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来自淘故事,经作者授权发布;作者:幻夜潮虫
1
“事情就是这样,既然所有人都想要我死,那我就去死好了”。
咔哒。
录完最后一句话,我关闭了录像机的电源,将SD卡取出,插进面前那台老旧的SONY笔记本。
无痕手套里,手指在键盘上翻飞。特制的程序缓慢运行,正在修改这份“自杀预告”,和“视频2”的时间代码。
那是一段监控录像——娇小的女孩儿踩上变形的塑料板凳,把自己吊在了客厅中央。
此刻她就在我身旁的半空中,像个钟摆一样晃来荡去,散发着些微尸臭。
跑程序的间隙,我熟练地捋下发网和长发,塞进手提包,将变声器从领口摘下,放进口袋。钢针般的短发瞬间扫清了柔弱感,只有脸庞还泛着楚楚可怜。
我与那吊在空中一模一样的面孔双双相对,空气僵硬如死尸。
电脑:“叮!”
大功告成。
两段视频以虚假的时间顺序拼合,明早将被上传至各大网站。电脑系统的使用时间也遭到篡改,最后特制程序自毁,成为一堆数据垃圾。
计算机技术高度普及后,数据的污染简易便捷,作为办案证据的有效性已经断崖式滑坡。
不过,我还没那么自大,以为敲敲键盘就能挣脱法网。
自从天眼系统的街道覆盖率拉满,被警局盯上的嫌疑人,身份全一清二楚。能够挑衅天眼的,除了网络中杀人不见血的ID们,就只有这张“脸皮”。
我掏出手机调整设置。
毛骨悚然的虫爬感袭来,太阳穴处的探针在大脑深处进行微调,面部蜡黄的皮肤泛起海浪般的褶皱。一片片粉末大小的微米级晶体褪去了模拟色,从面部的角质层浮起,泛着微弱的蓝光。
我那张原属于女孩的脸孔,被细密的光线切割得支离破碎。
晶体移位、变色,几秒钟后,我就戴上了一张中年男人的宽厚面庞。
起身之时,大脑深处的探针微微放电,就连体态姿势都与先前大不相同。
我摸了摸口袋中那张千挑万选出的人物卡片。
她就是这幢房屋的主人,也是我面前的死者。
我确实找了她许久,但不要误会。
她是自杀的。
2
莫青,23岁,女,镇人民医院的普通护士。
穿短裙外出,遭遇病人突发心梗,急救时姿势不雅,被有心人偷拍上传。
被网友“李所应当”带头网暴后,自杀身亡。
历时将近一年,我不断追逐着“李所应当”的受害者,终于在几百个目标中锁定了莫青。
她行善、受辱,然后自杀,是一个网暴的完美受害者。
如果无数人隔着网线,戴上ID的假面就可以为所欲为,那么我隐匿在随意变换的面庞下发动复仇,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我去到厕所,将假发三两下剪短戴在头上,碎发仔细地冲入下水道,然后换上提前带来的旧西装,将手提包从厕所窗户扔进公寓侧面的树丛,开门离去。
这里是镇上所剩不多的老楼,一楼的白瓷砖糊满了美容和男科广告。住户们死的死搬的般,政府也只在公寓正面入口安了一个摄像头。
此刻,我大摇大摆地从监控下经过。
这张脸被实时上传到天眼系统,与重点监控人员一番比对后,沉入了数据库底部。
自杀视频发出后,这段监控一定会被调出来盘到包浆,警方将认定这张面孔拥有重大嫌疑。
但鉴于莫青自杀铁证如山,司法程序上只能不了了之。
更何况,他们永远也找不出这张脸的主人,因为他根本不存在。
这里将成为风暴的起点,有的是他们焦头烂额的时候!
回家的路上,我随便一脚踹倒了路旁的垃圾桶,吹起了轻快的口哨。
3
第二天,警方调查死亡现场,确认自杀事实。
第三天,莫青之死占领热搜。
第四天,带头网暴莫青的ID“李所应当”被网友曝光,先是姓名“李尚德”、工作、妻儿老小、家庭住址,随之是无限的谩骂和臆测。
当然,没人会勇敢到正面羞辱他。
夜晚突然的一块飞石,一日到头不间断的骚扰电话,足以让日常生活崩塌。
每天晚上,我乘着地铁穿梭城市,在许许多多的黑网吧间徘徊,适时散布事件信息,丢下一块“血肉”。
人类擅长明哲保身,做着缩头乌龟,但如果给他们换上一张无人认识的脸,便会成为脑容量黄豆大小、嗅血寻腥的鲨鱼。
第五天,我将一年前的“动乱”中,李尚德所有相关资料匿名传上了网络。
随着又一宗大罪爆出,他彻底失去了翻身机会。
一批批号称正义的人集结起来,想要成立集体诉讼的团队,将他告上法庭。
网友撕逼时,我发现了有趣的事情——循着李尚德的带领啃噬莫青,与现在撕扯李尚德的,几乎是同一批人。
凶手成为了帮手。
我不在乎!
