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杀阵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文 | 坑叔

“杜朋先生,你杀过多少人?”扎斯伯克问。

“23个。”我顿了顿,“18个在战场上,1个在街上,4个在这里。”

“哇,好厉害。”扎斯伯克鼓起掌来,四壁传来空荡的回音,“这样下去,就算你不被人杀死,恐怕也得老死在这里了吧?”

我没有说话。

我被绑在床上,右手腕因皮带扎得太紧而有些麻木。我尝试旋转手腕,但没有成功——自从我徒手杀死了那4个袭击我的犯人,狱警对我就一直不敢掉以轻心。

“你不想烂在这个破地方吧?”扎斯伯克靠近我,扫视了一眼四周阴冷厚重的水泥墙,随后竖起一根手指,“答应我一个条件,做到了,你立刻可以回你的故乡去。我说的。”

即便此前没有见过他,我也对这个与我年龄相仿的人十分熟悉。

近十年来,扎斯伯克一直是无数年轻人钦佩崇拜的商业偶像。他20岁就创立了意识迷宫游戏公司,凭着一系列爆款游戏和终端,公司股价一路攀升,而他本人也成功跻身本国十大富豪之列。

他凑得很近,我闻到一股浓重的酒精味。

“你会相信一个醉汉的保证吗?”我盯着他通红的脸颊道。

“哈哈哈。”扎斯伯克后退一步,掏出一个金属酒壶,猛灌一口,“让我们开诚布公吧——你被推进来的时候,也看到一个犯人被推出去了,对吧?”

“那个人,脑子坏掉了。”他用食指在脑袋上划了个圈,“所以,我想让你来接替他完成这项实验。”

“条件就是这样吗?做一个实验,然后回家?”

“对,只有这么一个小小的条件。假如我是你,就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冒一点风险,收益却绝对可观!”说着,他将一个中年人拖到床边,“来见见我们伟大的伟达大师吧,这个实验由他来操作。”

伟达也是一个白人,一身白大褂紧紧裹在矮胖的身躯上,看上去四十岁左右,胡茬凌乱,黑框眼镜左边的眼镜腿上粘着胶布,乱蓬蓬的灰白头发向四面八方炸开,神情局促。

“公司的首席科学家,我的好搭档。”扎斯伯克拍了拍伟达的肩膀,伟达缩了缩肩,看向扎斯伯克,露出一抹羞涩的笑容。

“我来为您介绍下这个实验。”伟达扶了一下眼镜,清清嗓子说道,“意识迷宫项目是通过人脑互联,实现对个体意识世界的探索体验。这种体验是一种深度参与,您可以观察实验客体的意识世界,也可以与之进行交流……”

我转头看向扎斯伯克:“我似乎还没有答应参与实验吧?”

“……甚至可以改变对方的精神世界。”伟达后知后觉地闭上了嘴,又换上了那副局促不安的表情。

“杜先生,请你相信,选中你,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扎斯伯克收起玩世不恭的表情,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以你曾经军人的身份,以及你在街上杀掉那个凌辱小女孩的二世祖的行为——当然,我认为你当时过于激动了——你的素养和品格,让我确定你非常适合这次实验。另外,在这个地方,只要你不死,那个二世祖的老爸就绝不会善罢甘休,想杀你的人也会源源不断地出现……”

确实如他所说,人不可能一直那么幸运。暗杀失败后,对方并不会知难而退,或许更大的报复正在赶来的路上。

“……你想要在吃饭、睡觉、洗澡时都时刻戒备吗?那可不好受……唔,你是不是已经开始尝到那种滋味了?而我,自打来到这个世界,所做出的承诺,从来没有违约过!”

上次遭袭之后,我不得不时刻提防,这里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信任,包括狱警。

他乘势直追:“用你们中国的古语来讲,得时无怠,时不再来,所以我建议你好好把握这次机会,为了自己,也为了你远在大洋彼岸的妻儿。杜先生,我现在正式问你,你愿意参与这次实验吗?”

“……好吧,需要我做什么?”

“我要求的是真心实意的配合,以及全力以赴的投入,你可以做到吗?”

“可以!”

“非常棒!我就知道,你就是我的王牌!”扎斯伯克喜笑颜开,捏起右手拇指和食指,只剩一条缝隙,“我们离成功就差这么一点点了。现在,咱们是一个团队了。为了意识迷宫,冲!冲!冲!伟达,抓紧时间!”

伟达被突然的点名吓得一缩脖子,急忙接着介绍道:“实验有一定风险。严格来讲,当您接入实验客体时,在你们的意识之间,就建立了一个双向的通道,您可以影响实验客体,反之,对方同样也可以影响您。为了您的安全,我会关闭实验客体到您意识的连接,这样一来,通道就变成单向了。”

“明白。需要我做什么?”

“您需要尽可能深入实验客体的意识,帮助我们构建起他意识的全面图景。”

“还有一个问题,实验客体是谁?”

“他是一个杀死了多名女性的连环杀手,正在牢房里等待明天的死刑执行。他是个危险人物,您务必要特别小心。当然,您在他意识中看到的画面,我们都能在您身后这块显示屏上看到,您也可以听到我们的声音。总之,我会尽我所能来保障您的安全的。”

“好吧,我已经收到了两个保证,希望都能实现。”我笑了笑,感到脸上肌肉很僵硬,“让我们开始吧。”

随即,一枚两厘米见方的金属片被贴在我的右耳之后,它伸出4枚金属探针,刺入皮肤,一股电流穿过耳后,直通大脑深处,这让我感到一阵眩晕。

“深呼吸,头晕是正常的……”伟达的声音逐渐模糊,伴随着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变得漆黑一片。

“……杜先生,杜先生,您能听到吗?”

随着一声声呼唤,我仿佛从最深沉的梦中醒来。一抹微光透入眼帘,我努力睁开双眼,不由得被眼前的世界惊呆了。

刚才,我曾想象过在这里会看到如何恐怖的画面(这毕竟是一个杀人犯的意识世界),堆叠如山的尸体、随处可见的残肢、喷洒满地的鲜血、风侵雨蚀的枯骨……,可这些,如今都没有出现。

四周是一片浓密巨大的花丛,绿茎黄蕊白花,我认出这是水仙。

每棵水仙都有两米多高,人脸大小的花朵在风中微微摇摆,散发着花香,而它们脚下的烂泥,却散发着腥臭。两种味道搅在一起,混乱又割裂。

天空昏暗,像暴雨前的白昼。交错的枝叶间,弥漫着若有似无的浅蓝雾气,清幽阴冷。我被花丛包围,既看不到远处,也看不到任何可以走出去的路径。

“杜先生,任何一个方向都能走出去,但要小心花。”耳中传来伟达的提醒。

“小心花?什么意思?”

“快走起来吧!”扎斯伯克抢先答道,“别担心,一旦有危险,我们会提醒你的。”

于是我只能依靠直觉,向着一个方向走去。

枝叶在身前分开,又在身后合拢,无边无际的花丛中,没有一声鸟叫虫鸣,仿佛这就是一个死寂之地,呼吸声、心跳声甚至血液在血管中汩汩流动的声音都仿佛清晰可闻,我感到紧张,又隐约夹杂着兴奋。这感觉,就像是重新回到了战场上。

走了约有一刻钟,环境没有任何变化,视线依旧被花丛遮蔽……不对!无论往前后看,还是往左右看,那些花朵都整齐地朝向我。如果它们有眼睛,那目光一定是邪恶且残忍的,就像是恶魔正在赏玩即将踏入陷阱的猎物。

我顿时警觉起来。

“这些花是怎么回事?它们好像都在盯着我。”

“别担心,除了看着你,它们什么也不会做。”扎斯伯克的声音传来,“不过,我提醒你快点走,否则真正的危险就要来了。”

我还没来得及问他“真正的危险”是什么意思,就听到前边枝叶声响,接着花丛分开,一个小男孩冒了出来。

他大约七八岁年纪,棕发碧眼,长相十分漂亮,只是右脸颊上有一枚掌印,似乎是刚被人打了一耳光,鼻孔还有鲜血淌下来。

我一下愣住了,恍惚之间,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的那处战场……

夜空清朗,明月高悬。一场激战之后,我的五人小队攻占了一座废弃的房子,略做喘息。

大个子亨特坐在墙角,仔细维护被他称作“大宝贝儿”的机枪。“猴子”杨一帆踩着一个瘪了半边的油桶,靠在破窗边用望远镜瞭望敌情。胖子史雷倚坐在一堆缴获的背包上,大口嚼着罐头牛肉,丝毫不在意险些被弹片切断的小腿。

“憨货,就知道吃!”替他包扎的华阳忍不住手上略一使劲,史雷立刻发出一声惨叫:“日你个先人板板哦,老华头!”

