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罪书(二)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下)

        听得出了人命,几个打过死者的人顿时慌了神。

  打过架的都知道,这种开团战的情况下,一般都是逮着一个就往死里揍,根本不会出现谁东打一棒西敲一锤的情况,谁自己打过死者自己心里是最清楚的。

  就着仲夏的晨曦,一场逃亡行动便就此拉开序幕。

  参加此次逃亡行动的共三人,分别是陈红军、颜嵘和谢军。

  那年京华大桥还没建好,京华江将整个京华县城一分为二,主城区在北,而车站在南,他们第一反应是去车站,于是三人找了一条渡船将他们送到了河对岸。

  到岸上之后,颜嵘提议说不要坐车,因为事大了,对方一定会报案,如果坐车,沿途的派出所肯定会将大家截住。

  几人便又沿着河走山路,顺流而上走了大半天到达了隔壁的东河县。

  前往东河的路上,几个人曾回忆过自己都打了对方哪里,可是总结出来的结果是,每个人都只打过对方的身上,均未打过对方的头部。整个路途,顿时变得沉默。

  三个曾认为彼此都是生死之交的兄弟,在这番统计之后,就这么被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薄膜隔离开了。

  心,散了。

  见这状况,陈红军知道,该散伙了。不信任的种子既然埋下,再一起逃亡,没被警察抓住,自己几人就要该反目了。

  多疑,是人性的本能。

  ······

  同饮一江水的东河,并未如同京华那般因城区整体搬迁而显得充满了活力。

  这座似乎并未感受到经济大潮冲击的县城在夜里显得是那样的静谧,这种平静或许用一潭死水来形容会更为恰当。

  三个人买了东西就着夏夜的河风在河边吃着,大家都默默的吃着,一句话都不说。

  吃完之后,陈红军将跑出来时身上带着的那两万块钱,拿出一万分给了颜嵘和谢军,大家还是什么都没说,但大家也都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

  河风徐徐,江水滔滔,带走了他们留下过的痕迹,也带走了他们那尚未成熟的“兄弟情义”。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学同日死那是电视里的桥段,现实中能大难临头各自飞就不错了,更多的则是死道友不死贫道。

  而今日过后,他们也将不再是在京华鲜衣怒马的“少年英杰”,而是即将远走他乡的孤狼。

  忆往昔,也曾鲜衣怒马少年时,一夜看尽长安花。

  ······

  因逃亡而远走他乡的感觉,并非如同电影里所轻描淡写的那句“跑路”般激情和洒脱。

  前者是有家不能归,从此过上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而后者则只存在于电影中主角的言语间。

  那日子,真的不美好。

  ······

  在逃亡之后的半年,颜嵘回来投案;逃亡之后的三年,谢军投案。

  只有他们当年的领头人陈红军依旧四处流浪着。

  用陈红军自己的话来说,那日子不是人过的。

  ······

  烟雾萦绕于他的脸庞,迷惘的眼神中透着一丝缅怀,还有些许不舍,他用那沙哑而又平静的声音在讲述着自己的往事,也在给眼前的老同学和后生仔们说一段关于赎罪的故事。

  那二十年间他几起几落,从一个工地搬砖的做到了小工头;从一个厨子做成了饭店老板。

  据他描述,最风光时自己租的屋子里仅现金就存放着了两百多万,那还是十年前的经济状态下。

  钱变得越来越多,多到填满了他的柜子,却填不上他心中的孤寂。

  他越来越睡不着觉,或许换谁租的房子里放着两百多万的现金,也都会睡不着,但却都不如他这般煎熬。因为一旦被偷,他将一无所有。

  最让人无法安心的还不是这些阿堵物,而是每夜楼下的停车声。他不知道警察会在哪天敲开房门,将他带走,毕竟他犯的是命案。

  这种不安他不愿意去承受,可是他没得选择。

  没有身份证,在别人已经拿着小卡片四处付账的年代,他依然得揣着现金逛街。

  当别人挥舞着钞票四处置买房置铺的时候,他的钞票跟一堆废纸没任何区别。

  他有过女朋友,可是终因无法给人家一个结果,而错过了属于他的缘分。

  他想家,他想他的母亲,因为他的母亲是带着他改嫁的,他的母亲只有他这一个孩子,可赚再多的钱也不敢向家里送去一分。

  他自己心里知道,他砸了那个人的头部,也许那就是致命伤。

  他坚持着,他等待着,至于自己在坚持什么,在等待什么他自己都不清楚。

  望前路,不知何去何从;再回首,却已无归路。

  ······

  “他们都是自首的?”陈红军喃喃的说道,似是在询问,又似是在自问,这让他这二十年的东躲西藏变成了一个笑话,他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二十年了,合着就我TM一个傻子。”

