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动总在分手后

她开始哭。他问她怎么了。她不说话,只是哭。先是默默掉眼泪,后来变成呜咽,然后突然推门下车,站在路边大哭,肩膀耸动,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他急忙下车去,扯着她的胳膊问她到底怎么了。她哽咽着只是反反复复说一个字:闷。她揪着胸口的衣服,好像真的有什么堵在那里让她无法呼吸似的,说:“我闷。”然后用力推开他,抬脚踢车。一下,又一下。他想拉住她,可她挣扎得太用力,险些把他推倒。他稍一松手,她就捡起路边的一块大石头,朝车玻璃砸过去……

刘夏离开之后,卫东开始失眠。那种感觉很奇怪,明明很困,但就是睡不着,眼睛无论闭着还是睁着都睡不着,脑子里不断闪现各种人和事,有发生过的,也有想象,渐渐这些都混在一起,分不清真假。曾经一度他以为自己是睡着了,那些混沌不清的画面都是梦境。可现实显示的结果是他并没有睡,失眠带来的负面影响十分明显,没有食欲,迅速消瘦,黑眼圈赛过熊猫,眼球上布满红血丝。神奇的是,他白天还能正常工作,大脑就像真空了一样,机械地说话、签字、填表格、打电话、陪客户吃饭。那是一种特别奇妙的体验,就像是变成了机器人,不动感情,不追问任何意义,只是按部就班地执行每一步。去参加同学会的时候一个学中医的博士说:“哥们儿,你这脸色太不好了,五脏都有问题。这熬夜不睡觉干嘛呢,年纪不小了,跟小年轻们比不了,别糟蹋自己的身体。”卫东就很无奈,他太渴望那种跌进一枕黑甜的酣睡了,可偏偏没有,每次关掉手机关掉电视关掉电脑满屋子都黑了以为这样就可以入睡了,但总是眼睁睁看着窗子外面又渐渐亮起,车水马龙的喧闹传进来。他已经换了更厚的窗帘以便挡住光线,下一步就是搬家了。

对,也许搬家会好一些。说不定刘夏在离开之前对这个房间下了什么诅咒,请来什么可以偷走睡眠的神灵来惩罚他。在一个死活睡不着的晚上,卫东把家里角角落落都搜了个遍,一切可能藏身的包、盒、袋都看一遍,渴望在里面发现什么被针刺着的木偶娃娃什么的,或者某种写了他生辰八字的符咒。他会把它们淋上白酒付之一炬,那样他就会找回睡眠了。从两点钟忙到六点钟,窗外响起大妈跳广场舞的音乐,他倒在沙发上傻笑,自己真的中邪了,竟然做这么幼稚的事。刘夏虽然喜欢星座运程生辰八字塔罗牌等神秘力量,但是从来没有用它们做过什么坏事。她永远是祈求神灵保护他的,怎么可能在离开之后种下一个恶果,让他吞咽得这么痛苦。这不是她的风格。况且,即便这间屋子被诅咒了,他出差睡酒店时也应该暂时逃离诅咒啊。他在的是最好的广告公司,出差住的是最好的酒店,洗按摩浴缸,躺两米大床,坐马桶时都有52英寸液晶电视看,但同样是一夜不合眼。

他尝试运动。在学校时他每天早上跑五千米,风雨无阻。参加工作后加班多,应酬也多,几乎没有周末,渐渐就把运动这件事放弃了。刘夏还特意买了最好的跑步机放在家里方便他做运动,但没过多久那跑步机就成了猫咪的卧榻、临时鞋架、随手放快递的置物柜……反正就是没迎来他穿着跑步鞋的双脚。

为了找回睡眠,卫东决定重新运动起来。今天加班时间短,到家还不到晚上九点钟。他在衣柜的最里面找到运动短裤和背心,又在鞋柜的最里面找到跑步鞋。刘夏离开的时候带走了她的衣服和鞋子,衣柜鞋柜空了大半。卫东曾觉得这空荡荡的衣柜和鞋柜像一只血盆大口几乎要吞了他,害得他完全没有勇气整理,任它们一直乱着。这下好,方便翻找。