亨特和杨一帆都笑了,战场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在这一刻仿佛远离了大伙儿。

我刚跟着笑起来,就发觉一道人影无声无息地闪进了房门,便立刻举枪准备射击,却蓦然发现那只是一个七八岁的男孩。

“站住!你是干什么的?”杨一帆跳下油桶,一手拔出手枪,一手叉开,阻止男孩继续接近。

男孩穿着破旧的棉服,头发凌乱,低头不语。

其他三人也立刻举起了枪,我向他们示意不必紧张,又向杨一帆示意警戒,随即缓缓接近男孩。

“你还好吗?”我伸手触碰到男孩的衣襟,他在剧烈地颤抖,几乎站立不住,他的身后是残垣断壁的剪影,一片静谧。

“……”男孩嘴里嗫嚅着几个词,即便离得如此之近,我也没能听清。

“别害怕,小伙子。”我扶着男孩的肩,尽量缓和语气,“你想说什么?”

男孩终于抬起头来,两道清晰的泪痕挂在他满是灰尘的脸上。

“对不起,他们抓了我妹妹……”

同一时间,他身上发出“嘀”的一声响,这声音在这死寂一片的废墟中是如此刺耳,仿佛一记重锤击中了我的心脏。

“人体炸弹!”我大喊一声,将男孩拦腰抱起,向屋外推去。

与此同时,一架无人机从天而降,钻入屋中,随后是爆炸、巨响、火光,气浪把我掀翻在门外。

十几秒后,伴随着耳中的嗡鸣和头脑的眩晕,我挣扎起身,回头去看,屋子里尽是火浪烟尘。我踉跄着冲入屋内,口鼻中立刻充斥血肉烧焦的味道,亨特四人倒在地上,任火焰炙烤,却没有任何动作和声音。

我抢上前去,挨个儿确认他们的生命体征,在他们胸前听了又听,在颈动脉上按了又按,最后却不得不承认,他们的生命确已消逝。

无奈、无助和怒火立刻填满了我的胸口。我冲去扯起那个倒在地上的孩子,正要怒吼出声,却见他的额头破了一个大洞,鲜血混着脑浆流了出来,已然没了气息,而他的眼睛依旧大睁着,倒映着摇曳的火光,茫然地望向漆黑的天空。

我颓然跪倒,揭开他的衣衫,一枚摄像头赫然映入眼帘。伴随着嘀嘀的声响,红色的显示灯一明一灭。一张红色便签贴在旁边,画着一个笑脸,下边是一个大大的单词“Boom!”

男孩被骗了,我也被骗了。

如今,眼前的小男孩让那段回忆再次闪过脑海。还没等我回过神来,他已转身扎入花丛,向远处跑去。

我急忙追在他身后:“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奔跑间,身后忽然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听声音,对方正在迅速向我逼近。

我立刻停步转身防备,花丛猛然分开,一个三米多高的怪人出现在我面前。

它穿着一身墨绿色燕尾服,淡绿色衬衣,黄色领结,原本应该是头颅的地方,盛开着一朵硕大的水仙花,花瓣缓缓开合,仿佛在呼吸一样。

随着它的出现,温度骤然下降,我的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头皮发紧,感官却变得敏感起来。

空气中多了一丝血腥气息,似乎就来自它颈上那朵水仙花。

它一动不动,好像在审视我,我同样没有轻举妄动,与它无声对峙。

不过,短暂的静谧很快就被一阵嗡嗡声打破。一只足有麻雀大小的蜜蜂飞了过来,径直钻入了它颈上那朵水仙花,在花蕊上往来巡梭。

猛然间,花瓣闭合起来,蜜蜂被惊起,左冲右撞,却被花瓣困住,无法逃脱。那花瓣忽的向内收紧,啪的一声爆响,便将那倒霉的蜜蜂挤爆,随即花瓣抖动,传出一阵细碎的咀嚼声。

等花瓣再次展开,原本的花蕊已变成了细密的环状尖牙,让我瞬间想起了《星球大战》中的沙虫。

环状尖牙中间冒出一条紫绿色长舌,将残留在齿间的蜜蜂碎片舔舐得干干净净,黏稠的涎水滴落在地,立刻冒起一股青烟,嗤嗤作响。

水仙怪人歪着头看向我,显得意犹未尽。我慢慢向后退去,想要找机会逃跑,但它也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

我只得暗暗加快脚步,眼见距离始终无法拉开,于是心一横,转身便跑。水仙怪人也不再按捺,身后蓦然爆出无数条粗壮的绿色触手,撑起它的身体,像一条飞翔的章鱼般向我扑来。

一旦被它抓到,下场肯定不妙。不用伟达提醒,我毫不犹豫地奋力狂奔起来。

但整个花丛似乎都在与我作对。它们摇晃枝叶,发出哗哗声响,像是在为水仙怪人加油鼓劲,又像是在嘲笑我的弱小和胆怯。它们伸出根系,虬结成团,像毒蛇般蜿蜒扭曲,想要将我绊倒。它们的枝叶拍在我脸上,遮住我的视线,让我无法辨别方向。

我知道这里并不是真实的世界,但一切都太过逼真,神经不由自主地愈发紧绷。

你或许也曾经历过,就像坠入最深沉的噩梦,恐怖紧贴每一寸皮肤,惊惧出入每一次呼吸,你奋力逃跑,拼命挣扎,苦寻出路,你所害怕的怪物总能找到你,而你却始终无法醒来。

那些花丛不露声色地向我逼来,堵住前路,引我奔向一条逼仄的小道。我心中犹疑,却又不能止步不前,只能顺着这条小道一路狂奔下去。

当我拨开又一丛遮挡视线的花叶,脚下却被一根蓦然腾起的根茎绊倒。在我扑身向前的瞬间,身后的水仙怪人发出一阵瘆人的笑声,一条触手猛然卷住了我的右脚踝。我用左脚用力去蹬,却因为触手的滑腻无从着力而险些拉伤肌肉。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些黏液,让它始终无法完全将我抓牢。我奋力挣扎,右脚终于摆脱了束缚,接着双手抓地,奋力向前爬去,没想到竟然钻出了花丛。

眼前瞬间开阔,我心中先是一喜,接着便是一沉。面前是一道天堑,看上去至少有一百多米宽,并没有桥梁可以通行,除非我会飞,否则绝无越过的可能。

“这里怎么会多出来一条沟?”耳畔传来扎斯伯克质问伟达的声音。

“呃,这个,我也不清楚,我、我马上查一下。”伟达的声音满是慌张,显然我所经历的场景与此前实验者的遭遇有所不同。

“快解决这个问题!我不允许他倒在这儿!”扎斯伯克的声音急切而暴躁。

我趴在天堑边上,已顾不上他们如何处理问题,只是向下一瞥,就不由得一阵心惊。

只见下方三四十米处,奔涌着一条大河,赤红如血,浑波涌浪,无数亡灵沉浮其间,痛苦哀嚎,仿佛传说中的冥河。

身后传来声响,那水仙怪人已近在咫尺。我一时间无法起身,只能原地一滚,变成仰面向上,至少这样可以正面应敌。

就在同一时间,那水仙怪人已张开触手,跃在空中,向我扑来。我看准时机,在它近身的瞬间,用力卷腹,让过它的上身,接着双腿奋力一蹬,恰蹬在它的大腿之上,它一下失了平衡,发出一声凄厉长嚎,从我头顶掠过,直向下方那条大河坠去。