这一天我等得太久了——母亲逝去,哥哥入狱,李尚德早成了我另类的“精神支柱”。颇具原始感的同态复仇让快感高涨。
第六天,李尚德精神崩溃。
他开了直播,迎着满屏污言秽语绝望求饶,然后又突然转性,开始痛骂他曾经的受害者们。
最后他似乎是累了,掏出了准备好的氰化钾溶液。
有人幸灾乐祸,也有人立马报警。
他胡言乱语了一番,最后向网友放言道:“我在地狱等你们”。
武警吊着垂降绳,在关键时候破窗而入。
整场直播在此冲向高潮,流量加持下,他放在手边的杂牌水杯都卖疯了,和直播公司一起赚个盆满钵满。
而这一整天的时间,我躺在床上什么也没干,像个在等待末日,内心祷告的信徒。
妈妈,我复仇的第一步完成了。
4
一年前,应公司的研发命令,我的母亲卫桐突破技术壁垒,制造了“纱”。
这是一种结合了计算机技术的生物科学仿生品,贴在皮肤上可以接收电信号,自行调节复杂的外观。
一夜之间,皮肤医疗、美容行业沸腾,生物和材料学界震动。
“纱”的应用范围之广,堪比互联万物的手机——后者改变的是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方式,而前者则可以改变人之本身。
祸从此端起。
“纱”的原材料反射性极佳,射线扫描不出贴片下的微米级机械,整块“纱”的物理结构疏松,也不会将射线阻挡在面部之外。
除了暴力扒脸,现代技术缺乏检测出一个人是否配戴了“纱”的便捷手段。
它唯一的弱点是在数百度高温下会快速变质,皱缩成一团黑色的结晶。
第零批“纱”是技术冲关试验的产物,安装了能对大脑施加影响的探针。
兴许也是知道这种东西有一定的危险性,公司放弃了探针,将单纯的面“纱”视为抢占市场的法宝。
不顾母亲的极力劝阻,产品快速开售。
当月,无数人在大街上被莫名踹倒,揩油、性侵、抢劫、无差别杀伤案件暴增。
全国各大城市相继陷入混乱,天眼系统的追踪效率却降低了数十倍之多。
直到此时,政府才回过神来,开启了“焚纱”运动。
公司很快发出公告,声明母亲的研究团队一意孤行,隐瞒篡改风险评估结果,只为了推出产品,追名逐利。
母亲没有坐以待毙,贴出了十足证据,轻松赢得了名誉官司。
事情本该就此划上句号。
5
很快,一位名为“李所应当”的微博用户,突然公开了母亲的私人信息。
包括殷实的家境、留学履历、多段恋爱,以及夕日竞争对手编造的“黑料”。
烽烟又起。
他们称母亲“恶意科研”。每三句话中,一句半有“女”字旁,一句半是爱国盲。许多在动乱中遭受了重大损失的人也掷来愤怒的矛头。
她不胜其扰,不得不带我和哥哥搬到了乡下的老破小。
但“纱”还在市面流通——她不止一次在街道上被陌生人推搡骚扰,报警后却一无所获。
我和哥哥无法理解这些疯狂的恶意,整日恐惧,母亲则会柔声细气地解释着,安慰着:
“你们觉得,面部的几寸皮肤对人意味着什么?”
“人类从远古就会化妆、刺青、穿戴首饰了。巫师将面部涂满油彩,祭祀神明;见心爱的人时,连你们也会略施粉黛,但它们不会改变身份。巫师对于部落是独一无二的,正如小女朋友对你们的意义一样。”
瞒着她恋爱的我们双双脸红。
“但‘纱’和妆容不同,它让人失去了独一无二的身份。他们换上别的面孔时,摆脱了他人的目光,就成了另一种生物,在暴力中满足着原始的权力欲望。践踏着其他人真实的面孔。”
“说到底,一张脸不仅代表着身份,也同样是一种呼唤,比如‘不要伤害我’,或者‘相信我’……”
“Le visage est la fragilité exposée sur la peau des autres.”
