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官

红色的光影还未完全褪去朦胧,叶老就已站在在村里唯一一条水泥路上静静地盯着自家的老屋。我在三旺家打完井水后往村支部走,在路上恰巧碰见了他。

我来到村里5年了。每年,叶老只有清明回村几天,并且他每次回来,都会站在水泥路上盯着自家的老屋出神,好像他不看着,就有人抢了他的去。

村里其他大大小小的老屋近几年内都重建成了新房。国家政策好,住房补助高,老百姓不用花几个钱就能住进新房。这么好的事,谁不积极响应?随着一座座老屋倒下,一栋栋新房拔起,最后只剩下叶老家的老屋还苟延残喘的待在那儿。去年清明,我试着征求叶老的意见,想让他也将老屋重修,这样,村里的形象会好一点,不然,这一破烂不堪的房子“独树一帜”,着实挺别扭。

“叶老,早啊!”我挑着水,走到叶老跟前。

老屋顶上的瓦片经不住雨水的击打,板着铁青的脸,支离破碎的躺在屋前南角,乍一看,还十分安详。枣树的叶子上还有淡淡的露珠,这是渐渐弥散的雾仅留有的痕迹。叶老已经年过七十,他的头顶只剩下了稀疏的细短的白毛。

“如果你是来叫我拆房子的,那就不要来了!”叶老看了我一眼,眼光随即又回到了老屋上。刚过清明,清晨的风还是带着点点凉意,井水泛起的杂乱无章的波纹像是进入了我的脑海里。

我笑了笑,急忙向叶老道歉:“瞧您说的!我就是去三旺家打了个水,在路上看见您了,顺便过来向您老问个好!”去年清明才被他好好批了一次,一句“这是祖上的东西,是宝贝,你懂个屁”到现在还弄的我心里发慌,我哪敢再轻易提这件事。

我回到村委会办公室,拉开陈旧的紧闭的窗帘。(说是办公室,只是在村民叶安全家的二楼租了个房间罢了!)刚要散落的灰尘缓缓浮起,一把血红的剑刺向我的眼,时钟滴答的,走到了七点。我摸了摸阳台上好久没有浇水的兰花,弯下身,轻轻地闻了闻,随即静静地坐在了木椅上,翻开昨日尚未处理完的文件。

清明前,县里的一群领导来村里视察工作,准备为几个村貌较好的村给予“美丽村庄”的称号,并且以之作为全县乡村建设的典范。

汽车在村口停了下来,一群县领导在镇领导和村里几名主要干事的陪同下一同视察。领导们看见村口家家户户都建好了的新房,很是高兴,随即就夸起了作为村支书的我来。镇长更是放肆称赞我的工作能力,说我哪儿都优秀。县委书记十分满意,示意大家继续往前走。

雨虽然停了,可地上还满是泥泞。镇长在书记的右手边说个不停,我陪笑着,怀揣着不安,走在书记的右手边。

一路上轻松愉快的氛围在经过叶老家破烂不堪的老屋时,戛然而止。书记因为笑而冒出的皱纹随之没了,他的脸比叶安全家的木板还要平。书记招呼秘书过来,凑在他耳边说了几句,汽车随即在唯一的一条水泥路上迎面驶来。书记再也没说任何话,踏上汽车后,汽车直接开走。随着尘土的扬起与下落,渐行渐远的汽车逐渐成为一个黑点,最后消失在村口。镇里的领导待在原地,不知所措。我待在一旁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件事我不是没有去给叶老做工作,只是这老头太固执了,我说什么都不顶用,还白白被臭了一顿。

“刘光顺,你过来!”现在轮到镇长发脾气了。镇长可不像县委书记那般收敛自己的情绪,上次在镇上开会,镇长在会议上直接骂娘,吓得我们一愣一愣的。

“你说说你啊,你才回村里多久,直接就当村支书了,镇上对你的栽培多用心啊!你倒好,就这样来回报镇上的?”镇长的年龄和我的父亲相仿,他也许也觉得我和他的儿子有几分相似吧,所以语气缓和了起来。

我像一个犯错的小孩,不敢随便说话。大学毕业三年了,我没有稳定的工作,整天在城市的囚笼里游荡。第四年,家里务农正缺人手,我只好舍弃了大城市的灯红酒绿回到老家。镇长那年来村视察,听说我是个村里唯一一个大学生,就把我安排到乡政府去工作,第二年还把我调到八桥村当村支书。

“为了让你们村发展得好一点,镇上花了多少心思去给你们争取资金?”