尚未来得及松一口气,我就觉得腿上一紧。原来是水仙怪人在坠下的瞬间,甩上一条触手,牢牢卷住了我的双腿,把我一同扯了下去。

这下情况不妙!我的意识十分清醒,但身体却不受控制,天旋地转之间,猛然坠入河中。也许是有水仙怪人垫底的原因,我并没有摔伤或者失去意识,而它卷着我的触手也已放开。

我挣扎着浮出水面,不由得瞠目结舌,目之所及,全是血水组成的人体。看体型样貌,都是年轻女子,但一个个赤身裸体,面目扭曲,身体与水流融合在一起,随波逐流,不时发出悲惨的呼号,似乎是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刚刚只是远远瞥上一眼,就已经让我心惊不已,如今身处这血河之中,滑腻赤红的河水刺激着神经,不断扭曲变化的脸孔超出了认知,悲惨的呼号如同索命梵音般不绝于耳,我感觉自己可能马上就会疯掉。

但我还是尽力保持理性,集中注意力思考如何脱困。前后看不到河流的两端,两侧都是直上直下的峭壁,根本没有任何可以上岸的地方……不好!那些血人已向我涌来。它们在河水中行动自如,速度极快,转眼间就把我围在中间,每张脸上都显露出残忍的渴望。

我一边尽力浮在水面之上,一边戒备着它们的袭击。围着我的圈子越来越小,越来越紧。我不断大吼,尝试击水想要把它们吓退,但它们不为所动,围着我缓缓转动,仿佛是狼群在寻找进攻的时机。

在它们身后,还有更多的血人,如同过江之鲫般蜂拥而至,形成了一道铺天盖地的血色巨浪,这一幕看得我心惊肉跳。

终于,有一个血人按捺不住,抢先扑了上来。我奋力挥出一拳,正中它的左脸,仿佛是打在一团果冻之上,随着我拳头的力量,它的脸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转变形,身体也随之向后倒去。

不容我略做喘息,更多血人争先恐后猛扑过来,血浪顿时将我淹没。

近身的血人像是融化了的烛油,化作一条条血蛇,绕开我挥舞的拳头,直奔我的五官而来。它们从我的嘴和鼻子钻进来,在一阵窒息中,我感到意识模糊,脑海中无数场景和人物在飞快的变幻。

心底涌起一阵恐惧——我感到自己就快不是自己了——那些血人似乎是要占据我的灵魂,在我的意识中塞进了太多不属于我的记忆。

就在意识要被这些外来的记忆充斥之时,我感到水下有什么东西扯住了我的脚踝,并将我向水底拖去。

猝不及防间,我吞了好几口河水,口中满是咸腥腐臭,忍不住一阵恶心反胃。而那些血人如同跗骨之蛆,不肯放弃对我的争夺,一路追逐向下,在我的头顶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的底端仿佛一枚裹挟千钧之力的箭簇,直向我的脑袋冲来。

当初初上战场,我曾无数次想象过死亡来临时的情形。那时我还很怕死,恐惧战场上的一切。那不知何时会掉下来的炸弹,那或清脆或沉闷的枪声,那死去战士僵硬的身体,那黑暗中忽然的一簇亮光,都会让我马上联想到死亡,立刻神经紧绷、濒临崩溃。

如今身处这种情形,我不由想到,或许与死亡相伴的那永恒的黑暗与沉寂,远胜过眼下这莫名的恐怖与诡异。

恍惚之中,我感到那些已进入我体内的血人好像被什么驱赶着,争相逃出我的身体,又似乎看到有几道白色身影从我的身体冲出,迎着红色漩涡而上,与血人们缠斗在一起。赤红的河水,让白色的它们十分醒目。我的精神为之一振,想要努力看清那几道白色身影的模样,却忽觉脚下的拉扯突然加剧,身不由己地加速向下方坠落。

我低头望去,不知为何,在这赤红的河水中,河底的景象竟然能够一览无余。河床上全是白花花的骷髅,如同密集的鹅卵石般铺满了河床。原本踪迹已失的水仙怪人正稳稳站在河底,用触手拖着我向它靠近。它仰头看着我,虽然它的脸不过是一朵花,但那种邪恶、贪婪、嗜血都显露无疑,让我再一次遍体生寒。那花朵离我越来越近,我能感受到它的迫不及待,却无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就在我即将与它脸贴脸之际,一道巨大的阴影蓦然出现,伴随着咕咚一声巨响,瞬间将我们吞没其中。我心中刚生出恐惧之意,便连呛好几口水,意识渐渐模糊。

我不是一个有神论者,从不相信僵尸、狼人、吸血鬼……,但在见识了实验对象这庞大、怪异又无比真实的意识世界之后,我不得不慎重对待在这里遭遇的一切非常事物。我不知道这个世界将会以什么样的方式伤害到我,但我已明白,要尽最大努力避免落到那些怪物手中,同时也下定决心,绝不会妥协或放弃,就像在曾经的战场上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阵巨大的震动惊醒,眼前依旧是一片黑暗,腥臭充斥口鼻,让我感觉脑浆都在翻滚。摸索四周,指尖触摸到的是滑腻的黏液,黏液之下则是富有弹性的柔软之物。

我想要站起身来,却无法移动双腿,这才发觉腿上仍紧紧缠绕着那水仙怪人的触手,它仍与我共处这一方黑暗之中,如影随形一般。

我试着将双腿抽出触手的束缚,却发觉所处空间仍在不断震动摇晃,同时听到一阵有规律的声音。这声音如此耳熟,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当我终于想起这是用钝刀划开血肉的声音时,一道微弱的光芒忽然映入眼帘,刹那间我感觉自己飞了起来,片刻后重重落地。幸亏有周围的柔软之物包裹,我才没有受伤。

恰恰是因为这一摔,让包裹着我的柔软之物裂开一道大口,水仙怪人缠着我双腿的触手也已松开,光明代表希望,我立刻向那道口子爬去。

当我重新站立于地面之上,便再一次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一颗巨大的眼球高悬在血色的天空上,颤抖转动,扫视着大地。天空依旧昏暗,不时有血雨坠落在我的身上。脚下尽是焦土,仿佛被烈火灼烧了无数遍,裂出一道道纵横交错的口子。许多树木倒在地上,已成枯枝败叶,毫无生气。极目远望,面前是一望无际的荒原,没有高低起伏,直连天际。

我听到身后传来声音,转身便看到那水仙怪人正摇晃起身,而它的身后,是一枚巨大的……胃囊?那么,刚刚我就是从这个胃囊里钻出来的,如果胃囊都这么大,那它的主人又该拥有多庞大的体型?

不容我多想,水仙怪人已经举起了触手,就在那些触手又要将我攫住的刹那,一片硕大的阴影突然笼罩了我们,一支从天而降的大手,一把将水仙怪人紧紧抓住。

大手的主人是一个小山般的巨人,长发披肩,光着上身,只在腰部裹着一块兽皮,三米多高的水仙怪人,在他手里如同鸡仔。他将仍在拼命挣扎的水仙怪人举到眼前看了看,嗅了嗅,打了个喷嚏,露出一副厌恶的表情,大手稍稍一攥,水仙怪人的身体便瘫软下来。他随手将水仙怪人的尸体抛入一旁烧得正旺的火堆中,一阵红光闪过,伴随着一阵噼啪声,尸体片刻间就化作了焦炭。

一条面相凶恶、身形扭曲的大鱼正被架在火上烧烤,它就是胃囊的主人。让我想不通的是,在这一片荒芜之地,它是如何落到这长发巨人手里的。

长发巨人已经盘腿坐下,专心烤鱼,口中咕哝着一支既听不清歌词又难以成调的小曲,喉咙中不时发出巨大的吞咽口水的声音。

我不敢引起他的注意,于是静静站在原地,眺望他背后的旷野。在荒原与天际线交接处,矗立着一道连绵高耸的山脉,色如黑铁,状如长龙,左右都看不到尽头。在山脉的最高处,有一个闪闪发光的亮点,仿佛是镶嵌在黑铁皇冠顶端的明珠。我不知道那里有什么,但在这一片破败荒芜之中,那无疑是一处可以前去探索的目标。