母亲越说越沉默,突然蹦出一句令人费解的话语。
她亲强颜欢笑:“这种面具你们不陌生啊。互联网的匿名帐户不也如此?只是‘纱’将那种状态延伸到现实中罢了。”
想到这里,我开始浑身发抖,眼眶泛红。
……
熬过最初一个月,网络暴力的热度潮水一样褪去。
那天傍晚的火烧云流金溢彩,警察身披金光找上门来,告知母亲被路人绊倒在河边,不慎滚下了防波堤,溺水身亡。
彼时“焚纱”运动如火如荼,警力绷紧到极限,等他们空下心来,准备全力寻找凶手时,哥哥已经带着满是血污的水果刀,向警局自首。
所有恶意都在此戛然而止,网络上一阵风吹过,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6
第七天,阳光明媚。
盛夏生命蓬勃,蝉鸣震动天地。在养老院遍地开花的年代,殡仪馆生意红火。
作为明面上的一份职业,下班前,我照例做完了焚化炉的设备维护。
今晚便能推动关键一步,将李尚德送进监狱。
我感到许久未有的轻快,上楼时三步并作两步,想要赶紧回家向母亲的遗像诉说。
然而事实证明,没有留下线索,并不能代表万无一失。
“easy,easy!”
郑义从卧室里快步走出,双手抬得半高,手里还攥着我的第四代身份证,大概是从卧室里搜查到的。
“私闯民宅是违法的。”
我快速反应过来,佯装着拿出手机报警。
郑义长得一表人才,常在公益广告中出镜,年纪轻轻就成为了H市警队的外宣明星,关于他是个男花瓶的传言层出不穷。
只是没想到去年第一次相见,我就亲眼目睹他把哥哥给铐进了铁窗。
“你别紧张,莫青自杀证据确凿,只是她和李尚德的事情相当诡异……我们没找到任何证据。”
他微笑着坐在塑料折叠餐桌的另一旁,与几乎炸毛的我保持了适当的距离。
没证据你来干什么?
我挑了挑眉,有三分得意。
“没线索也是一种线索嘛。尤其是在第零批‘纱’流落在外的情况下。你毕竟是卫桐的儿子,所以我来了解一些事情。”
听他提到母亲,我攥紧了拳头。
郑义也是个老油条,瞬间调转了话锋:“这一年过的挺辛苦吧?这种机械门锁不安全。前几年剩下的鬼楼那么多,我帮你申请一个福利房。”
这种功利性的示好,我只当作耳旁风。
我很清楚清楚他想得到什么,也明白了自己原来一直被关注着。
前些天对李尚德下手,实属兵行险着。可是哥哥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找你,能把我哥放回来吗?”
我出言讥讽,一边放下手里的包,一边佯装自然地向屋子内侧挪去。
他面露尴尬:“何必怄气呢?不管有什么理由,杀人都是重罪。如果不是有减刑情节,卫丰连这一年的时间都争取不到。”
我没有接茬,露出无声的微笑。
既然郑义特意来了一次,不会想空手而归……房间都搜遍的话,接下来恐怕就是搜身了……
见他缓缓起身,我像立刻停止挪动,假装放松地靠在墙上:
“那我妈呢?她有什么罪?也没见广岛人去刨奥本海默祖坟呐?我哥用刀杀人,那些人用语言杀人,凭什么只有我哥要被押上刑台?”
客厅四四方方,地砖上一道狭长的裂纹分隔开对角线两侧。
郑义瘪了瘪嘴唇,下意识抖出根黄金叶,又放了回去。
“不是我们不想治。‘纱’导致的匿名暴力属于新型犯罪,罪犯换个衣服假发,天眼效率就成倍降低。人手不够……”
我蓄势已久,见到郑义放松警惕,双腿闪电般弹向厕所,刹那间将锁反扣。
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郑义“哐”一声撞上了玻璃门,爆响不绝,门上印出了一片蛛网裂缝。
我心脏狂跳,歇斯底里地怒吼:
“有人犯罪就抓罪犯啊!你知道那一个月我们过的什么日子吗?项目组的阿姨刚怀孕就被人推倒流产。我妈出门存钱连卖房款都被抢了。这些人不该进监狱么?”
门外竟也吼了回来:
“你说得轻巧!抓人治标不治本啊!当时H市流动了4000件‘纱’,保守估计也有几百个戴面具的小丑。”
“市里刑警就几十个,蝙蝠侠来了也得过劳死!只有抓紧完成焚纱,才能遏制混乱!”
这些道理简单而冰冷,不过是电车难题的扩大版,却噎得我无话可说。
“都说你是花瓶,现在看来好像名不副实啊。”
我转移话题,尝试反客为主。
“花瓶?我呸!”
郑义像是被触动了心事,笑骂道:
“有时候我在想,如果长得再普通一些,是不是早就凭功劳升上去了。”
呦,开始谈心了?
我心中一动,想要就坡下驴,多争取一点时间,门外却突然严肃起来:
“但是,正因为所有人都会有想要换脸的时候,‘纱’才是个可怕的东西。”
“我不想继续纠缠过去的事情。直说了吧,莫青的视频有问题,你瞒不住我,第零批的4块‘纱’在你这里,对吗?”