出了小区,卫东沿着马路慢跑。不跑不知道,几年的时间,体力下降得如此之快,呼吸的节奏跟迈腿的节奏完全合不上,手臂摆动也总觉得不协调。大汗淋漓了,他以为已经跑了三公里,看看手机APP,只有300多米。心脏一阵紧似一阵的痛,整个人像要倒地了。他想,不管怎样也要跑够400米吧,那是操场一圈,画个圆,也好重新开始。他咬牙硬撑着往回跑了一段,心想好歹能够400米了。可惜APP显示398米。“操!”卫东绝望地骂了一句,这个APP一定是骗钱的狗屎。他坚信朋友圈里那些晒跑步公里数的人都是用PS做的图。

回家。洗澡。休息。点支烟。刚才翻找运动衣时摊在床上的衣服他懒得收拾,就在它们旁边挪出一块地方来躺下。单身汉多自在,换到刘夏在的时候,一定生拉硬拽让他站起来把衣服叠整齐收进柜子里。只有同居过的人才知道一个女人在叠衣服这件小事上能够发作多么可怕的强迫症,他永远无法理解反正衣服是要拿过来穿的,为什么不能就搭在椅背上或者沙发上随手拿起来就穿,而是一定要叠起来放进衣柜里。刘夏说:“我们的房间小,如果衣服都堆在外面会显得屋子特别乱。”卫东就回嘴说:“你就是嫌房子小呗,我努力挣钱买大房子给你住就行了。”刘夏不高兴:“你为什么歪曲我的意思,我跟你一起住了六年有嫌房子小吗?”卫东就说:“以前你也许不会,现在也许会。”刘夏就不再说话,把所有衣服整整齐齐叠起来放进衣柜里,然后戴上耳机,默默坐到电脑前看韩剧,跟着里面的人哭得稀里哗啦。

卫东摇摇头,从回忆里挣扎出来。这个房子真是太小了,他们从大三时开始租房子同居,前前后后租过的房子没有十间也有八间了吧。这是最宽敞的一间,一居室,三十平米多一点点,每个月4000块,是他工资的三分之一,是刘夏工资的全部。最初他们是跟别人合租三居室,他和刘夏住最小的一间,八平米,一张床一张电脑桌一个超级简陋的衣柜。那时候怎么完全不记得为衣服究竟应该怎么放吵过架呢。也许是因为那时候衣服少吧。不过,也许是因为刘夏一直在收衣服,而他完全没有注意过。
他懒得跟回忆周旋,决定出去逛逛。同事跟他讲了一处超正点的麻辣小龙虾,离他这里不算远。反正睡不着。反正没食欲。去试一试,把这无聊的时间打发掉。
发动车子开上公路的那一刻,卫东突然有些惊恐,除了上班,他好像什么都不会。他不会娱乐,好吃的好玩的都要听别人的意见;他不会做早餐,当然也不会做午餐和晚餐;不会洗衣服熨衣服收衣服;不会修车,甚至不会洗车;在相恋了八年的女友说离开的时候不会挽留,哪怕她的名字喊出口就是“留下”。

在三环上开了没多远就堵车。卫东很后悔,大半夜的吃什么小龙虾,被困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前进不得后退不得。他想抽支烟,习惯性地去把手伸到口袋里拿烟,空空如也。他才想起刚才下楼直接就穿的运动短裤,没带烟。而此刻他被堵在环线主路上,完全不能下车去买烟。他突然就犯了一种越抽不到越想抽的病,烦躁地把副驾驶位置的储物箱打开,里面乱七八糟很多东西,总能翻出半包随手丢进去的烟卷吧——哪怕只有一支也好啊。