就在我琢磨着如何能去往那道山脉之时,长发巨人忽然站了起来,警惕地嗅着空气,又趴在地上,耳朵紧贴地面,似乎在听着什么。与此同时,我感到地面一阵震动,由弱变强,伴随着地下传来的一阵轰鸣,四周的碎石土块都弹跳起来。我站立不住,坐倒在地,心中骇然至极,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猛然间,一具庞大的身影撕开地面,从地下跃出,将长发巨人掀翻在地。这下我看得真切,那是另一个巨人,身型更加魁梧壮硕,稀疏的头顶上崎岖蜿蜒全是伤疤,更有一道长疤划过他的左脸,左眼眶中的眼球已不知去向,只留下干瘪的一条细缝,显得更加狰狞凶恶。

独眼巨人一招得手,便将长发巨人压制在身下,一边用拳头在他头上猛砸,一边张开大口,露出两排黑黄相间的牙齿,在他身上一阵撕咬。长发巨人猝不及防,被打得晕头转向,想要挣扎起身,却屡屡被对方的拳头砸回地面,不过片刻,头上、身上都已流下血来,虽然只能苦苦支撑,却也不肯认输。

他俩咆哮连连,仿佛一道道惊雷充斥耳边,我只能捂住双耳,但毫无作用,嘶吼声搅得我头晕目眩。长发巨人手脚齐动,拼命挣扎,掀起一阵阵碎石尘土,砸在我的头上,与此带来的疼痛相比,声音的冲击显然就算不上什么了,我转而抱紧脑袋,蜷缩身体,侧躺在地,希求他俩不要殃及我这池鱼。

很快,独眼巨人就取得了优势,他骑坐在长发巨人身上,双手举起一块巨石,想要砸向对方的脑袋,以终结这场争斗。电光火石间,长发巨人的双手在地上乱摸,终于摸到了火堆,顺手抓起架在火上的那支烤鱼用的树干,猛然捅向独眼巨人。

这一下后发先至,独眼巨人被树干洞穿了左臂,巨石从他手中滑落,他那独眼中的怒火大盛,伴随着一声嘶吼,用右手攥住树干,一把折断,随即挥舞一块石头,砸在长发巨人的脸颊上。

这一下重创了长发巨人,他倒在地上,似乎陷入了昏迷,双眼先是一阵无意识的乱转,在即将翻白之际,忽然直直看向我,从他泛红的瞳孔中,我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同时感到一片阴影正在向我袭来。抬头望去,只见一只巨手正向我迎头拍下,这一刻我觉得时间都慢了下来,眼睁睁看着那巨手迫近,我感到呼吸困难,心中泛起绝望之感。

但预想中的粉身碎骨并没有出现。千钧一发之际,独眼巨人扭住了长发巨人的胳膊,双臂用力一扳,竟将那条胳膊生生折断,接着一脚踩爆了长发巨人的脑袋,鲜血混着脑浆扑面而来,将我撞出十数米远。

我在地上趴了许久,才勉强起身,只觉得像被痛打了一顿一样,浑身都在疼,满头满脸都是长发巨人残留的血污。一颗巨大的眼球滚落到我的身边,缓缓停下之后,瞳仁依旧直直盯向我。饶是见识过战场上的各种碎尸残肢,这样惨烈的景象也让我忍不住想要呕吐。

“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容易失败!”耳畔响起扎斯伯克的叫声。

“您探索到了其他人都没到过的场景!”伟达的声音透露着掩饰不住的激动,“刚刚信号断了,我们还以为您完了。”

我可没他们那么开心,从屏幕上看着这一切是一回事,亲身感受可是另一回事。我在这里的感觉,他们连十分之一都体会不到。

“接下来我该怎么做?”我现在只想知道怎样才能尽快完成这场实验,“这地方实在烂透了!”

长长的沉默,以致于让我以为是信号断掉了。

“杜先生,因为这是新的场景,所以接下来的事,恐怕您得自己探索。”一阵沉默后,伟达终于回答了我的问题。

“要是我在这里死掉,会怎样?”我抹下脸上的血污,这颜色、味道、触感,都与真实的血液毫无二致。

“你最好不要死掉。”扎斯伯克的声音透着寒意,“如果死在这里,最好的结局会是无觉无识,假如你觉得那样还算活着的话,可能确实比彻底死亡更容易接受一些。”

“……既然你们帮不上忙,我决定去那黑铁山脉看看,或许会有什么发现。”我悄悄移动脚步以远离独眼巨人。

“我跟您的想法不谋而合。”伟达赞同道,“想必您也看到黑铁山脉上那个闪光点了,它实在太过引人注目,就像夜空中的北极星一样……”

“好了!快行动吧,时间不等人。”扎斯伯克打断了伟达的话。

经过刚才的打斗,独眼巨人已近乎虚脱,正瘫在地上,四肢大张,喘着粗气。对于我的存在和行动,他似乎毫未察觉,又或者是毫不在意。黑铁山脉就在他的背后,遥远地横在天边。等到离他足够远之后,我迈开大步,向着黑铁山脉进发。

连续走了几个小时,天空依旧是昏暗的红色。那颗巨大的眼球仍然高悬天空,窥视着地上的一切。

我从来都不知道仅是一颗眼球就能传达那么多种情绪,从它那时而扩大、时而缩小的瞳孔,从它那布满蛛网般血管的眼白,从它那时不时发出的痉挛般的颤动,我感受到了邪恶、惊惧、残忍、惶恐、狂妄、孤寂……。我感觉它想要伤害我,但它终究只是一颗眼球,既没有手脚,也没有口舌,所以,它只能盯着我,试图用恶意笼罩我的全身。

四野空旷荒凉,身后早已不见那独眼巨人的身影,只有一路行来留下的两行脚印,我忽然感觉孤独得像是身处火星。

就在我孑然前行之时,远方的荒原上出现了一个黑点。随着我越走越近,它的真容也一点点呈现在眼前。

那是一棵枯死的大树,高有十余米,仿佛被雷火击过,通体乌黑,没有一片树叶,树干扭曲,仿佛一个垂死挣扎中向天空伸出手臂的人。

一只成年公鸡般大小的乌鸦,一动不动地立在树枝上,歪头打量着我,眼珠像红宝石般闪着光。

树下站着一个男孩,看发色身型,正是我在水仙花丛中遇到过的那个,他正在树干上刻着什么,专心又用力,丝毫没有察觉我的到来。

我小心地靠近,尽可能不发出声音,但也许是我的呼吸声太过沉重,他蓦地转过头来,小脸瞬间变得苍白,接着就一个闪身,消失在了大树后边。

我追到树边,只见那树干上歪歪扭扭刻着无数个残破的圆圈,似乎是一枚枚开裂的鸡蛋。

“杀!”乌鸦忽地叫了一声,让我一阵心悸,不由得向它一挥手,喝道:“去!”

它歪着头看着我,片刻后才好像受到了惊吓,猛然拍打双翅,向那黑铁山脉飞去,留下一串“杀”声。

一根鸟羽飘落在我的头顶,取下看时,似乎有一层暗淡的光芒闪过,仔细再看,才发觉那鸟羽上有着许多纹路,看形状,似乎……也是鸡蛋?

鸟羽忽地闪过一道红光,腾起一团火焰,瞬间化成一缕轻烟,飘散空中。

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心里有些恍惚,但没有时间多想,我镇定下情绪,走向男孩消失的树后。那里有一个一人多高的树洞,里边漆黑如墨,表面浮动着一层水纹般的暗紫色光芒。这是什么?男孩真的跑进这个洞里了?我有些迟疑,但环顾四周,确实没有别的藏身之处。

犹豫片刻,我鼓起勇气,伸出左手,探进那层光芒,光芒闪过一阵涟漪,但什么都没有发生。我收回左手,毫发无伤。于是我深吸一口气,迈步进入洞中。

洞中仿佛是另外一个宇宙,四周漆黑一片,将双眼张大到极限,也看不到一丝光亮,全力伸展四肢,也触及不到任何东西,仿佛整个人忽然漂浮在太空中,无从着力。

就在我心中开始有些焦急时,一个稚嫩的声音响了起来。

“妈咪,如果我把这个鸡蛋立起来,小鸟真的能活过来吗?”