“那天离开莫青家的男人你扮得惟妙惟肖,连体态分析都失效了,这是第零批‘纱’的独有功能?”
我心头一震,只来得及将手机中的操纵软件删除,门锁处的框体便爆裂开来。
7
大门以铰链为轴旋转着,我被扇倒在地,紧接着便被死死压住。
眼皮底下的砖缝里是绿得发油的陈年水垢,我甩掉镜框,不顾脏水蹭到脸上,疯狂摇头咒骂。
心里却在暗暗祈祷:千万不要发现啊!
粗糙的大手像犁地一样走遍我的口袋,随后还进展了到衣裤内侧、鞋袜之中。
很快,他便将镜框捡起端详,从长条镜角里抽出了一张卷成圆柱的薄片。
摊开一看,是一块第一批生产的“纱”品,关机状态下半透明的晶体,闪着迷炫的光。
“私藏违禁品可不是什么好事,你妈妈一定不想看到你这样。”
搜查许久后,郑义终于抱着失望和歉疚的表情将我扶了起来,离开时还不忘撂下一句说教。
不过他总归是放了水,没有让我接受行政处罚。
我大口呼吸,艰难地活动了一下脊背,挪步到镜子前。
一张满是脏水的面庞露出悲哀的神情,但转念一想,又轻笑起来。。
我不断摆出各种表情,镜子里的人也亦步亦趋,直到那份让人不安的感觉渐渐消散,才停下来。
对自己的脸都有些陌生了啊……
我在脸部轻轻一抹,将薄如蝉翼的面皮揭了下来,露出与先前并无区别的脸孔,长呼了一口气。
刚才我就是在赌!
赌郑义匆忙之下会被眼镜吸引,产生思维盲点,想不到可以暗度陈仓,将最重要的东西隐藏在明面上。
什么意外都无法改变今晚的行程。
我将工作服手搓洗好,换了件发黄的白T,往已经肮脏的牛仔裤内穿了件运动短裤。
犹豫了一会儿,套上曾经最喜欢的夹克外套,径直钻进了家门口的胡同。
在另一个热闹的角落里,身着短T短裤的陌生年轻人钻进了黑网吧,将牛仔裤和夹克衫永远留在了垃圾桶里。
“纱”能改变相貌甚至体态,但想要脱离天眼的分析,就得不断丢弃曾经陪伴过自己的衣裤、发套,改变语气、口癖,不断向过去告别,什么也别想抓住。
我掏出了母亲留下的几封书信,里面是一些关于爱和宽恕的寻常告诫。我曾将它撕碎,思念难当时又拼合起来。
这次,我决定读上最后一遍,并烧成了灰烬。
“Le visage est la fragilité exposée sur la peau des autres.”
“面容是裸露于皮肤上的脆弱。”
如今我也已成为了那个自诩正义,利用他人脆弱的人了。
母亲会讨厌这样的我吧?
但哥哥还在等着我,现在不想,也不能回头。
我打开U盘,里面满满当当,存着李尚德的作恶记录。
“一百个人的责骂是欺凌,一万个人的欺凌是正义。”
这是他曾在母亲发帖自证时,自以为高明而引用的话语。
那好,我这就来请你体会一下什么叫作正义。
8
第八天,铺网。
法网!
一天之内,全国上百家媒体向警局打去采访电话,不论是否接访,都赶制出了一系列新闻。
热搜铺天盖地,全在报道新建立的“反匿名暴力民间诉讼团”。
据说他们正筹划着成立一个公益协会,而李尚德的刑事判决结果就是金字塔底部的基石。
“自来水”的力量无穷无尽,我没有想到,哥哥的刑事判决书居然会从犄角旮瘩里被好事者扒拉出来。
他们兴奋地发现,当年焚纱运动背后,竟然还藏着天大的冤屈——
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原本在名牌大学名列前茅,前途无量,面对母亲的死亡求告无门,最终放弃一切,以身复仇。
哥哥在杀死许舟这个网暴罪魁、杀母凶手后,还收集了他另几起犯案的证据,呈递进警局,对于许多受害者的心理创伤给了一个交待。
这是那些在“纱”之动乱中失去亲人的人午夜梦回,几度挣扎,却不敢执行的事情。
当年的受害者们集体发声。有人给卫丰寄去了礼物,有人直接向检察院投递信件,要求减刑。
可是卫丰杀人的证据确凿,重新判决太过困难。
一些自称理性的人随即站出来呼吁,转而投入到李尚德的案件中。
我蹲在电脑前看着这一出好戏。
我很清楚,郑义用膝盖也能想到是自己在推波助澜,但这事与莫青那次不同,一合情、二合法,说得再难听也就是一个煽动民意的阳谋。