“本来党委还决定,明年把你调来镇上学习学习,准备让你接我的班。如今,重建新房这种小事还不能给我做得有始有终,你怎么有能力胜任镇长的职位。”

“今天这座破房子把我的脸都丢尽了,你知道吗?”镇长说话的语气越来越重,我也越来越愧疚。

“给你个期限,今年立秋以前,我必须看见这座房子变成了建筑工地!你别忘了,获得‘美丽村庄’称号的村子,县里会拨给一笔钱!”镇长撂下了这句话给我,“走!还看,看什么看,还不嫌丢人啊?赶紧骑摩托车回镇上……那谁……小李,说你呢,还愣着干嘛?”镇上的领导也一个个骑着摩托车走了。

我把文件合上,走向窗台,盯着我的兰花盆栽发呆。刺眼的绿色从中间向四周发散开来,羞涩的花蕊藏在这绿色的波纹里,我不知它是开了,还是等待着什么再开放。

我从桌上拿起三旺几年前送我的诺基亚手机,拨通了他的号码:“三旺!我,光顺啊!你帮我挑一只鸡,煲个汤,准备一壶土酒,大概十点的样子,你去福顺家请一下叶老。啊对,叶老住他家呢。你就说我今天中午请他过来坐一坐!买鸡的钱等月初发工资再给你。”待三旺答应了我后,我也就挂了电话,随即坐回到椅子上,继续处理文件。

一阵清香飘入我的鼻腔,陌生,而又熟悉。

到了十一点,我没法静下心来处理工作上的事,关了门,走了出去。

我沿着八桥村的鱼塘悠哉地散着步。猫蛋拿着碎石在鱼塘边打水漂。我走向前去,也捡起了一块,随手扔了出去,“一、二、三、四!刘叔,你好厉害,能教一下我嘛?”站在我身边的猫蛋大声地叫着。一群鹅仿佛因为他的声音受到了惊吓,急忙散了远了去。

“好,我教你,来,这样!”我弯下身子,蹲在了猫蛋身边,“诶,不对,你的手应该这样甩出去。你看!”

猫蛋没有爸妈。他妈生下他就死了,他爸也在他三岁的时候死在了外地的工地上。他从小就跟着爷爷奶奶。他爷爷奶奶是农民,靠着卖红薯、红薯干与红薯酒挣点钱。因为营养不良,六岁的他看起来只有三岁。我们也早已忘了他真名叫啥,只是一口一个猫蛋的叫着。听村里的老人们说,叫猫蛋的人,以后会很有福气。

“猫蛋,怎么还不回去,你爷爷奶奶呢?”我摸着他的头问到。

“他们卖红薯去了!”猫蛋没有看我,继续捡石头学着我的模样打水漂。

“你中午去哪里吃饭?”

“爷爷让我在鱼塘边等着他,等他们回来后再给我饭吃。”

“你不饿吗?”

“我……不饿。今天早上我吃了两个肉包子!”猫蛋终于将头转向我。他笑得很灿烂,仿佛在证明他说的是实话。

“你随我去你三旺伯伯家吃吧,他家离鱼塘也不远,吃完饭,我就领你过来,成不成?”我发现猫蛋的眼中闪着渴望的光,他这个时候的笑容才是最为真实的,属于孩子的笑容。

还没等他答应,我就拉着他的小手,走向了三旺家。

到了三旺家,叶老还没有来。我叫三旺拿了个碗,让猫蛋先吃着。

十二点差几,叶老到了吃饭的地儿。

“叶老,您坐!”我站起来看着叶老。

叶老不急不慢地坐下,看了看正在狼吞虎咽的猫蛋,问我说:“这是你儿子?”

“不是,我还没对象呢!”我对叶老笑了笑,然后低下头摸了摸猫蛋的小脑袋,“猫蛋,叫叶爷爷。”

猫蛋把整个脸都埋在碗里,咕噜咕噜地吐出了几个字:“叶爷爷。”

“三旺,一起来吃吧!”我大声叫着在厨房里忙前忙后的三旺。三旺已经60有多了。当年因为家穷,没钱娶媳妇,父母走后,他就一个人过日子。虽然他比我大很多,但是我总把他当哥哥来看,他也愿意叫我弟弟。

“来,叶老,喝酒!”我端着酒壶往叶老的酒杯中倒酒。

我一口干掉,叶老则是细细地抿了一口,随后吐出了两个字:“好酒!”