伴随着声音,眼前忽然亮了起来。一切从模糊变得清晰,此刻的我正身处一间儿童房中。我忽地心如刀绞,只因为这让我瞬间想起了万里之外的儿子,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有没有在盼着我回去。

“会的,宝贝,只要你有耐心。”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

眼前的场景仿佛隔着一层透明而波动的墙,一个年轻女人拥着那个男孩坐在地板上,男孩正在尝试将一枚鸡蛋立起来,但他并没有成功,鸡蛋倒了下去。

“这太难了!”男孩抱怨道,“爸爸为什么要杀死我的小鸟?”

女子轻轻抹去男孩鼻孔淌下的鲜血,柔声道:“活着本来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啊。”

男孩再一次立起鸡蛋,但没有意外,鸡蛋又倒了下去。

男孩不断尝试,但鸡蛋总是倒下。终于,在又一次失败后,男孩低头沉默了片刻,猛然抄起鸡蛋,摔向墙壁。一声脆响,鸡蛋撞得粉身碎骨,蛋液像许多扭曲的小蛇,顺着淡绿色的壁纸淌了下来。

“你骗我!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男孩跑出了房间。女人没有追赶,只是望着门口,许久之后,才发出一声叹息。

眼前的场景忽然旋转起来,飞快远去,终于化为无尽黑暗中的一个白点,最终消失了。

与此同时,我的身体却猛地一沉,仿佛是从半空中坠了下来。不等我发出惊呼,便已然撞到了地面。跌落的时间不过一两秒钟,但猝不及防的冲击仍让我一时间发不出声来,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只能从齿缝间急促的吸气呼气,同时挣扎抬头,想要弄清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是一座山顶,四周的地面、石头尽是黑铁之色,寸草不生。我很快想到,这里应该就是黑铁山脉了,没想到误打误撞,竟然顺利抵达目的地,这让我的心情瞬间好了不少。

天上那颗眼球所发出的光,似乎照不到这里,四周尽是灰色清冷的色调。一道石阶凭空悬立,蜿蜒而上,顶端就是那座白光闪耀的城堡。

浑身都在疼,分不清哪里疼得更厉害,或许正因如此,身体竟然麻木到可以支撑我摇晃起身,踏上石阶,向着城堡缓慢进发。

石阶下方是无边的空旷与黑暗,每踏上新的一阶,身后那阶就会无声坠落,消失在视野中。漆黑的风从四面刮来,它们拉扯我的身体,带着最深沉的冰冷,钻进我的衣衫,浸入皮肤,刺进骨髓,我咬紧牙关,努力平衡止不住颤抖的身体。

风声掠过耳畔,夹杂着遥远缥缈的呼救声,我为之一惊,环顾四周,天空幽蓝,仿若外空,视野空旷,未见异象,努力去听,却又什么都听不到了。望一眼头顶的城堡,我将注意力收回脚下,一步步向上走去。

不知攀登了多少阶台阶,那仿佛远在天边的城堡终于近在眼前。城堡占地极广,巍峨高耸,墙壁白中泛灰,斑驳遍布,带刺的藤蔓盘踞在墙壁的裂口,让我想起了尼古拉的住所。古朴厚重的正门大开着,里边昏暗一团,仿佛恶魔狂笑的巨口,正等待着不幸的人投身其中。主厅高耸的尖顶直刺天空,颜色腥红,一眼望去,仿佛鲜血正在流淌下来。城堡中传来一阵诡异瘆人的音乐,阴沉肃杀。《黑色星期天》的旋律也不过如此吧?我想象不出谁会喜欢这样的曲调。

身后的石阶已经全部消失,我只能鼓足勇气,踏上城堡的地面,投身于大门后那一团昏暗当中。但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安然穿过了破败的大门,又走过一个荒芜的花园,踏上曾经奢华如今又破败不堪的台阶,进入了主厅。

主厅难以想象的高大广阔。四人合围的石柱分列两侧,头顶的穹隆隐藏在黑暗之中,四壁雕刻着繁复的花纹,都是叫不出名字的狰狞怪物,一串巨大的蜡烛悬浮在半空,从门口一直延伸到主厅末端的王座。地上铺着厚重的腥红地毯,夹杂着辨别不出形象的黑色花纹。我相信自己从花纹中看到了扭曲的巨蟒、喷火的巨兽、嗜血的饿狼、怪异的甲虫……,但我始终不能确定到底看到了什么,只因伴随着烛光摇曳,花纹也在不停地扭动变幻。

大厅两侧石柱间立着无数座高及穹顶的水晶,上面如同电影般播放着不同女性遭受虐杀的景象。虽然听不到她们的叫声,但那惊惧的眼神、绝望的脸孔、颓然的姿态,都让我对她们的痛苦感同身受。

一路走向王座,我心底的愤怒也在逐渐累积,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直面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看看他到底是怎样一个恶魔。

王座上的男人懒洋洋地斜靠在椅背上,约有三十岁年纪,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棕发浓密卷曲,额上套着一条花环,除了腰间有一块亚麻布遮挡外,浑身赤裸,满是健美的肌肉。他的脸颊线条硬朗而不失柔和,双瞳幽蓝深邃不失灵动,鼻子笔挺棱角分明,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一抹笑意,让我想起米开朗基罗的作品大卫。就算我此时满腔怒火,也不由得在心底赞叹一句:好一个漂亮的造物!

“欢迎!”男人说,同时微笑起来,露出光洁如贝的牙齿,“我是凯勒,恭喜你能走到这里。”

原来他就是凯勒。实验前,伟达只告诉我他是一名连环杀手,并没有说出他的名字,而当他自报家门时,我终于想起来他究竟是谁了。

半年前,也就是我入狱前的两个月,新闻媒体陷入了一场狂欢。原因是一个杀害多名年轻女子的连环杀手终于落网,各家新闻媒体竞相报道这一新闻。

“12名受害者沉冤昭雪,连环杀手凯勒·穆恩束手就擒”,当时的一篇新闻标题让我记忆犹新。新闻媒体将凯勒描述为一个性格扭曲、残酷冷血、拥有多重人格的精神病人,并推理说是正是小时候父亲的虐待,导致他对社会产生了歇斯底里的仇恨并最终选择相对弱势的女性展开屠戮报复。

“你知道我?”凯勒见我没有说话,接着问道。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这让我立刻怒火中烧,恨不得马上痛击他那漂亮的脸蛋。

“我从报纸上读到过你的事。”我攥紧拳头,尽力克制自己。

“报纸?哈哈,它们是一群谎话精,自以为是的自大狂,站在那里指手画脚,撒起谎来连自己都信以为真。”

“报道的内容不实?”

“他们说我是个精神病人,哈哈哈,因为精神有问题,所以才杀了那么多人。”他俯下身来盯着着我,面孔被头部的阴影遮蔽,双眼闪烁着鬼火般的光亮,“我不是精神病人,从来都不是。我杀人,是因为我享受这个过程。”

他往后一仰,双手摊开,仿佛乐队指挥般在空中一挥:“看看你的周围,这些女人垂死时的神态,她们的恐惧,她们的乞怜,她们的绝望……我享受这些,我会在脑海里一遍一遍播放,如果回忆不清晰了,我就走出门去创造一个新的……”

“你是个混蛋!”我冲上王座,冲着他的右脸就是一拳。

这一拳并没有如愿砸在他漂亮的脸蛋上,他张开左手,一把裹住了我的拳头,慢慢站直了身体,他的身形变得愈加高大,显然超出了人类的极限,一米八四的我在他面前像佛是一个五六岁的儿童。

他攥着我的拳头,将我拎离了地面,轻松得像是拎起一个布娃娃。

“你想打我的脸?”他把我拎到面前,笑了,“不自量力!”说完,随手把我丢了出去。

我滚落在王座台阶之下,后背砸在地上,尽管地毯很厚,但一阵迟钝却清晰的疼痛还是向我袭来,没等我全面感受这阵痛感,便发现地毯上那些花纹仿佛脱离了实体的束缚,缓慢却坚决的涌上我的身体。

我大吃一惊,立刻翻身跃起,用力拍打全身。一阵猛拍乱打之后,那些花纹终于脱离了对我的附着,燃起一团团蓝火,像纸灰般消散在空气中。

“在这里,我就是神,你伤害不了神。”凯勒边说边缓步向我走来,姿态威严肃穆,仿若帝王神祇,“但我们可以聊聊。”

“那要让你失望了,我是无神论者,和神明没有共同语言。”

“勇气可嘉。不过,你以为仅凭自己的运气,就可以走到这里吗?”