目标出现了。一个硬硬的盒子。手感类似硬盒红塔山。太棒!有救了!有一阵子他喜欢这烟,一定是什么时候放在车里,刘夏顺手放进储物箱的。她有一种“见到东西就要收起来”的整理癖,他最厌烦这个,这次竟然帮了大忙。虽然不知道时间多久了,但聊胜于无,总可以应急啊。他探身用力把盒子够出来,却发现跟红塔山没有半毛钱关系。那是一个长方形的透明的塑料盒子,里面装着一副耳机,薄荷绿的颜色,绕在粉色的鱼骨头形绕线器上,安安静静躺在盒子里。他记起来了,刘夏曾经非常喜欢这副耳机,一上车就戴上。他还记起她听音乐的样子,把车窗摇到最低,手肘半探出车窗,下巴搁在胳膊上,刘海迎风浮动。即使最热的天气里,车子要开空调,她也要把车窗打开。为此卫东说她是“败家子”,但她觉得自己是音乐小公主。

不对。记忆好像有所偏差。上述画面也许不是真的。大概是睡眠不足影响了记忆力,那种半真半假的画面又出现了。买到车的第一天,卫东和刘夏一起开回家去。其实那时卫东已经是开了几年车的老司机,但之前都是蹭单位或者同事的车开,抓空练手,跟开属于自己的新车感觉完全不同。坐在驾驶位上,钱包里放着驾照,包里装着买车的各种手续,他手心里全是汗,恨不得再多生出两只眼睛来看路况。这份紧张转化到语言上,就是厉声喝住刘夏那只伸向音响的手。
“别瞎动!你影响我开车了!”
“我就是想听听音乐嘛,有什么大不了的。”刘夏受了委屈,把手缩回去。
其实存储卡里只有两支特别简单的曲子,是试音响效果用的。而当时的刘夏也仅仅是想感受坐在自己的车里听音乐兜风的快感,至于那音乐是什么,她并不在意。然而当时的卫东丝毫没有想到这一层,他只担心音乐声会掩盖导航播报路况,或者干扰他驾驶。虽然不至于手忙脚乱,可他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那次之后,刘夏就没再主动开过车里的音响,过了很久很久,卫东才把存储卡里装了新音乐,但都是他喜欢的激烈的摇滚乐。刘夏喜欢的轻柔的情歌,他以“不适合驾驶时听”为由拒绝了。后来,忘了从什么时候起,刘夏就戴着耳机坐车,先是听MP3,后来直接就用手机,再后来干脆不再听音乐,改看连续剧。他听着摇滚乐开车,她戴着耳机看肥皂剧,一左一右,互不相扰,也毫无交流。
这是一个非常缓慢的转变,身在其中时难以觉察,如今在一个失眠者回忆中清晰浮现,多多少少有点文艺片似的煽情味道。刘夏为什么不听音乐改看韩剧,为什么不再跟他唠叨剧情,他从来没有认真想过。

身后响起喇叭声。绿灯了。他把耳机丢回储物箱,发动车子。
下一个红灯的时候,卫东又把手伸进储物箱,这回摸出来的是一截桃木。食指大小,粗细匀称,截面打磨得很光滑,一头穿了孔,系了条编织精巧的红绳。这是个什么东西。卫东把它拎到眼前,认真想了想。哦,想起来了,这是有一年他们一起去爬山,山下的果农摆摊卖各种小纪念品,很多是用桃木雕刻的小玩意,有手串,也有小宝剑,最简单的就是这种桃木。摊主说:“买一个吧,辟邪的。”刘夏就兴奋地说:“好哇好哇,这个造型赞!可以挂在车里,比那些挂手串的酷多了。”卫东哭笑不得,因为那会儿他们根本就没有车,而且因为摇号政策的关系,也完全无法预测什么时候才有车。而刘夏总是热衷于在想象中装饰他们的爱车,今天买个靠垫,明天买个车贴,都统一收进一个大袋子里,说是早晚有一天能用到。这下可好,连车里挂什么辟邪都想好了,她简直有点魔怔。