郑义不会在这里横插一杠——除非他想代替李尚德承受全社会的怒火。
说是怒火言过其实,这个诉讼团体只有两三百人,有足足两成网暴过母亲。浑水摸鱼找刺激更是的不知几何。
但这种人才是舆论主力。
在他们面前,李尚德这个无权无势,又足够邪恶的家伙是一个用来挥霍道德热情的“完美罪犯”。
那些不怎么谨慎的商业媒体,已经开始这样称呼他了。
李尚德小区的伸缩门差一点被蜂拥而至的网红拆了下来。
跳艳舞的、寻亲的……一堆短视频UP齐聚他家楼下,逼得小区不得不增设保安,转为业主刷卡准入。
为了尽快结束这场混乱,法院也开了一路绿灯。
自诉转公诉、直播审判、宣读罪证、以侮辱诽谤罪判决入刑。
所有暗流汇集,将程序正义推向丝滑的极致。
郑义作为宣传口上的“门面”人物,直接被调去新成立的匿名暴力重案委员会,每天看电脑看得眼冒金星,累的牙根痒痒。
他前来试探我的频率断崖式下跌,倒成了一个意外之喜。
9
几个月过去,在协会成立、屠榜热搜的一片欢庆声中,有两人愁眉苦脸。
一个是李尚德的前妻,正为十八年后儿子的公务员政审愁得睡不着觉,另一个就是得空翻阅了卫丰资料的郑义。
卫家兄弟两个,哥哥温文尔雅、弟弟活泼急躁。因为父亲早逝,又是长兄,卫丰算是淌着“听话懂事”的夸赞长大的。
去年卫桐身死后,卫丰趁着警察无暇他顾,先一步找到了许舟,一怒之下将他捅死,而后自首。
因为几十个熟人联名出具了求情信,并伴有自首、激情情节,才硬生生争取到了一年的死缓收监。
这些资料郑义曾烂熟于心,但如今那份求情信再次引起了他的注意。
信上几乎将卫丰描述成一个完美的孩子——从不打架闹事、急赤白脸。
母亲作为公司的王牌研究员,家庭富裕,却能耐着性子在乱七八糟的创业公司里干了半年人事,着实有够冷静。
收监近一年,卫丰表现优良、情绪稳定。按《监狱法》规定,缓刑到期后他将自动转为无期。
但就在这节骨眼儿,他将入狱的李尚德打成轻伤二级,就此失去了减刑的机会。
有阴谋!
10
“你说你,冷静了一辈子,怎么偏偏两次最该忍的时候没忍住呢?”
会见室里,郑义试探性地开始唉声叹气。
他现在严重怀疑卫丰故意打人。
但这不是在寻死吗?
其实他并不想看到这张自己亲手捉拿过的,曾失魂落魄、满脸鲜血的面庞。
但就和卫鸣一样,如果想要调查真相,找到第零批“纱”,他的时间也不多了。
后天,卫丰就将迎来注射死刑。
“哪有那么神?都是他们为了帮我缓刑,夸大罢了。是我辜负了他们。”
青色发茬下,那对粗如香蒲的眉毛像雕塑一样沉重,整张脸如奥古斯特·罗丹的《思想者》一样沉默平静。
正因为如此,他的话显得相当没有说服力。
“胡说!”
郑义一拍桌子,单刀直入,双眼眯成两条直线,钉在他眼前。
“我有一个最合理的推断:你弟弟才是杀人凶手,而你在帮他顶罪!”
卫丰和卫鸣一样瘦削,剃了监狱里的卡尺头后憨气十足。那双死鱼眼除了会眨巴,没牵起任何构成表情的面部肌肉。
这张脸的面瘫程度难得一见,制作“纱”时的“无表情”数据,说不定就是他提供的。
“你可能还不清楚,卫鸣在外面搞事情,死了1个女孩儿,把李尚德送了进来。
“现在看来根本是害了你!没有第零批‘纱’,他干不成这事儿。”
郑义一瞪眼,嗓门大开:
“他想干吗?!”
“侮辱诽谤、非法集会、持有重大违禁物品,还有杀人嫌疑……你难道就这么干看着?”
卫丰的嘴唇抖了抖,眉头纠成一团:
“许舟的事法院已经判了,是我杀的就是我杀的。等我死了,一切就会平静下来了。”
“等你死了?他怕是别用什么手段,把监狱给掀了!”
郑义不忿道。
但卫丰变成了茅坑里的石头,任凭自己如何追问,他都又臭又硬、缄默不言。
“你要知道,像你这样冷静的,都是大反派!”。
郑义摇了摇头,脑中琢磨着卫丰透露的信息。
如果是复仇的话,某种意义上卫鸣已经成功了——李尚德妻离子散,丢了工作,虽然只坐几个月牢,但是身败名裂,这辈子都得笼罩在刑事犯的阴影下。
他还有什么目的,总不能离谱到劫狱吧?