“什么意思?”

他摊开双手,示意我看看四周:“这里的一切都是我,我就是一切。我选中了你,所以你在这里。”

“选中我?”

“是的,你应该知道,除了你,之前也有不少人来过这个世界,然后死在这里,运气最好的,也只能带着已经破碎的灵魂离开。我不想对你做同样的事情,所以你还安然无恙。”

“为什么要对我网开一面?”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你有很强的精神力,从你进入这个世界起,我就感受到了。我希望你做我的摆渡人。”

“摆渡人?”

“只是一个比方。坦率讲,这个世界很快就要崩塌了,因为随着死刑的执行,我将不复存在,我需要一个新的躯体,一次重生的机会,你的到来,正是我所需要的。”

“你想要……夺舍?”

“夺舍?这个词很好,但并不十分恰当,我更乐意称之为共生。我的灵魂将进入你的身体,与你一同生存下去。”

“这听上去对我一点吸引力都没有。”

“如果你稍微了解一下我的背景,你就会知道,穆恩家族两百年来一直是豪门望族。接受共生,你很快就能出狱,然后过上想象不到的奢华生活。如果你不为自己打算,那么想想你的妻子和孩子,想想她们为你吃了多少苦,难道不应该为她们考虑一下吗?”

“她们不会接受一个与恶魔共生的丈夫或者父亲。”

“那就是没得商量了?”凯勒的声音变得阴沉,“我会让你见识下什么是绝望的。”

他单手捏住我的头,轻轻松松就把我拖离了地面,我奋力挣扎,但无济于事。

“我会找到你最恐惧的东西,然后摧毁你。”他面露微笑,双眼却射出残忍、兴奋的光芒,似乎迫不及待的想要看我熬不住开口求饶。

我双手攀住他的手臂,卷曲腰腹,双脚奋力蹬向他的双眼,而他只是抬起另一只手臂轻轻一拨,就化解了我的攻击,轻松的好像赶走一只扰人清净的蚊子。

不等我再有动作,就感到头上一阵火热,无数电流如同小蛇般顺着他的手指钻入我的脑袋,无数过往经历瞬间在脑海中炸开。泥泞的战场、呼啸的子弹、遍布的残肢,然后,是亨特、史雷、杨一帆、华阳,最后,是那个孩子空洞茫然的眼睛……画面飞速闪过,我感到头痛欲裂,仿佛下一刻就要爆开。

“好好享受吧,我们还有时间多来几次。”耳畔传来凯勒的低语。

“伟达,快他妈的做点什么!我们不能功亏一篑!”扎斯伯克的声音忽然响起。

“我明…明白,可他太强了,杜朋不…不是他的对手……”

“你觉得我瞎吗!我要解决方案!我要魔法棒!我要巫毒咒术!我要你老娘那又肥又丑的屁股……随便他妈的什么法宝,快从你那该死的口袋里掏出来,丢出去,搞定他!”

“抱…抱歉,老大,我实在没有办法……”

“把我接进去!”

“太危险了……”

“我说了,把我接进去,快!”

一道雷电光环在凯勒身后的半空中爆开,扎斯伯克跳了出来,他没有丝毫迟疑,向着凯勒的后脑顺势就是一脚。

这一脚可以说是铆足了力气,但并没有伤及凯勒分毫,他微微转头,看向试图继续攻击的扎斯伯克,轻笑一声:“嘿,你又是谁?”

“扎斯伯克,你的克星!我命令你把他放下来!”扎斯伯克摆出拳击的架势,向空中挥出两拳,完全不把凯勒放在眼里。

“唔,扎斯伯克?那个做出一堆垃圾游戏的小子?”凯勒打量了一下他,“这个实验是你搞的?”

“正是,你……”扎斯伯克话还没说完,就被凯勒一巴掌拍飞了出去,撞塌了一大块水晶,还被坠落的碎水晶压在了下边。

凯勒转过头来看着我:“他救不了你。”

我无法说话,正有一阵飓风横扫我的脑海,将意识搅得天翻地覆。就在我感到灵魂要离我而去之时,几道白影从我的身上钻出,化作有形实体,向凯勒攻去。

凯勒不得不将我丢开以应付攻击。我瘫在地上动弹不得,但很快就意识到那几道白影究竟是怎么回事,瞬间热泪盈眶。

那是亨特、杨一帆、史雷和华阳,他们的身体是半透明的,显得如此不真实,但他们每个人的样貌,都如刀砍斧凿般深印我心。在血河中试图拯救我的就是他们,现在他们又出现了。

“这就是我说的精神力。”凯勒一边应付白影的攻击,一边说道,“我猜,这些人都已经死了,但他们又都活在你的意识当中。不过,再次杀死他们,易如反掌。”

凯勒只是攥了一下拳头,四道白影就被无形之力拉扯并虬结在一起,像是被系上的线团。虽然他们尽力挣扎,但无济于事。我想要爬起来救下他们,却浑身瘫软无法站立。

“不要相信你的感觉!”扎斯伯克已从碎水晶下爬起身来,刚才那样的撞击,似乎并没有对他造成明显的伤害,他毫不迟疑地冲向凯勒,身形变得几乎与凯勒一般高大,让我想起一部老电影《绿巨人》。

“哄骗你的意识,你的想法会成真!”扎斯伯克继续喊道。

我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只是茫然地看着他向凯勒挥出一拳,

凯勒已经将四道白影捏爆,转而摊开手掌,迎向扎斯伯克击来的那拳,脸上又露出戏谑的笑容。

砰的一声,凯勒脸上中了狠狠一拳,身子也不受控制地向一侧歪去,跌跌撞撞退出几步,险些摔倒。他稳住身体,转头看向扎斯伯克。他的鼻子似乎被打歪了,但却笑了起来,让我想起《闪灵》中的杰克·尼克尔森。

“有点意思。”他说,“看来你清楚这个世界的规则。”

扎斯伯克不屑地的哼了一声:“这是你的世界,但是我创造的,让我们看看谁才是老大!”

“我没时间了,但不介意和你玩玩。”凯勒昂起头,双目中黑雾升腾,像旋风般席卷整座大厅,大厅忽然像活了一样,四周金碧辉煌的墙壁、那些直达穹顶的石柱、两侧林立排列的水晶都融化成漆黑黏稠的浓液,伸出仿佛由黑色蛛丝组成的触手,发出如蜂群飞舞般的嗡嗡声,扭曲着、盘旋着、交缠着向我和扎斯伯克涌来。

这一下真无处可逃了。

扎斯伯克的神情变得严肃,身上泛起白光,瞬间化作一个身着黄金盔甲的中世纪骑士,他骑在高高的骏马之上,甲胄耀眼,披风飞扬,威风凛凛,仿佛大天使降临人间。他只是挥舞了一下骑枪,一道光华闪过,涌来的触手已被全部斩断。

“不过如……”不等扎斯伯克说完,凯勒猛然纵身向前,右手幻化成长剑,一下便洞穿了扎斯伯克的胸口,顺势将他钉在了墙上,他那匹战马悲鸣一声,瞬间化作无形。

扎斯伯克的盔甲崩裂消散,口鼻都喷出血来,身体也缩小到原本高矮。他先是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随即又换成一副玩世不恭的笑容,挣扎着伸出手想要继续攻击凯勒。凯勒扭断长剑,后退一步,扎斯伯克恰好够不到他,而他却可以清晰地欣赏对方脸上浮现出的不甘和愤怒。

“看来,他骗不了他的意识。”凯勒转头看向我,一缕鲜血正从他的鼻孔淌下来,“你有没有改变想法?还来得及。”

黑色墙面涌出无数黑丝,将扎斯伯克缓慢地包裹起来,他奋力挣扎,但黑丝牢牢控制着他,一些已爬上他的脸颊,拉扯着他的嘴,向口腔里涌去。他含糊不清地大喊:“伟达,快把我弄出去!快点!”