曾经有一个时期,卫东觉得刘夏对车的着迷跟追求她的那个富家子弟有关。那人家境优渥,开学报到就开了辆宝马越野,甚是拉风。后面的几年里,究竟有多少女生上过那辆神秘的越野车,又有多少女生因为得不到上车资格而含恨,无法统计。越野男曾把橄榄枝伸向刘夏,但那时刘夏已经是卫东的女友。她傻乎乎地对卫东说:“要是我喜欢的人,开二手夏利也没关系;要是我不喜欢的人,开凯迪拉克我也不稀罕。”但卫东并不感动,卫东酸溜溜地说:“反正你就是喜欢有车的。”刘夏被说得愣了一下,好看的大眼睛睁得圆溜溜的,然后忽然眯成一条缝,大笑说:“你这个讨厌鬼,就会拿我开玩笑!”然后甜蜜地挽住他的胳膊说:“有车当然好啊,想去哪儿去哪儿,随时准备出发!以后有了车我们去看汽车电影。我觉得两个人在车里看电影好浪漫。”
卫东自己也拿不准究竟有没有在开玩笑,主观意愿上他喜欢逗她笑,也希望她单纯地把这个理解为一个笑话。可是深究起来,内心深处,他是有怒火和妒火的吧。因为那会儿别说汽车了,他连自行车都是二手的,车把老松动,车链子还总掉,刘夏坐在后座的时候总担心把车压散架——其实那时她只有八十斤。
大四开始实习,实习工资全部存起来,卫东终于考了驾照。他对汽车电影不感兴趣,他只是迫切想证明自己有这个能力去得到更好的东西,掌控更大的局面。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的姑娘不管再怎么抱紧他的腰,都有一种随时会飞走的感觉。但如果把她装在车里,坐在他身旁,应该就稳稳当当了。他想。爱情就是这样一种神秘又隐秘的力量,你为了爱情去做很多事,可事后又发现你早就偏离了爱情的初衷。

现在他已经开过各种类型的车,公司的商务车,领导的轿车,土豪同事的跑车。自己买的这辆标致307更是熟练操作,成为手脚衍生的一部分。可是坐在副驾驶的人,不在了。刘夏离开前跟他大吵,甚至动手砸他的爱车。他急红了眼说她是疯子。她说,我不是疯子,是傻子,傻到想跟你过一辈子,我会闷死的一定会闷死的。卫东不懂,她不是喜欢车吗,不是喜欢兜风吗,现在有车了,还不满意,还说闷,那没有其他解释了,就是嫌房子小呗。车子好买,房子难。看来想留住心爱的姑娘,车小了点儿,还得有房子。那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更努力地加班,更努力地挣钱,把少得可怜的业余时间再利用起来做点兼职什么的,在杀死肉体之前更先一步杀死灵魂,换大房子的心愿就能实现了。

终于开出了主路。卫东在辅路边上停下来,随手把那截桃木挂在后视镜上,下车买烟。超市刚开业,有各种促销活动,门口挂了个广告牌,上面印着二维码,文字说明写着,扫码可以换电影票。电影的名字很打动人:我想和你好好的。
卫东迟疑了一下,掏出手机来扫了。原来是超市的公众号。他问收银员,电影票怎么领。收银员说,把这个公众号发到自己的朋友圈,征集30个赞,截屏回复给公众号,就可以换电影票。卫东苦笑,想看场免费电影还真麻烦,手续这么繁琐,让独自看电影的人更觉凄凉。算了。
再次上路,他不想回家,叼着烟卷,在三环上继续逛,不久就到了同事介绍的那家小龙虾店。他发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前面不远就是刘夏说过的汽车电影院。原来这个地方跟小龙虾店很近。仔细想想也不奇怪,情侣们吃了小龙虾然后去看电影,或者看完电影出来吃龙虾,合情合理。难怪传闻都说汽车电影放映过程中如果你钻出车来看一眼,多一半的车都在震。伴着小龙虾辛辣诱人的香气,情欲和肉欲纷纷释放,无论是跑车还是轿车还是越野车,都只是一个欲望的温床。如果让《香水》里的格雷诺耶过来看一场电影,说不定能够做出更加迷幻、更加疯魔的香水。这么想着,卫东似乎能够看到气味变成了图形,从不同的车窗缝隙钻出来,飘荡在汽车影院的上空,互相碰撞融合,幻化成一半男人一半女人的怪兽,一脸痛苦又幸福的表情,扭曲着冲他笑,对他说:“来呀,来呀。”
卫东笑。刘夏心目中最浪漫的一个情结竟然是这样的。
他买了票进场,开着车找那场名叫《我想和你好好的》电影。果然爱情片是最受欢迎的,好不容易才找到空位。两旁的车已经在震了。看样子人和戏都到了高潮。
卫东停好车,挂在后视镜上的桃木一晃一晃的,在女主角脸上摇摇摆摆。他把收音机的频率调好,听到声音,女主角正在吵架。原本那样相爱的两个人,因为猜忌和控制欲爆发,撕碎所有信任和亲密,只剩吵吵吵。卫东把声音关掉,抬手把晃动的桃木扶正。

