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的第一场沙尘暴来时,我正趴在土炕上数玻璃瓶里的沙枣核。西北风裹着砂砾敲打窗棂,像有千万只小兽在用爪子挠门。奶奶把最后一块蓝印花布窗帘掖紧,转身把我往炕角又推了推。
"满啊,数到多少了?"
"二百七十三颗。"我摊开掌心,枣核在煤油灯下泛着暗红的光,"比去年多二十八颗。"这些来自村口老沙枣树的馈赠,是我六岁人生里最珍贵的收藏。
屋外传来铁锨铲土的闷响,爷爷又在给院墙培土。黄泥夯筑的围墙被风沙啃得坑坑洼洼,像豁了牙的老骆驼。我贴着糊报纸的窗缝偷看,月光在沙雾里晕成毛玻璃,爷爷佝偻的背影正往墙根堆砌沙柳枝。
"你爸打电话到村委了。"奶奶突然说。我手一抖,枣核哗啦啦洒了满炕。她粗糙的手指穿过我的辫子,"说等开春沙枣花开的时候......"
话音被风声吞没。我盯着墙上的全家福,相框边角已经泛黄。照片里穿碎花裙的女人抱着穿开裆裤的男娃,男人扶着她的椅背,而缩在角落的我正攥着半块烤馍——那是三年前爸妈带弟弟去银川时拍的。
第二天我在羊圈后墙发现新刻的记号,歪歪扭扭的"正"字又多了道横。自从去年秋天父母把弟弟接走,我每天清晨都会在这里划一笔。三百零五道刻痕顺着土墙蜿蜒,像条干涸的小溪。
"小满!"爷爷的烟袋锅敲在门框上,"带你认字去。"我攥着半截粉笔头跟他往村小走,布鞋在浮土里拖出长长的尾巴。路过老沙枣树时,枝桠间突然掉下个青枣,正砸在我打了补丁的衣襟上。
教室里霉味混合着石灰味,黑板右下角还留着弟弟画的歪脖子骆驼。爷爷的粉笔在黑板上吱呀作响:"宁夏川,两头尖,东靠黄河西靠贺兰山......"粉笔灰落在我的羊角辫上,我望着窗外翻滚的沙丘,突然想起母亲围巾上的茉莉花香——那是她去年春节回来时,唯一没被黄沙染浊的味道。
傍晚的沙暴来得毫无征兆。我蹲在灶台前帮奶奶拉风箱,火光照得土墙上的奖状忽明忽暗。那些"优秀务工者"的红奖状是父母寄回来的,边角被灶烟熏得卷曲。奶奶往铁锅里撒着莜面,突然说:"你弟该上学前班了。"
火星噼啪爆开,烫疼了我的手背。
夜里我躺在炕上听沙粒撞击窗纸的声响,怀里抱着母亲留下的玻璃沙漏。暗黄色的细沙永不停歇地坠落,像要把六年的光阴都埋进沙丘。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照在墙角褪色的虎头鞋上——那是弟弟留在老屋的最后一双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