11
深夜,郑义突然被自己的大胆猜测弄得心惊肉跳。
“纱”可以做到这种程度吗?
不确定,但最好不要赌。
他骨碌碌从床上滚下来,抓上一条卡通T恤就往监狱赶。
都2035年了,监控和检查设备可不是摆设,要真让人闹出什么风波,非得被领导呛死不可。
……
深夜的监狱寂静得如同深山老林,傍晚时分的风波如烟散去,没人有兴趣多停留一会儿。
毕竟类似的事情,他们看的不少。
“不算大事”。
年轻的狱医指了指躺在床上,神志不清的卫丰:
“估计是心理压力太大,吃了一堆苯海拉明。不过那是抗过敏药,三分毒,没吃够,只会造成惊厥、视障、发音困难,顶多算个自残。”
“自杀倾向在死刑犯中也算常见了,慌不择路啊……”。
郑义没听他罗里吧嗦地感慨,直接上手解掉衬衫扣子,想要把卫丰扒个精光。狱医骂骂咧咧,一巴掌甩他手上:
“过分了啊!监控看着呢,要想我被开除你就直说。”
不是一个系统,能进来已经够面子了,万一出什么意外,少不得得背个大锅。
郑义讪讪收回手,两眼滴溜溜地盯着卫丰转,盘算着仅存的调查机会。
“那这行刑是不是得缓两天。”
“不用,他属于屡教不改的那类。身体上没有大碍,得按时上执行车。”
12
郑义就知道,卫丰要上刑场,卫鸣绝对不甘寂寞。
第二天,新成立的反匿名暴力诉讼协会在网上挂出了整整283个网络账号,以及成千上万条言论暴力的证据。
时间从2030年跨到现在,包含了卫桐、莫青等6名死者。
协会已经声明,要对这283个藏在阴影里的“曱甴”发起集体诉讼,其中甚至有不少自己人。
一时间群情哗然,争议四起。
许多人的矛头突然调转,指责协会占用公共资源,打一场没什么意义的战斗。
首恶伏诛后,零散言论很难有足够的效力支持网络暴力与死亡的因果关系。协会的所作所为被认为是搏眼球,赚流量。
看过委员会几百起网络暴力卷宗,郑义对此倒是毫不意外。
对很多人来说,现在300人,以后就可能有500人、1000人,直到自己的脸被刊登在法制日报上,那还了得?
网民可以吃瓜或忧虑,但对郑义来说,舆论压力却是实实在在的麻烦。
作为匿名暴力委员会的扛把子,他焦头烂额,立马找到了协会负责人洽谈。
事实再一次证明,在“纱”面前,人脸识别的身份认证如纸糊般脆弱。
负责人老爷爷上网唯一的活动是用VR设备学习广场舞,对郑义的问题一问三不知。
被社会寄予厚望的反匿名暴力协会,如今也成了被扔出来,引爆仇恨的工具。
看起来,卫鸣已经迷失。
他的所作所为超越了普通的违法犯罪范畴,成了维稳相关的政治问题,找到他变得刻不容缓!
而现在,有一个缺德,但唯一的机会。
13
三天后,卫丰行刑。
他被监狱里的人押上执行车,注射、死亡,拉向殡仪馆火化。
郑义和几个便衣同事混进了另一位百岁老人的送葬队伍中,一边等待着卫丰的尸体运到,一边不露声色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瘦削、浓眉、爱大跨步、脖子前倾、吊三白眼、柔声细气、身高……面部只是人类的第一特征,监控视频难见细节,但专业人士的肉眼观察锱铢必较。
他询问过专家,“纱”不可能够改变一个人所有的身体习惯——脑科学没发达到这个程度。
这么多经验丰富的观察老手,卫鸣任何一个残余的特征会被快速发现。
他要么戴“纱”前来,被守株待兔;
要么不到场不露面,抱憾终生。
这招有点损,但也捏着鼻子用了。
灵堂内,百岁老人的白事本就气氛轻快,哭灵人800元一场的嚎啕被炎炎夏日填充得阳光明媚。
郑义等人四处乱走,除了后台那些接触不了尸体的地方没有去过,它们将馆内在场人员认了个遍。
远处,苍白色的殡仪车缓缓驶来,因为没人购买装饰车头的菊花,显得空空荡荡。
尸体躺在推车上,白布下露出一截青色浮肿的手指。
路过追悼堂的时候,声情并茂的哭灵人瞥了这边一眼,那一刹那的颤声像是对这具孤单尸体的施舍。
业务室登记,遗体整容室打妆,很快卫丰便被推到了火化室里。
郑义紧随其后,看见一排排银光闪耀、大坟包似的金属火化炉。
人高马大的引导人员打开了炉门。几位警探转头四望,却没有看见半点儿卫鸣的影子。
尸体即将推入火化炉,工作人员惯例默哀。
郑义心有不甘,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凑上前去,抹了一把遗体冰凉的面庞。
面前的卫丰面颊好像比刚才凹陷了一些,且刚画完的入殓妆几乎淡褪了,隐隐露出青黑色的皮肤。
工作人员有些狐疑地看着郑义。同事急忙出示了证件,才让他没呵斥出声。
不一样!