刘夏从来没有那样跟他吵过。总的来说,她是一个温和又安静的人,初识的时候甚至有些腼腆。那时候卫东和几个哥们儿是十足的愤青,信誓旦旦要组建摇滚乐队,身边围着好些好奇的小姑娘。刘夏是其中一个。卫东问她最喜欢的摇滚歌星是谁。刘夏想了想说:“郑钧。”卫东就笑,问她最喜欢哪首歌。刘夏说:“《灰姑娘》。”卫东几乎要笑出声了。这也算摇滚么?看来这姑娘是纯粹的外行,凑热闹的。但是刘夏又追加了一句,很认真很坚定的语气:“这首歌特别感动我。如果这是梦,我愿长醉不醒。”卫东就被一个温柔的梦俘获了,他遇到了自己的灰姑娘。
后面的日子里,可爱至极的灰姑娘刘夏一直陪在他身边。他成为学校里耀眼的“摇滚明星”,她就躲在他的光芒里做透明小女友。他在酒吧喝醉酒跟人打架,她负责收拾接下来的烂摊子。他学分不够拿不到毕业证,她找班主任、系主任、院长去求情。他不想工作,她交房租买菜做饭养他。后来刘夏的妈妈气不过,找到他们租住的小房子里来,劈头盖脸骂他一顿:“堂堂七尺男子汉,不务正业等着女朋友来养,怎么好意思!”卫东从此放弃摇滚,脱下军绿T恤和破洞牛仔裤,穿上白衬衣黑西裤去找工作。但是刘夏对他说:“不要勉强自己,做你喜欢的,我支持你。”卫东扯了扯嘴角,笑,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天真。

卫东抽到第五支烟的时候问自己,那么温柔的灰姑娘,最后歇斯底里的原因究竟是什么。电影剧情不复杂,不用听声音也知道,两人都固执,都倔,最后终于撕了。可刘夏呢?他呢?他们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刘夏离开前,说得最多的就是一个字:闷。
到底哪里闷,他不明白。生活明明越来越好。他拿出当初玩摇滚的劲头去工作,进步很快,升职,加薪,一路走来,虽然累,但是再不至于看刘夏妈妈的脸色。他没有时间陪刘夏,但是送给她各种礼物哄她高兴,公司里的女孩谈论什么包、衣服、鞋子、首饰、化妆品,他都尽量买回去。以前嫌贵舍不得买的冰激凌,看她吃到恶心为止。他们那些同学,除了家里特别有钱能够“啃老”的,哪一个不是住在五环外,每天挤地铁公交折腾三小时上下班,只有他们住在三环,且不合租,且有车开。有一次,女同学去他们家里做客,羡慕地说:“刘夏,你真有眼光,谁能想到卫东那种摇滚叛逆青年一下子变成钻石王老五,你真是火眼金睛啊。像我家那位,整天就知道看电影玩游戏,拿着几千块钱的工资还心满意足。”那时刘夏怎么说的?对,她说:“我倒希望卫东能陪我看场电影或者肥皂剧,他太忙了,早上睁眼前见不到,晚上闭眼前见不到。好不容易有个周末,随时都可能被叫去加班。我心疼他。”同学说:“拿着男朋友的工作享受单身生活,太美了!你享福去吧。”刘夏说:“一起吃苦倒容易,一起享福好难。”
那天同学走后,刘夏说:“卫东,我们去看汽车电影吧。”
“难得有点闲工夫,我想在家休息。”
“我们去看汽车电影吧,我一直都想去。现在终于有车了,我们去看一场吧。”
“你要想去就去考个驾照吧,然后开车去,想看多少看多少。”
刘夏面露失望,不再出声。卫东哄她:“要不我们在家看。你想看什么,我给你下载,拷到电视上看。要是嫌电视小,咱们买个投影仪,在墙上看。那不跟电影一样吗?”
她像着了魔似的:“我只想看场汽车电影。和你一起。这么多年了一直想看。你就不能满足我一个愿望吗?”
卫东莫名其妙就烦躁起来,关于汽车电影院的各种好笑传闻一窝蜂在他脑袋里炸响,他极不耐烦地说:“有什么好看的?不如电影院清楚,不如家里舒服,不如电脑上看方便,画面音效一点儿都不好。有什么好看的?你怎么就这么死心眼,非得看?”
刘夏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眼眶慢慢变红,但眼泪始终没掉下来。也许从那个时刻开始,她心里曾经为他燃烧过的火焰,她因他而起的种种烂漫,悉数熄灭了。