他喊得很大声,后边甚至带上了咒骂,但始终没有得到伟达的回应。很快,他就被黑丝缠了个结结实实,仿佛一个巨大的黑色虫茧。

不能坐以待毙!但“哄骗你的意识”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想到凯勒凭空化出的长剑,心思转动之间,忽然感到右手起了异样的变化,低头看去,我的右手正在幻化出一柄长剑,缓慢而不稳定。我瞬间明白了!只要我想!只要我想!

我集中注意力于右手,那柄从虚无化出的长剑变得更加清晰,也更加接近实体。原来如此!这就是精神世界的规则,只要你想,就能实现!

我不再犹豫,立刻挥舞长剑,冲向凯勒。凯勒左臂幻化出盾牌,抵挡住我的攻击,剑盾相撞,发出金戈交错的一声脆响,尖锐的声波刺入耳膜,那一瞬间,我似乎能看到声波像涟漪般层层荡开。心脏沉闷而急促的跳动,血液涌上头顶。他太强大了,我该不该逃跑?

不容我深思,凯勒的右手已化作巨斧,向着我力劈而下,带起的疾风仿佛来自寒冰地狱,让我彻体生寒。

我收回长剑,抵住斧刃,巨大的力量压弯了身体,我咬牙坚持,左手幻化出一团火球,轰向凯勒的脸。

他伸出左臂盾牌去抵挡火球,火球却在接触盾牌的瞬间,分解成无数小的火团,蹿到了他的脸上,他的脸顿时便被火焰覆盖。

他吃了一惊,向后退去。我趁机凝神静气,开动想象,双手猛然前推,一束篮球口径粗细的激光从手中射出,命中他的头颅,瞬间空气中弥漫起一股皮肉烧焦的味道。巨大的冲击力使他撞透了墙壁,倒入隔壁的房间。

刻不容缓,我冲到扎斯伯克身前,撕开虫茧,想要救他出来,但当看到他的头部时,不由得一阵心悸。

只是片刻工夫,虫茧已几乎将他溶解。寥寥几绺头发贴在他仿佛被强酸腐蚀过的脑壳上;脸上的大半皮肤已脱落,露出粉红色肌肉,脸颊上露出几个凸出的白点——那是他的牙齿;他的眼珠不断颤动,没有焦点,泛着灰白,像是蒙了一层厚厚的雾霭;嘴巴大张,舌头已消失不见,但仿佛仍能听到他痛苦而绝望的惨叫。

“伟达!你还在吗?快带我们离开!”我大喊道,但依旧没有回应。

突然,扎斯伯克身侧的墙壁凸起一块,一只覆盖着熔岩的大手穿透墙壁,向我抓来,我往后一闪,险些摔倒,却也让那只大手抓了个空,而那炽热的高温,仍让我的脸上一片灼热。

“哼哼,不愧是我看上的人。”凯勒扒开墙壁,重新走回大厅,“精神力确实很强。”

眼前的凯勒已化身成火焰巨人,流动的熔岩覆盖了他的全身,赤色火焰在裂开的黑铁般的皮肤下熊熊燃烧。他的脸呈现出半人半龙的状态,左脸颊上有一道骇人的伤口,透过伤口,可以看到牙齿和牙龈,这让他看上去更加狰狞恐怖。

“唔,似乎不太容易恢复呢。”他摸了一下脸颊,“不过,不费力得来的东西一文不值。”

说着,他向我眨了眨眼,一把抓住了身旁的扎斯伯克,双手间涌出升腾的火焰,眨眼之间就把拼命挣扎的扎斯伯克烧成了灰烬。

饶是见惯了残酷战场的我,也不禁被这一幕震慑住了。一想到在这个意识世界中灰飞烟灭的扎斯伯克,在现实世界中可能会变成无觉无识的废人,我就遍体生寒,怀疑自己是否会落得同样的下场。

看到我脸上的震惊,凯勒很是得意,他吹掉掌中的灰烬,大笑着向我逼近,整座大厅都因为他的笑声震动不已,发出嗡嗡的和鸣,无数黑色触手再度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

逃!快逃!这不是逞英雄的时候,本能驱动我转身迈步逃向厅外。但只是转瞬之间,大厅的出口忽然消失不见,两侧的墙壁却同时向我压来,形成一条狭窄的通道。

天花板上黑雾凝结,幻化出各种狰狞的怪物,它们的肢体交错纠缠在一起,发出各式各样长嚎嘶吼,仿佛随时都要脱身而出向我袭来。

我感到浑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冷汗从每一处毛孔向外涌出,眼睛被汗液模糊,却没有时间去抹上一把,全身力量都积聚在双腿上,尽管它们变得僵硬又迟钝,但,跑!快跑!

通道曲曲折折,不断变换角度,不时有岔路出现,没有时间停下来仔细辨别到底哪一条才是出路,我只能听天由命地奋力奔跑。

就在两侧墙壁间的距离只容我侧身而行的时刻,前方终于显露出一丝微弱的光亮,那就是出口!顾不上前胸后背因摩擦而带来的疼痛,我拼尽全力加快脚步,终于在墙壁合拢的瞬间,侧身而出,扑倒在地。与此同时,那些仿佛来自地狱的恐怖声音都齐齐停止了。

我伏在地上,浑身瘫软,大口喘气,感到绝处逢生,又觉得前途未卜,许久之后,才有力气抬头观察四周。

这是一处巨大而空旷的所在,除了身后,看不到另外三个方向有墙壁的存在。头顶是一片静谧而深邃的蓝黑之色,一颗颗细小的星辰点缀其间,散发着几不可见的微光。

身后的墙壁已变得浑然一体,仿佛刚才那些令人发狂的恐怖场面从未发生过。前方不远处,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背对着我,坐在一道从半空降下的柔光中,不知摆弄着什么。那正是我此前见过的那个小男孩。我不想再惊吓到他,便缓缓起身,悄悄走到他身后,想要看看他究竟在做什么。

他正在摆弄一个鸡蛋,尝试着把它立起来,可鸡蛋一直倒下去。

“我能帮你。”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柔和一些,但小男孩还是猛地跳了起来,大睁着双眼看着我,仿佛下一刻就要逃走。

“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我急忙摊开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同时慢慢地向他靠近。

他往后退了两步,开口问道:“你能让鸡蛋立起来?”

我蹲下来,伸出右手,一缕细小的盐粒从指尖淌下,我把它们搓拢在一起,然后小心地把鸡蛋放在了上面。

“立住了!立住了!”小男孩瞬间喜笑颜开,拍手叫好,然后他环顾着周围,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发生,又或是在聆听什么声音。

我刚要开口说话,他忽然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向我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而我也在同时听到了拍打翅膀的声音。

一只乌鸦(正是此前荒原上那只)从空中盘旋而下,化作灰羽粉喙的小鸟,轻巧地落在小男孩举起的右手上,宝石般的眼睛闪闪发光,顾盼有神,神气活现的像一个小精灵。

“啊,小粉,我好想你啊!”小男孩轻轻顶住小鸟的头,小鸟热切地蹭着他的额头,回应着他的温柔,仿佛多年未见的好友。

一道闪电划过脑海,我不由得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投来感激的眼神,语气中不再有戒备之意:“您好,先生,我叫凯勒,凯勒·穆恩。”

原来如此!这是小时候的凯勒!父亲的暴力,母亲的欺骗,造就了后来那个仇视女人的连环杀手。

忽然,身后传来石壁破碎的声音,小凯勒瞬间脸色发白,紧紧抱住小鸟,喃喃道:“他来了,他来了……”

“Knock!Knock!”凯勒的脑袋从石壁上冒了出现,轻松得仿佛穿过一层窗帘,“找到你咯。”

随后,他像一条蟒蛇般穿过石壁,落在地上,堆叠起来,重新化作初见时那副俊朗模样,仍是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但左脸颊上的伤口并没有愈合,这让他的面容看上去阴冷诡异,仿佛罩着一层厚厚的冰壳。

我将小凯勒护在身后,拼命地想象各种攻击手段,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冲锋枪火箭筒坦克车在我面前快速闪现又都消散无形。

我的心太乱,无数念头在脑海中一闪即逝,又互相拉扯,根本把握不住,更别说凝聚成形了。

凯勒缓步走近,伸出右手,手掌在瞬间变得巨大,接着便向我兜头拍下,强大的威压让我不由自主地闭上双眼,求生的本能则驱使我双臂齐举,奋力抵向巨手。在对撞的瞬间,双臂仿佛触电般一阵灼热疼痛,浑身的肌肉开始撕裂,骨骼也在寸寸折断,清脆的噼啪声不绝于耳,恐惧在刹那间将我攫住。

就要结束了吗?

