一次又一次地爆炸,井越挖越深。为了将井中石块清理出来,父亲在井口安上了一个滑轮,新鲜又省力,我觉得十分好玩,争夺着来拉石块。

“扑啦!”“哎哟——”井底传来父亲的惊喊声。

“怎么啦?爸,砸到了吗?”我几乎要哭了。

“快,让开一下,我要上来!”因为我拉的速度太快,一块石头落下去了,刚好砸在父亲的额头,瞬间血流满面。

父亲捂着伤口,血还在滴,我慌乱不已急急地说:“爸,太危险了,我们不要打这井了,都没水出来。”

“还好,皮外伤。井肯定要继续挖下去,坚持一下,会有水出来的!”作了简单包扎,父亲又下井去了。

终于,听到了嘀嘀嗒嗒的水声,似一首美妙的乐曲。终于,有一处源源不断冒水处。

井总算打成了!

再也不要去这么远挑水,实太好了!

井边放着一个专门打水的桶,桶的一边挂了一砣铁块,一条长长的绳子。父亲把桶放下去,一甩,一拉,一扯,满满的一桶水便吊上来了。这一招,我至今没有学会。

井水倒在盆里,洗衣洗菜。冬天寒风刺骨,井水却是冒着热气,暖暖的;夏天暑气炎炎,井水却冰凉沁心,水打上来,我们浸西瓜、洗葡萄、泡李子、搓桃子上的毛;春天井水总是满到溢出来;秋天井水下降,头天挑完,第二天又回到当初的水位。

有了这口井,猪栏里猪也干净了许多;有了这口井,菜园的瓜果也茂盛不已;有了这口井,我们的肩头也轻松了不少;有了这口井,生活变得美好起来。

后来又装上了压水机,即便是儿童,也能轻松压出水来。压水机的把柄在我们手中变成了玩具,一上一下之中,井水如一个欢脱的少女奔腾而出。高大的香樟树,遮风避日,井水取之不尽,此处竟成了我们的乐园。

挑满一缸水,自然早已不在话下!

一个农村家庭不缺水,是多大一个幸福,恐怕现在没有人能想象。

我离开了。离开了香樟,离开了老井,离开了农地,离开了繁重的体力活。

大城市里全是自来水,方便快捷,已无劳役之苦。水却无甘甜,寡淡无味,冬冷夏热,时不时有几条红虫在里面蹦哒,若有若无的漂白粉味,总让人不安心。

可是又能如何?我渐渐习惯了,就像当年习惯挑水一样。

完全不同的生活,刚开始,我是那么不适应,也退却,不如归去吧!“坚持一下,就好了!”内心总有一个声音对我说,于是,我逢坡跨坡,遇弯拐弯,终于扎根于此。

再归去,我携夫带子。家里早已装上了自来水,抽水机扔在井里,打开电源,水管便将水扬得高高的,水塔满了。

夫拿起水管洗车,儿子拿起水管乱洒,父亲拿起水管浇菜,母亲拿起水管洗猪栏,我拿起水管冲院坪。水声之下是笑语!

可我们终究是都离开了。

我要回归到自己的生活,尽管这里承载了我的青少年,但只是我人生的一部分,人不可能不长大,不可能永远无忧无虑,还有更多的现实与责任。

父母离开了,他们选择了跟随子女去城市养老。

抽水机从井里提出来,长期不用,它终究只能成为一堆废铁。井水长期不用,何尝不是一井无用之水?

空空荡荡的老屋,屹然不动的老井,只有香樟树依然在长,春天的嫩叶,秋天的果实,一年又一年轮回。谁在守护着谁?谁在滋养着谁?真搞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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