郑义头上冒出一串冷汗,看着尸体一点点被焚化炉熊熊燃烧的巨口吞没。
他的眼前浮现出卫桐一步步走在河边的场景,他曾幻想过,如果自己在场便能救下她了。
这次他终于在场了,却没有敢喊出声。
他只是怔怔地站在原地,手中紧攥着一块面膜似的纤薄皮套。入殓师打下的厚实妆粉染白了他的手掌。
长得几乎一样,可卫丰的嘴唇没有那道圆形疤痕,眉角也没有浅浅的伤疤!
终于找到一块梦寐以求的第零批全脸“纱”,但此刻郑义如堕冰窖。
卫鸣似乎确实来了,只是居然是用这种方式……如果顶罪属实,现在真凶赴死,算不算一个完美的结局?
那卫丰又在哪儿?
这一刻,卫鸣那张略显稚嫩、局促的蜡黄面庞闯入郑义脑海。
作为证物,他的手机里还存着卫桐书信的相片。
像所有最普通的母亲一样,她嘱咐着自己的两个孩子遵纪守法,好好读书,好好工作,结婚生子,成家立业,过上幸福的生活。
……
追悼堂中,百岁老人的哭丧已经结束,哭灵人蹲在房间角落嚼着金嗓子喉片。
郑义从火化室走了过去,身子骨不再挺得笔直,显得无精打采。
他站定在哭灵人面前,挡住了天空垂落的刺目阳光。
“有个生意。等会儿里面出来个骨灰盒,是个误入歧途的小伙子,家里没人送悼。你抱着哭一场,500块钱,干吗?”
14
随着“卫丰”执行死刑,似乎有些东西已经尘埃落定,网络中的风浪渐熄,郑义也难得地空闲下来。
两个月后,李尚德出狱了。
协会像猎犬一样闻讯赶到,再次发表了万字长文,谴责同类型犯罪刑期过短。
没掀起任何波澜。
网民们认定了双方都不是什么好鸟,还有“内部人员”煞有介事地分析了李尚德在莫青事件中,能够从协会拿到多少分红。
然而出狱第二天,李家父母就顶着花白的头发,带着口罩墨镜来到警局报警。
儿子失踪了。
通过辖区天眼系统分析,他大半夜的裹了外套,翻窗出门进了一家夜店。
他在白花花的人山人海中摔了一跤,然后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不见。现场只留下他穿过的外套和长裤,以及一个去年“焚纱”前购买的假发。
“操!”
郑义突然意识到什么,腾身而起,头脑一阵眩晕。
他想让同事们去机场、高铁站和高速路口,排查身份证,但并没人听他一个基层吉祥物的调遣。
他自己行动,飙车到殡仪馆后,直接调取了全馆监控,一分一秒地查看,最终发现了一个形迹可疑的火化室工作人员。
监控里,那名员工抱着装满骨灰的木盒走出后台操作室。
殡仪馆走廊上,半个世纪前就建好的老式水磨石反射着天顶乳白色的灯光,笼罩了他瘦小的身体。
他将骨灰盒带进了转角的卫生间,过了一会儿出来,将其放进了存放室角落那个常年无人领取盒子的铁架上。
找来问询后,那人解释道,在“卫丰”火化当日,他早已经请假在家休息了,不可能出现在殡仪馆后台。
15
郑义不死心,将画面调回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刻。
2X,4X,8X……直到32X大小时,终于能够模糊地看到,他的手指上似乎沾了点灰白色的粉末。
他继续行走,不紧不慢,像一个骑士骑着战马路过敌军的坟场。
作为一个幸存者,他的骄傲表情一览无余。但那种骄傲和轻蔑并不属于这张脸,甚至不属于这个名字。
在进入存放室前,他将沾了骨灰的手指摊开,露出一枚黑色的石头。
已经氧化的外表下,是数百万个损毁的微型传感器和复杂电路,以及普通“纱”品所不具备的大脑探针。
它们曾经耗尽了创造者的心血,也害死过很多人。
它滚过那人指间的缝隙,哐当一声,砸落在垃圾桶里,并已经在两个月前和各色垃圾一起打包运往处理站,泥牛入海,再也不见踪影。
“纱”的原材料性状优良,唯独不耐高温。数百度高温下,会在几分钟内皱缩、氧化变质,成为一团漆黑的结晶。
卫丰一块、卫鸣一块、自己一块、烧毁一块。
第零批“纱”,正好四块。
郑义的眉头纠成一团麻花,有一些被愚弄的愤怒,但更多却是对卫鸣铸下大错的担忧、惋惜和悲哀。
原来这始终是一场复仇。
至此,官方记录上“卫丰”伏法,证据层面上“卫鸣”已逝,而现实中,李尚德恐怕已经在下面和卫桐道歉了。
回想起来,自己见到的一直是卫鸣原本的面庞,它柔弱阴沉,面黄肌瘦,早已不复曾经的活泼,让人不得不感到同情。
但现在看来,他已经被那份匿名的特权浸染得太深,僭越法律、设计杀人,自己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找到他们,找“回”他们。
郑义稍一思考,便驱车前往李尚德家。
16
万家灯火下,兄弟俩藏在李尚德家窗户旁,看见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在相互给对方洗脚。
他们艰难地弯下腰,又再次艰难的直起来。随后还打电话询问警局,嘱咐他们尽快帮忙找到儿子。
卫鸣不满地盯着卫丰:“你在李家再待两个月不是更安全吗?干嘛这么快打草惊蛇?”