“这是我奶奶酿的酒!”我还没来得及说话,猫蛋又咕噜咕噜地吐出了几个字。

叶老听了后,随即大笑起来,重复说着“好酒,好酒”。说完,又细细地抿了一口。

“猫蛋,吃饱了没有?吃饱了先在门外等我一下!”

猫蛋把筷子放下后,又把碗中的油彻底的舔了一遍,才心满意足地跳下椅子。

“等一下!”我叫住了猫蛋,用手擦了擦他的嘴角,“走吧!别跑远了。”

猫蛋“嗯”了一声就出了门。

“那个娃儿是谁家的孩子,年龄不大,这么懂事!”叶老和我碰了碰酒杯。

“叶老,您看不出这个孩子有六岁了吧!”我夹了一片辣椒,无奈地摇了摇头。

“六岁了?”叶老显然也有些吃惊,“他是谁家的孩子?”

我把猫蛋的身世给叶老说了一番,又顺便把修房的事提了提。

猫蛋在门口蹲着,用细小的树枝玩着地上的蚂蚁,完全不理会我们在说什么。三旺从桌上挑了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塞给猫蛋,他连一声谢谢都没说就啃了起来。

“猫蛋,谢谢三旺伯伯!”我打断了和叶老之间的聊天。

“谢谢。”猫蛋埋着头只顾着玩着自己的,嘴巴咕噜咕噜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叶老咳了咳,犹豫了几会儿对我说:“你要我拆房,是为了猫蛋?”

我点了点头,一口把酒饮尽。

我叫叶老等我一会儿,我得先把猫蛋带回到水塘边。

待我回来的时候,叶老已经走了,桌上留下了一张纸,上面写着些什么。

我拿过纸,上面写着: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叶民纯与刘光顺共勉

                                                                    2013.04.06


半个月后,村里来了一群自称是专家的人,叶老也在其中。他们说叶老家的老屋是文物,要保护起来。

第二天,文物局的人也来了,他们也陈述了和专家们一样的观点。

第三天,县委书记带着十分灿烂的笑容赶来,还带着一群新闻记者。

“请问书记同志,对于这次县委发现古宅并及时给予保护举措,您有什么想说的吗?”一个记者问到。

“这个嘛,首先,得感谢和我日夜奋战的同事们,没有大家的集体智慧,我也不会高效地组织这些工作;第二,还是要感谢镇长同志,因为他的长远目光,才避免了年轻村官犯错误,错把文物当成普通旧房拆掉重修;第三嘛,就是要感谢远道而来的专家同志和文物局的同志,没有他们的大力支持,县委的工作是不可能进行得这么顺利的。所以今天中午,县委会在华天大酒店宴请各位专家与文物局的同志们,欢迎媒体朋友参加!谢谢!”

喧闹随着书记的话的结束而渐渐消失了,八桥村恢复了往常的平静。猫蛋还是在鱼塘边打着水漂,三旺站在自家门口望着窗外,叶安全家锯木头的声音依旧……一切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只是叶老没有再望向自家的老屋,而是看着我。

他从兜里拿出一张卡片和一张纸塞到我的手里,说:“以后,每个月我都会往这里面打钱,直到这个孩子成人!如果我死了,会有人继续的。”叶老说的很平静,他的手在我的手上放了许久许久。他笑了,笑得如此慈祥。

“叶教授,上车,出发啦!”一个专家喊着叶老。

我双手捧着卡,模糊地望着黑色的汽车渐行渐远,逐渐成为一个黑点,最后消失在村口。

我打开了纸张,上面写着:

为人民服务!

——叶民纯与刘光顺共勉   

2013.04.23

半年后,我和猫蛋走在去学校开家长会的路上。猫蛋紧紧地拽着我的手,眼睛直视着前方对我说:“刘叔,我知道这几年,每个初一的晚上你都会来我家送钱!”

我也学着猫蛋的样子,没有看他,说到:“你这个家伙,乱说,刘叔哪有钱给你啊?谁告诉你的?”

“反正就是!”猫蛋撒开我的手,向校园里跑去。

“慢点,别摔着!”我追在猫蛋后面,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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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跑进了小学的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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