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

做梦,大概是我们唯一与另一个未知世界有交集的时刻,而日复一日地做同一个梦,或许就是身处于那个世界的某个人,强烈地想要向我们传达什么。

大学毕业以来,整整三年过去,何溟只在距离家乡上千公里以外的大城市租了一个地下室,和家里人说自己正在为事业打拼,实则拿着三千的薪资整日在工厂里浑浑噩噩。二手笔记本时不时在关键团战时卡一下,听筒那边立马响起了队友恶臭的谩骂声,何溟默不作声,熟练地屏蔽掉了在场的九个人。

何溟不努力的理由有很多,比如竞争太激烈,比如老板太苛刻,再比如他认为自己应该活不太久。

这个说法从何而来呢?三年前毕业那晚,他怅然若失地去酒吧喝得烂醉,被朋友扶回家后倒头就睡。奇怪的是,第二天醒来,何溟不记得昨晚自己是什么时候喝倒的,却清楚地记得自己做了一个梦。

眼前是一座高大的雪山,自己正处于山脚。他费力地抬头往上看,退后了好几步才得以看清那穿破云层的银峰。

“去雪山之巅,我会在那里等你。”一个魅惑的女声在何溟的头顶上方回响。

梦醒后,何溟并没有把这个梦放在心上。他在那时永远不会想到,接下来的三年里,自己都将无法摆脱那座雪山,那个声音。


何溟一直很少做梦,偶尔做梦也是因为某段时间压力太大,身体太过疲惫造成的。可当第一次梦到了雪山后,做梦似乎就成为了他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件事。

闭眼入睡,雪山的轮廓便慢慢开始在他的脑海里被勾勒出来,接着依然是那个女声在召唤他。何溟认为,梦都是荒谬且无意义的,所以最开始,他完全不理会那个声音,自顾自地在雪山脚下闲逛,等待着天亮时分梦自我破碎。可之后的每一晚,他只要一闭眼,再睁眼时,雪山就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仿佛是某种无法摆脱的宿命。

某一晚,当雪山再次出现时,何溟终于无法忍受了。

“你到底是谁?”他对着头顶翻滚的云雾问道。

“我叫雨,是掌管这座雪山的神明。只要去到雪山之巅,我就会满足你的一切愿望。”

何溟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做这种莫名其妙的梦,是因为自己强烈的欲望,以至于连着这么长的时间里,都被欲望召唤。

反正在梦里闲着也是闲着,何溟开始尝试着往上爬。

事情到这里终于有了变化,何溟在第二天夜里真正地感到了恐惧。

那晚他同往常一样进入睡梦,可再睁眼时,他所处的位置,变成了他上次爬到的地方。

“去雪山之巅,我会在那里等你。”


夏天的工厂等同于一个巨型火炉,风扇极其有限,老员工们早早地就占好了位置。

班长不出所料地给何溟安排到了最角落里的机台,那是老员工们挑剩下的,没有风扇,没有水空调,只有机器的轰隆声和散发的热气。

旁边的那个机台也没好到哪里去,安排的同样是一个和何溟一样的临时工。

传送带永无休止地传送着一个个零件,让人看不到希望,何溟拿着工具重复着手里的动作一遍又一遍,但桌上还是渐渐堆满了刚出炉的零件。

热到恍惚时,何溟的眼前突然浮现出了那座梦里的雪山。

他转过头,向不远处的那个临时工问道:“你去过雪山吗?”

对方用相对来说干净的胳膊擦了擦顺着鬓角往下滴的汗水,说道:“没去过,我哪儿有那钱和时间啊?”

“我去过,我还认识雪山神女。”

“……我看你是热昏头了。”

同事话音刚落,何溟就从椅子上倒了下去,零件散落一地。

吵闹的轰隆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雪风的呼啸声。

“你来了。”女声在他的头顶响起时,何溟竟然觉得有一丝安心。

“我昏倒了,也算做梦?”

“这不是梦,是现实。”

何溟冷哼了一声,却没停下登山的脚步。

要是能一直待在这里也不错,起码不用去面对那些烦人的机器和非人的环境。

还有自己失败的人生。

但梦总是会醒的,哪怕有的人不愿意醒。


何溟再次清醒时,等待着他的是成为无业游民的现实。

工厂最终支付了他所有的医药费,并且结算了他的工钱,也算是仁至义尽。

但回到地下室后,何溟依然感到无比痛苦。

不是因为失业而痛苦,而是对自己的境遇十分不满。吃苦受累,却又一事无成,不甘于现状,却又只想要不劳而获。

话虽如此,但何溟并不是在审视自我,而是在抱怨,抱怨自己为什么没有有钱的父母,为什么没有富婆爱上他的剧情,为什么没有伯乐赏识。

在他怨天尤人之际,何溟不由得想到梦里神女的话。

去到雪山之巅,她就能满足自己的一切愿望。

说不定,自己真的就是那个天选之人呢?