卫东抽完了半包烟,银幕上的情侣还在吵架,愈演愈烈。那女的可真能作,往大马路上跑,也不怕被汽车撞死。可是那种剧烈又让人羡慕,年轻的爱恋真好啊,灿烂壮烈,炽热燃烧,连动手打架都要见红,跟仇人似的。和好之后疯狂做爱,也跟仇人似的。他甚至有点希望刘夏像那个女主角一样,狠狠跟他闹一闹,发泄一下。但是刘夏没有。一个朋友说过,刘夏是那种看似温柔,但耐心而有所坚持的人,一旦碰触她的底线,她是不会动摇的。卫东觉得可笑,一场电影就是底线?还不是矫情。所以当刘夏坚决地提出分手,收拾东西离开的时候,他说:“你不是小孩子了,别再闹小孩子脾气好不好?我真的没有力气玩那些风花雪月,存款都在你手里,你想怎么玩都可以,为什么一定要拉上我呢?”这话倒像给刘夏提了醒,她拿出一个本子递给他:“这是我们的账簿,每个月进账与支出都在上面。其实我们的生活开支并不多,所以攒下了一些钱。如果我用这些钱买你的假期,你能不能和我一起看电影?”卫东受不住,挥挥手说:“走吧走吧,我一个人过清净日子。”刘夏就这么走了。卫东清净了,但开始失眠。

卫东突然有一种感觉——闷。他几乎是在一瞬间理解了这个字的含义。心里那口气怎么都出不来,你想说的话对方根本就不听,你的好意对方完全不接受,你一直在努力却得不到对方的肯定,你想坚持到终点,对方却说:“我不跟你玩了。”
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失眠了,就是闷的,这口气在他五脏六腑里蹿啊害得他不得安宁,他必须让刘夏知道她放弃他是人生中最错误的决定,他还要让她知道她这种不知好歹的人再也不会遇到更好的爱情。他越想越气,拿起手机就拨打了刘夏的号码。
电话很快通了,刘夏的声音响起:“找我什么事?”
“我就是想告诉你,我在看汽车电影。”
“好看吗?”
“不怎么样。车里坐着不舒服。”
“哦,那回家吧,早点睡。再见。”
她居然这么快就说再见!卫东更闷了。他以为她至少要感慨一下,心酸一下,哽咽一下。毕竟他们在一起那么多年,风雨兼程,相依相伴。她说走就走了,还急着挂他电话。
“你就不好奇我看的什么电影吗?”
“哦。你看的什么电影?”
刘夏问出来,卫东反倒不好意思开口了。难道要说“我想和你好好的”?太讽刺了。他机智地转移话题:“我就是想告诉你,汽车电影真的没啥好看的,就是方便小情侣在车里亲热。我旁边的两辆车都动着呢。等你跟新男朋友约会的时候,可以过来试试。外面还有卖麻小的,看完电影可以过去爽一下,或者,看完电影爽完了可以过去吃一顿。”
卫东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就后悔了,这酸葡萄的意味也太明显了。他害怕刘夏说“好的”,或者“我已经试过了”。他甚至掩耳盗铃地想迅速挂断电话。可是刘夏什么都没说,话筒里只有让人尴尬的安静。卫东怀疑线路出了问题,犹豫要不要再说些什么,可是真的说些什么,而线路又没出问题的话,会不会显得他太心急太在乎她了?
等了好一会儿,刘夏终于说话了:“等你不忙的时候,把车里的储物箱收拾收拾吧,里面乱七八糟的东西太多了。我走前忘了整理。有用的你都收好,没用的就扔掉。要是还有我的东西,你就帮我扔了吧。我明天还要上班,先睡了, 再见。”说完就挂了电话。