意识恍惚之中,亨特、杨一帆、史雷和华阳的音容笑貌再次浮现脑海,他们托住了我残破的身躯,我的眼前一片清明,八条白色巨臂从我的背后伸出,稳稳顶住了凯勒那支巨手。

“还不肯放弃吗?那就看看你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吧。”凯勒冷冷说道。

接着便是小凯勒一声惊呼,原来是凯勒的左手化作一条触手,将他拦腰卷了起来。听到他的求救声,我心中十分焦急,但自己都已岌岌可危,又哪有能力去拯救他呢?

“杜先生,您能听到吗,杜先生?”伟达的声音忽然出现。

仿佛在风浪中起伏的孤舟忽然望见了陆地,我大喊道:“伟达,快把他拉到我的意识里去!”

“这样做太危险了,您确定吗?”伟达的声音满是迟疑。

“只有这样才能打败他,快!”

伟达没有再说话,片刻后,我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仿佛被吸入了一个巨大的黑暗漩涡。随后,似乎有一个开关被关上又打开,啪的一声,我的眼前再次明亮起来。

这是一片广袤的绿色原野,青草繁茂,小溪潺潺,野花飘香,雀鸟啁啾,和煦阳光将金辉洒向万物。我知道,这就是我的主场。

凯勒站在不远处,一副阴晴不定的表情,依然紧紧攥着小凯勒的手臂,而小凯勒双眼翻白,身体瘫软,似乎是没了意识。

“放开他!”我向凯勒走去,感到力量从四面八方涌来,不断汇集到身上,每踏出一步,气势便增长一分。

见我迫近,凯勒脸上闪过一丝惊惶,但随后便笑了起来:“你以为我会怕你吗,英雄?我可是这实验的老手了。”

他一定是在虚张声势!我又迈出一步,源源不绝的力量充斥了全身,一种无敌于天下的感觉汹涌袭来,在这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就是神!没人可以打败我!

凯勒捕捉到了我神情的变化:“啧啧,无所不能的感觉不错吧?”

听出了他言语中的戏谑,我非但没有警醒,反而觉得他的话有几分道理,甚至有些沾沾自喜,沉醉于这虚幻的强大。

“可惜,没时间了。”凯勒低头看看小凯勒,后者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安静地回望着凯勒,“该说再见了。”

凯勒将小凯勒拢在身前,皮肤忽然开始龟裂,一道道炫目白光从裂口中迸发而出,我伸手想要将小凯勒抢过来,凯勒的身体却已迅速坍塌收缩,化为一个光球,随后猛然炸开,我的世界瞬间重归黑暗。

阳光轻拂脸庞,我从梦中醒来,感到神清气爽。

很酣畅的睡眠,三个月来,每晚如此。

我轻快起床,沏了杯咖啡,边喝边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居高临下,欣赏这座繁华都市的晨景。

窗旁一大盆水仙开得正盛,花香淡雅迷人。

“意识迷宫游戏公司首席执行官伟达·伊桑在7月24日晚间召开的《意识迷宫》游戏发布会上宣布,基于公司掌握的最新技术,公司将在一年内完成转型重组,布局医疗、健康、神经科技、AI、军工等领域。此前,意识迷宫游戏公司股价曾连续暴跌,多家行业公司有意向对其进行收购,但被前首席执行官扎斯伯克多次拒绝,他本人也因此遭到董事会质疑及股东质询。此次《意识迷宫》游戏上市,成功扭转公司颓势。伟达·伊桑表示,作为意识迷宫游戏公司的联合创始人,他将继承扎斯伯克的遗志,带领公司继续前行,扎斯伯克将永远与意识迷宫同在……”

“叮咚”

门铃声打断了电视中播放的晨间新闻,我打开门,伟达穿着一身得体深灰色西服,面带微笑,站在门口。

“早上好,杜,昨晚休息得如何?”

“像往常一样好,伊桑先生。”

伟达在我的肩膀上拍了拍,自顾自地走到厨房,倒了一杯咖啡,随后用一个舒服的姿势嵌入沙发,交叉双脚,搁在茶几上,崭新的鳄鱼皮牛津鞋一尘不染。

我站在茶几前,等着他开口。

“那么,关于实验,想起点什么吗?”伟达呷了口咖啡,边吹散升腾的热气,边抛出了这个他每天都要问的问题。

“还是那样,什么都想不起来。”我拍了拍额头,“我怀疑这里有一片死亡区域,或者是记忆黑洞,实验前的事我都记得很清楚,但实验的内容却丝毫回忆不起来,也许是那个实验把我的脑子搞坏掉了……”

“我说过,实验没有任何问题!”伟达将杯子重重放回茶几,仰头看向我,眼镜片倒映阳光,我看不清他的眼神。

他抿了抿嘴,倾身向前,缓和了语气,接着说道:“实验是扎斯伯克主导的——愿他安息,但如果不是我,或许你会跟他的下场一样,而不是失忆这么简单,你明白吗?”

“所以,扎斯伯克并不像之前媒体报道的那样死于酗酒后的脑出血?”

“……杜,如果我们把扎斯伯克的真实死因告诉媒体,那意识迷宫就不存在了,这样一来,他的牺牲就毫无意义。我想,就算是他自己,也不会想要这个结果吧。所以,我希望,无论将来你能回想起什么,请务必保守秘密,这对我们都好,好吗?”

“……好吧,我会的。”

“很好,杜。扎斯伯克答应过你,只要你帮助完成实验,就会把你从那个烂地方弄出来,我帮他做到了。而现在,我会比他承诺的做得更好。我要再给你一笔钱,足够你和家人过好下半生了。祝贺你,你很快就可以回中国和家人团聚了。”

七天后,客机正在盘旋调头准备着陆,望着窗外越来越近的城市灯火,我的心中泛起一阵暖意。忽然,一股若有似无的水仙花香飘来,舷窗玻璃映出了我的眼睛,瞳孔幽蓝。我吃了一惊,以为自己看错了,脑海中却响起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没错,我就在这里。”

<完>

【最后,感谢非村老师对本文的悉心校正】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城市地理 阿克雷姆 阿克雷姆是一座非常古老的城市,位于无主半岛与黑风海岸的交界线处,早在加隆纳尔帝国成立之前便已存...
    腐朽之王阅读 522评论 0 3
  • 第一场: (广袤的田野,一个戏台,由脚手架搭成,搭在稻田中,周围零零散散散布着一些废铁废墟。稻田中几个农夫模糊的身...
    徐承志阅读 349评论 0 0
  • 原著:H.P.洛夫克拉夫特 一、引言 I. Introduction 人类最古老最强烈的情感便是恐惧,而最古老最强...
    杨破之阅读 5,313评论 0 17
  • “唔.....该死,老头子把那玩意放哪里去了?”一片漆黑的屋子里,一个邋遢的青年人正半跪在地上在一团杂乱的物品堆里...
    腐朽之王阅读 345评论 0 13
  • Edited by ukim 写给那些 喜欢数学和不喜欢数学的人们写给那些 了解数学家和不了解数学家的人们   这...
    吱吱球球阅读 11,854评论 0 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