卫丰往楼上看去,那陌生的窗户上挂着几件衣服,是老人为儿子回来而特意洗的。
他叹了口气:“哪有这么简单。不到半天他们已经开始疑惑了。再不走,明后天就能被揭穿。”
卫鸣耸了耸肩,看得出来不太相信。
“还是你哥比较聪明。”
郑义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一双锐利的眼睛将二人逼退两步。
“口味、审美、习惯、癖好,甚至性格缺陷、过往记忆,那些东西相互糅合才构成了一个人。就算你们调查所有,尽力扮演,细微的不协调也瞒不过朝夕相处。”
这是一条死胡同,卫鸣懊悔自己的大意,而卫丰冷眼看着郑义。
他板着脸询问二人:
“我刚才说的那些,你们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除非你们选定一张脸,和其他人重新认识、交往,一辈子戴着假面生活下去,否则,作为一个永恒的陌生人,你们将永远没有家。”
“可如果‘纱’在手上,你们能忍受得了任意匿名的诱惑吗?暴力是人类最原始的权力来源,‘纱’将它从文明的扣押下交还个人。如果今天带着‘纱’离开了,你们觉得自己是谁?”
“是卫丰和卫鸣两兄弟?是天才科学家卫桐的儿子吗?不!你们只会在某个——甚至是很多瞬间,成为伤害另一位母亲的野兽。”
“即便是作为一个普通公民,我也不希望让‘纱’出现在世上。对于人性的最大可能来说,它不是什么美容、医疗耗材,而是一张恶魔的面具。”
听罢这段发自肺腑的独白,卫鸣的目光变得更为警惕了,
“至少对我来说,一个名字,一个身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可以救出哥哥,可以为母亲复仇,面对不公也不用再畏首畏尾。”
“权力只是工具,而我决定不将它让渡,要掌握在自己手里。”
他摊开手掌,将“纱”贴在自己的脸上,传感器捕捉到生理信号,根据事先设定的脸模调整结构,变成了一个歪瓜裂枣的年轻男人。
郑义牵动了一下嘴角,看不出悲喜。
“那你呢卫丰?要跟着他胡闹吗?”
卫丰无奈一笑,将口袋里的纱交给弟弟,慢慢走到了郑义身旁。
“卫丰已经死在了刑场,从明天开始,我就叫卫鸣了。”
“我会上大学、工作、娶妻生子,拥有一个家。每年还能去母亲的坟前祭拜。”
“会算上你那份的。”
他突然一把抱住了郑义,力道之大令后者险些摔倒在地。
卫鸣一愣,立刻从小巷跑进了繁华大街。
郑义瞬间撂倒卫丰,却眼见着卫鸣木藏于林,迟迟没忍心拔出腰间的配枪。
“狗屎!每次都这样,所以我才不能升职!”
他自言自语骂了一句,拉起了地上的卫丰。
“话说,你真不怕那小子越玩越大,把自己玩死吗?”
“我只能选择相信他。”
“而且我早说过了,他和我不一样。”
“他要去哪儿?”
“不知道啊。”
“希望不是恶魔的聚居低吧……”
“我觉得……他也好,‘纱’也好,应该都会前往充满希望的地方吧。”
次年,政府出台政策,将每块纱重新雕刻了编号,并严格规定了“纱”不被允许使用的场景。
政府强化了匿名现实犯罪的惩罚力度,完善了天眼系统的体态分析功能。
“纱”正式进入了人类的日常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