她竟然就这么挂掉电话!
竟然这么绝情地挂掉电话!
好,既然说扔,就扔掉吧。
卫东打开车窗,拽下后视镜上挂的桃木,甩了出去。薄荷色的耳机,装在透密的盒子里,甩了出去。探身把储物箱的东西三下两下都抓出来,杂乱无章的单据、彩页、广告册一大把,全都甩了出去。既然你懂得断舍离,我也没有必要纠缠过去。
储物箱很深,好像还有东西没掏干净。他伸长手臂继续拿,发现众多彩页中间夹着一个信封。粉色,上面印着凹凸的玫瑰花形纹路,一个字都没有。他打开信封,里面有张贺卡,打开来看,竟然写着“To亲爱的东东”。记忆再次苏醒,是多久以前,她的确喊他东东的,甚至更肉麻地喊过“小东东”、“东宝贝”。可又是从什么时候起不再叫了呢。忘了。
贺卡上密密麻麻写了很多字,美丽又温柔的字迹,那么熟悉。刚才暴怒时心中碎裂的亿万片玻璃碴顿时化成天鹅绒,轻轻柔柔地捅他的鼻孔。他一时觉得眼睛雾蒙蒙的,看不清楚,就先看落款,“爱你的夏夏”。这自然也是以前的爱称,什么时候废弃的,忘了。日期倒是很清楚,是一年半以前,他的生日的前一天。他隐约记得那次她说准备了礼物给他,但那几天他因为丢了一单生意脾气特别暴躁,不想过什么生日,所以推掉了那天的安排,也就一直不知道那份礼物是什么。现在只看到这张贺卡。他闭上眼睛,做了几个深呼吸,才看得清贺卡上那片密密麻麻的字。

To亲爱的东东:
今天是我们在一起七周年的日子。一直没有告诉过你,在我心中你是英雄,并不仅仅因为你能用吉他倾诉心中的迷茫和愤怒,更因为你敢于还击生活,奋力一搏。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精彩演出。
但我知道你并不快乐,越忙碌就越孤独,你的笑容在减少,你听的音乐越来越悲伤。我很想变成偶像剧里的脱线女主角,拥有美貌和智慧,让男主角看到我就笑。可惜我无能。我就这样束手无策地坐在你身旁,越来越绝望。
不如我们换一个方式活着,像流浪歌手那样,像汽车电影那样,天涯放歌,走走停停,寻找我们喜欢的频率,看我们喜欢的风景。选择的权利在我们手上,何必勉强?如果你决定启程,我随时跟你出征。

爱你的夏夏

卫东只觉心脏被轻易撕裂,温热的眼泪溢满眼眶。他不想为逝去的爱情哭泣,只有弱者才向错过的东西低头。他骄傲地抬起头想把眼泪憋回去,却看到前方的电影银幕上,男女主角坐在他们的车里,影像飞快倒退,时光飞快倒退,退到恋爱的最开始。而那个女主角,无论是哭还是笑,都和刘夏长着同样的一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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