  瞠目结舌之余是打心底而来的愤怒。

  那已然布满血丝的眼睛中写满了羞愤,写满了不甘,写满了遭遇背叛的难受。

  “你家门还没被我们跑烂,谁TM联系的上你。那么多次清网行动你电视上看了你不知道去问啊。”刘建军看着他这样子,气也上来了。

  多少次清网行动,由于他们是老同学,局里总是让他去做陈红军爹妈工作,想劝陈红军回来投案自首。可每次得到的结果除了再次无功而返便是老太太那灰白双眼中浑浊的泪水。

  他们从小学一直到高中都是同学,小时候他没少去陈红军家玩。他学习好,老太太就很喜欢他,总盼着自己儿子也能跟他一样。可谁知道最后每年的前往他家不再是去玩,而是去劝他儿子投案。看着昔日慈祥的长辈早已对生活失去了期望,他的心里也一样不好受。

  如果不是陈红军这次阴差阳错在外地被抓了,刘建军自己都不知道他还能去见老太太几次。或许在老太太的心里,这个儿子怕是早就不在了吧。

  他脑中总是回荡着老太太带着哭腔的话语

  “建军,要是见到我家小军,记得告诉姨一声儿。就死了,也得见个人啊,也趁着我这身子骨还走的动,好歹给他收拾收拾吧。我带他来这世上,不能给我尽孝也得让我送送他啊。”

  父母对子女的爱在这一刻得到了极致的诠释,而陈红军所未曾感受到的这种爱的诠释,这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人这一生都无法体会到,相信也没谁愿意体会。而恰恰是这种时候,作为子女的,才真正能体会的到父母对子女的爱是多么的纯粹。

  刘建军每见一次老太太,心里总是堵的不行,每次从老太太那儿回来他也一定会去自己爹妈那一趟,看见爹妈安好,他就很安心。

  他,真的很幸福。

  ······

  “我能见见我妈吗?”陈红军问道。

  “不能,在判决之前除了我们和律师,你不能见任何人。”刘建军答道。

  “建军,帮帮我吧,我这一进去没个十几年怕是出不来了,让我见我妈一面吧。”

  陈红军颤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哀求,在外面逃亡的日子,他从未有过这样思念母亲的感觉,而回到了这里,一切的情绪仿佛决堤般的涌了上来。

  这或许就是近乡情怯的另一种体现。

  情感是人类之所以为人类的重要衡量标准之一。他是嫌疑人没错,但是他当年所犯下的罪行还并不能说明他是丧心病狂良知泯灭的变态。

  最终,陈红军依旧未能如愿的在这里见到他的母亲。

  一切手续办完,已然临近傍晚,在办公室内吃完晚饭之后,刘建军递给了陈红军一根烟。

  “一回儿就送你进去了,还有什么要我转告你家里的吗?”刘建军问道。

  “我被扣押的那张卡里还有四十多万,你交给我妈,告诉她把身子养好,等我出来再给她尽孝。”陈红军答道

  “你这整的跟交代遗言一样,跟你说了判决之后你妈可以来看你,我这么去跟她说,老太太指不定还以为你得打靶呢,没病都得让你吓出病来,自己到时候跟她说。”刘建军没好气的说。

  ······

  夕阳下这对少年时代的好友再次踏上了同一辆警车,与上次将他接回来不同的是这次他要是亲手将他送进去。

  两个民警坐了司机和副驾驶的位置,刘建军则是和另一个民警将陈红军夹在后排的中间坐着,车辆缓缓的驶向了京华县看守所。

  陈红军看着窗外的夕阳下那些散步的人群,脸上写满了羡慕。

  这一刻,也许他想到了他原本也会是这“大军”中的一员;他也曾是这“大军”中的一员;或许他更想到了那个陪伴他多年无奈离去的女子;他想到了他的母亲和他原本应该拥有的孩子。

  路过一个广场,刘建军拍了拍他指着路边说:“坐那儿的那个穿灰色衣服的是你妈,就旁边站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姑娘旁边的那个老太太,那姑娘是你侄女。”

  老太太一直脸对着马路这边,脸上布满了微笑,只有那双灰色的眸子,向别人诉说着,她在用心等一个人,等一个原本以为再也等不到的人。

  车内,这个漂泊半生,见惯人世浮沉的汉子,第一次,哭的像一个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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