可倘若把这件事说给任何一个外人听,何溟大概都会被认为是一个疯子。

但两个世界或许真的会有交汇的时刻,而自己,或许就是那亿分之一,十亿分之一。

现在看来,当时的何溟不是没有路可走,只是他自己舍弃了双腿,选择了那对虚幻的翅膀。


雪水从脚下流过,飞鸟在上空惊叫一声,却看不见踪影。

何溟一口一口地呼着白气,每一步都陷在深深的雪地里。但在这里,他不会有寒冷、饥饿、疼痛等一系列具体的体感,他只能感到疲惫。这里也没有黑夜,身边永远都是雪白一片。

何溟曾摔倒在雪地里无数次,身上的伤也本应该不计其数。狂风夹杂着冰雪将他狠狠地拍倒在地,脚下猛地一滑使他冻僵的手指下意识扶住地面,用力过猛导致几根手指瞬间断裂,如同破碎的冰雕。

他只会麻木地看一眼受伤处,很快又继续向前迈出步子。对于受伤,他早已经习以为常,可当人类失去了痛觉后,就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遗憾的是,何溟从未考虑过这一点。

退出梦境的情况有很多种,比如他实在是累得呼吸不过来,比如现实世界里有巨大的声响惊醒了他。每当何溟醒来时,恢复了知觉的他都会变得无比虚弱,更不对劲的是,他发现自己醒来的时间在延后。第一次如果睡了十二个小时,那么第二次大概会变成十五个小时,直到现在,他甚至可以连着睡好几天。醒来后全身的器官仿佛枯竭了一般脆弱,鼻血、牙龈出血、咳血也渐渐成为了很平常的事情。

身体告急,何溟也已经身无分文。地下室租金即将到期,地上堆满了空塑料瓶和最便宜的泡面塑料包装袋,准确的说是干脆面。电话已经欠费好几个月,何溟索性将电话卡取出来,把手机低价卖了出去,换来了最后一笔钱用来买水和泡面。

还差一点了,距离山顶就只差一点了。

在租金到期之前,在食物吃完之前,在身体还没有彻底停止运作之前,何溟赌下了一切,最后一次进入到了梦里。


何溟大口地喘着气,一是因为海拔高空气稀薄,二是因为他完全不能平复的激动的心情。

前路,云蒸雾涌,雪山冰峰若隐若现。这一次比任何一次都要累,何溟每走几步路就不得不停下来调整呼吸,他突然感觉喉咙里有很浓的血腥味,紧接着就控制不住地猛地咳嗽了起来,血滴在雪地里,格外鲜红。这还是第一次在梦里咳血。从未有过的巨大的雪风猛烈地鞭打着他,何溟在风里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要顺着山坡滚落下去。他不得不弯下身子,手脚并用地慢慢向上爬行。他无法克制地呕吐,但吐出来的只有血。

终于,飘在何溟脚下的不知是雾还是云,寒光耀日,白雪在肆意地燃烧。触手可及的白云在上方不断生长、盘旋,亿万吨的雪,仿佛足以洗净整个世界的浑浊。山顶还有一个犹如明镜的湖泊,白云群峰皆倒映在其中,山色天影融为一体,旖旎如画。

何溟倒在松软的雪地上,狼狈不堪,或者说是残破不堪。

“欢迎来到雪山之巅,无人之境。”

熟悉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阳光下的一团雨雾逐渐化为人形,飘浮在半空中:是一个拥有一头白得发光的长发的年轻女人,她的相貌可谓是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不过何溟已经没有心思惊叹对方的美貌了。

“救救我,我快死了……”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一切都在快速流逝。

“我说过的,会满足你的一切愿望。所以你不会死,我会让你得到永生。”

她张开双臂缓缓下落,直到与何溟的身体融为一体。

何溟先是感到一阵恶寒,紧接着心脏传来刺痛感。短暂的疼痛折磨之后,何溟身体上的不适竟然全都一扫而空。

“接下来,你可以选择永远守护这座雪山,也可以选择找到下一位继承者。”雨的声音从何溟的胸口处沉闷地响起。

“那你呢?我的其他愿望呢?我不想待在这里,我想要在现实生活中有用不完的钱。”

“我已经解脱了,而你,慢慢在这里赎罪吧。”

在此之后,雨再没出现过。

…………

何溟的尸体在房东收租金那天被发现,死因是心力衰竭。那时的他全身瘦得皮包骨,脸上是从鼻孔和嘴里流出来的干掉的血迹。


“几十年前的新闻可太雷人了,僵尸片看多了吧。”张晟无语地划走了标题名为“地下室惊现男性干尸”的新闻,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

不同于其他高三学生熬夜刷题背书,张晟只是因为被学妹拒绝了而失眠。

张晟想不通,自己如此优越的家庭条件和长相,竟然不足以成为和学妹上床的条件。

装清高的臭婊子。这是张晟最终给学妹下的定义。

他很讨厌各种条条框框,比如父亲已经为他安排好了高中毕业后出国的道路,比如出国深造后他就必须回国学着管理父亲的公司等等。

但哪怕比普通人走的路要轻松千万倍,张晟也还是非常不满意。

能啃老何必自己动手?难不成父亲还真觉得自己能做出什么事业吗?

要是能拿着父母的钱,自由自在地玩一辈子就好了。

又多看了几个无聊的古老新闻后,张晟终于有了困意。

意识朦胧间,张晟忽然感受到了一阵风,接着,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雪山脚下。

一个清澈的少年音在他的头顶响起:“去雪山之巅,我会满足你的一切愿望。”

“什么雪山之巅?你谁啊?”张晟仰起头不耐烦地大喊道。

“我是掌管这座雪山的神,我叫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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